金秀玉加大了火,不多会便将脂体都化成了油状,等油都开了,便慢慢去了柴,减小了活力。
只见金老六拿手指在油面上探了探,点头道:“油温正好,开始罢。”
金林氏便递了一块穿了四根芯骨的木板上去,金老六接过来,倒拿着木板,将芯骨都悬挂在下方,往油里一浸,直达芯骨根部,然后往上一提,将木板倒放在一张大大的木桌上,四根芯骨成了支撑木板的四条腿。
李承之仔细看去,只见四根芯骨外表都沾了一层油膏,慢慢地往下流,形成上小下大的形状。
金老六手脚极快,金林氏配合又十分默契,如法炮制,手势如同兔起鹘落,不大一会,便摆满了一桌的木板。
接下来金老六没有继续拿新的木板过来浸油,而是将已经浸过一次,第一层油膏已经冷却凝固的木板又取过来,再浸了一次。
如此重复,慢慢的,芯骨外表裹着的油膏越来越厚,渐渐地就形成了人们平日所熟悉的大蜡烛的粗细和形状。
李承之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蜡烛成形,眼睛不自觉地越瞪越大。
“是否觉着,这小小的蜡烛,也有这般复杂的工艺?”
李承之侧过头,金秀玉正笑眯眯地同他耳语。
“这便是你平日所作的活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金秀玉点头。
李承之默默地看着她,狭长的桃花眼一眯,锋芒内敛。
他低下头去,湿热的气息正喷在金秀玉耳垂上。
“做了我李家的少奶奶,便不必如此辛劳,只管吃香喝辣,耍牌斗鸟,岂不快活?”
他嗓音低沉,分明是在诱惑。
金秀玉瞪了他一眼,忽然扯开了喉咙,大声道:“咱们小户人家,原是上不得台面的粗鄙手艺,哪里及得上你李家大宗的买卖,大少爷若不耐烦,只管脱了围裙,去巡视那百十来家商铺便是。”
她既高声且不耐,金林氏和金老六都回过头来,看着李承之。
李承之瞪了金秀玉一眼,回头忙笑道:“士农工商,无分贵贱,真个论起来,工倒排在商前头,我这生意人,才是下九流呢。”
金林氏嗔道:“姑娘家家的,见识浅,大少爷可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金老六饱含深意地注视了女儿一眼,金秀玉脖子一缩,只觉所有小心思都被父亲看透了。
李承之笑道:“且让我试上一试。”
他走上前去,从金老六手上接过一块还未曾浸过油的木板,往油面上一探。
“嘶——”
金秀玉一惊,扑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外拉,嘴里慌道:“可是烫着了?”
“必是手势不对,让那油给烫了,快去外头拿冷水冲洗。”
他话还没说完,金秀玉早已拉了李承之,风风火火跑出去。
院子里正有一盆冷水,金秀玉握了他的手便往水里泡,拿出来一瞧,果然食指中指两个指尖上,各起了一个泡。
她握着这两根修长的手指,皱起了眉头。
“不过是烫了,不妨事。”
李承之轻声说着,目光却并未落在自己手上,而是看着金秀玉的脸。
“这就叫富贵命,你呀,天生不是做活的人……”金秀玉埋怨着,抬起头来,剩下的话都落回了嗓子眼里。
这目光柔和地,真能滴出水来。
手上一暖,竟是被对方反握住了。
金秀玉一惊:“做什么?快放开!”
她一面说着,一面眼神便往厨房那边飘去。
李承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老神在在道:“你这女子,太过滑头,既是叫我逮住了,哪能轻易放手!”
金秀玉几下挣脱不开,不知不觉脸上也染了一层红晕,明明是朗朗乾坤,总觉得仿佛在偷情一般,尤其是父亲母亲随时可能出来见到。
“你,你快放手!这青天白日的,成何体统!”
李承之却偏偏不放,只管牢牢抓住了,任由她挣扎,倒似那戏耍老鼠的猫儿,找到了乐趣。
院门忽然“彭彭”乱响。
李承之一惊,放开了手,倒叫金秀玉猝不及防,差点跌了一个趔趄。
金秀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扭身跑去开门。
只是自从李承之醉卧金家,她这般瞪眼已有好几次,这回这一瞪,她自觉凶狠,却不想,练习得多了,反而瞪出一星半点的风情,惹得李承之心中一热。
院门一开,只听金秀玉扬着嗓音道:“杨婶子,怎的今日来串门?可有事?”
门外的正是那日前来通风报信的杨婶,她虽是听着金秀玉的问话,眼神却越过她的肩膀四处乱扫,及至扫到李承之,目光陡然一亮。
“婶子?婶子?”
杨婶一惊,目光回落到金秀玉脸上,才想起对方正在问自己话,忙道:“啊!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今儿早上我那乡下弟弟捎了一筐新鲜的葡萄来,都是自个儿家里种的,我借花献佛,拿过来叫你们尝尝鲜。”
她一面胡乱回答着,一面将手里的藤篮往金秀玉手里塞,里面果然有满满一篮子的葡萄,个头大,颜色艳,倒真是在时的成熟葡萄。
将篮子往对方怀里塞的同时,她的眼神又往院子里某处溜去。
金秀玉接过篮子,道:“婶子有心了,进屋里坐吧。”
杨婶回过神来,慌乱摆手道:“用不着用不着,我还得回家做活呢,这就走了。回见,回见。”
她一面挥着手,一面转过身去,三步一回头,倒像这金家有什么宝贝叫她看上了,走的那叫一个恋恋不舍。
金秀玉歪着脑袋,疑惑地看了一会,掩门回了院子。
“这杨婶,古古怪怪的。”
她抱着一篮子的葡萄,嘴里犯了嘀咕。
李承之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这一篮子葡萄还未放下,院门又“彭彭”响起来。
金秀玉忙将篮子往李承之手上一放,转身去开门。
“豆儿在家呢!”
这次却不是杨婶了,而是花婶,也是当天来报信的其中之一。
“花婶子可有事?我爹我娘都在呢,快进来坐。”
花婶子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一面说道:“啊,坐就不必了,我就是给你们家送点东西。”
也是送东西?
金秀玉心里疑惑,嘴里问道:“什么东西?”
“啊?啊!就是几条活鱼,我那小叔子今早刚下河捞的,可新鲜呢!”
金秀玉盯着花婶的脸,见她嘴里回答着,脖子伸得老长,眼神只管往她身后的院子里飘着。
金秀玉回过头去,满院子啥都没有,就只有李承之,撅着屁股往盆子里倒水,大约是用来清洗葡萄的,也没把正脸朝这边,就是个背影。
她扭过头来,问道:“花婶子,我家院子可有好东西?”
“啊?啊!”花婶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哪有什么。啊是了,这两条鱼你赶紧拿去养起来,中饭好做了吃,又肥又鲜,炖鱼汤最补身子。”
她手里果然提着两条活鱼,交予金秀玉。
“这怎么好意思呢?倒叫婶子破费了。”
花婶忙摆手道:“都是自家捞的,不费钱,只管拿去,我这就走了啊。”
她也是一面往外走,一面扭头往里看。
金秀玉也不说什么,就是盯着她,大约花婶也察觉到自个儿行为古怪,加快了脚步,匆匆就出了金玉巷口。
金秀玉提着鱼返回院里,拿一只小木桶盛水养了。
然后,便默默地盯着李承之看。
李承之只做无辜模样,疑问道:“盯着我做什么?”
金秀玉眯起眼睛,说了句:“这事儿,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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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岂敢以妾室相辱
“有鬼?有什么鬼?”
金秀玉眯起眼睛思忖,杨婶和花婶平白无故都来送东西,虽说这鲜果活鱼,平日里也有送个一回两回的,但并没有这样特特送上门来的先例。今儿不止一个,两个人都前后脚来,神色还都奇奇怪怪
金林氏走出厨房,问道:“是谁来了?”
金秀玉回过神,答道:“是杨婶子和花婶子,一个送了时鲜的葡萄,一个送了两条活鱼。”
“耶?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人人来送礼。与我瞧瞧。”
金林氏接过她手里的活鱼,又捡了一个葡萄放进嘴里。
“鱼不怎么肥,葡萄倒还甜。”她砸吧着嘴,“正好午饭加菜,回头给她们一人送对蜡烛罢了。”
她自言自语合计着,拎了鱼,正要回身,见李承之提着一篮子葡萄站在水盆边上,顿时有些不快。
“豆儿,不是娘说你,大少爷是客人,怎好让他干活儿?”
金秀玉忙抢过李承之手里的藤篮,一叠声道:“放着我来。放着我来。”
金林氏拿手指点了点她,转身拎着鱼进了厨房。
金秀玉提了个小板凳坐着,将葡萄放进水里清洗,抬起头歪着脑袋看李承之。
李承之背着手,点点头,道:“洗得仔细些。”
“是,谨遵大少爷之命。”金秀玉一面说一面弯腰点头,好似一听话的奴才。
李承之嘴角上扬,慢悠悠踱到阴凉地方,拖了把竹椅坐了,椅上原有把葵扇,他拿在手里摇着风。
金秀玉拿眼睛看了他几次。
李承之身量修长,坐在椅上,腿还伸得老长,一只胳膊曲着,横放在膝上,另一只摇着葵扇,侧着脸,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着。
坐得倒好看!金秀玉暗暗嘀咕。
刚把葡萄洗好,她用藤篮子装了,端到堂屋桌上放着。
只见金老六站在厨房门口,扬声道:“蜡烛已成形,只剩一道改红,大少爷可有兴趣一观?”
李承之站起身来,应道:“自然要看。”
两人先后进了厨房,只见桌面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板一板白色的蜡烛,金林氏正将锅里多余的油都舀出来盛到原来放乌桕脂的木桶里。
金老六则提了一桶红色的乌桕脂过来,倒进锅里,金林氏到灶口添柴加火,不一会,便是一锅子大红色的乌桕油。
专门又有一个陶缸,金林氏将化开的红油舀进陶缸里。
只见金老六提了一块木板在手上,往陶缸里一伸,又重复着浸油的步骤,这回沾了油膏的蜡烛,外表就变成了红色。
这才是平常所用的蜡烛呢。白色的只能丧事用,这红色的才能用在红事,或者祭祖,或者祈福等用途上。
已经完成最后一道工艺“改红”的蜡烛,尚在等待冷却凝固,一排排的木板整整齐齐放在桌上,有高有低,蜡烛也有粗有细,四根钉的木板,蜡烛就粗些长些,九根钉的就细些短些,若有十六钉的,自然更加细小。
金老六一样一样指给李承之看,一一介绍着哪个是足斤,哪个是行斤,哪些又是大四两、小四两。小四两已经是十六对才能有一斤重,还有一种比它更加小巧的,看形状只怕与金秀玉的小指头差不多大小。
李承之疑问道:“这样小巧的蜡烛,却是做什么用的?”
金老六笑了笑,道:“大少爷生在富贵人家,所取所用都是最上等的,自然从未见过这样的蜡烛。它的名字叫做三拜烛,常做扫墓祭奠之用,因着穷人家舍不得用大蜡烛祭奠,只要这般小巧即可。也是因着这小蜡烛多用在祭奠拜祖先上,才得了个三拜烛的名儿。”
李承之捏了一支三拜烛在指头上,问道:“这三拜烛只怕要几十对才能有一斤重。”
金老六点头道:“是,按咱们家的大小,是四十五对一斤。”
李承之点点头,暗叹原来平民老百姓还有如此拮据的情形,竟是连祭祖都舍不得多花费一点。
“听说金伯父有门独家手艺,便是能描绘龙凤烛,淮安城内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不知今日承之可有幸见识?”
金老六笑了笑。
这时候,金林氏已收拾完了锅,眼看着午时将至,她提了菜篮子出去。
厨房里只剩下李承之和金老六,两个人都不说话,听着院里的动静。
金林氏一到院子里便开始叫嚷:“豆儿,快来与我洗菜,午饭等着下锅呢。”
只听金豆儿不满地道:“一天不得安生,我便是想做件绣活也做不成。”
“啊呀!说的倒是,你那绣活,实在拙劣得很,将来嫁了人,定要被婆婆妯娌嫌弃,你还是与我回去练习绣活的好。”
“那菜不叫我洗了?”
“这活儿不要你掺和,你快与我去做女红,这家事里头,单单就一手绣活见不得人,便是将来成亲了,难不成还要你老子娘与你做鸳鸯盖头不成?”
金秀玉大约是往回走,脚步踢踢踏踏的,只听水声响,大约是金林氏开始洗菜,她嗓门大,即使是自个儿嘀咕,厨房里也能听个大概。
李承之竖着耳朵,听着内容,大约就是抱怨金秀玉去年便已及笄,直到现今,与女儿家的操守品德上头仍是一点不上心,只有叫她这做娘的操心云云。
他听得只觉好笑,就听旁边金老六开了腔。
“承之。”
李承之忙回过头。
金老六面色庄重,说道:“虽是家世天差地别,不过同为平头百姓,我便托个大,叫你承之罢。”
李承之恭敬地应了声:“是。”
“这制蜡烛的一色流程,不过是微末技艺,虽能傍身立命,却难得大富大贵,然你可知,我为何要将这雕虫小技细细说与你听?”
李承之道:“承之虽能猜测,仍恭听伯父教导。”
他不以首富自大,不曾看不起这蝇头小技,金老六对此十分满意。
“你年纪轻轻,已是李家家主,可见前途无量,而豆儿不过是一小小蜡烛匠女儿,既无过人美貌,也无财富傍身,虽无失行败德,也不敢以贤良自居。你李家高门大宅,若非赤字诚信,我绝不敢将女儿往府里送。”
他越说脸色越是严肃,李承之虽是商场历练已久,此时也不敢掉以轻心。
“今日教你这家传技艺,对你李家万贯家财来说,虽是不值一提,却是我试探之心。加上前几日相处之感,你胸襟朗朗,正直无方,不骄不傲,确是个好男儿。”
李承之微微低着头,全然谦逊之态。
金老六道:“我如今便是要你一句话,你可是真心求我豆儿为妇?”
李承之正色道:“真心诚意,绝无虚假。”
金老六目光凌厉,即使以李承之这般历经磨练的心性,也觉压力陡增。
点了点头,金老六反而脸色更加凝重,凝声道:“既是真心,可是求我豆儿为妻?”
李承之躬身道:“正是求为正妻,岂敢以妾室相辱!”
金老六紧紧盯着他,李承之也不卑不亢,垂目正色。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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