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鸣抬头看见是郭少宗到来,欢喜的连靴子也顾不上穿,赤着两脚就从杂草丛生的山坡上跑下来相迎。
“少宗兄,自从江上一别,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郑云鸣上下打量着郭少宗:“除了肤色变黑了一些,还是临安府第一才子的风度!”
“不要拿我开玩笑了。”郭少宗笑着说:“昨日还是跟太学生们一起玩笑打闹的小衙内,现在已经是主政一方、统御大军的栋梁了。如今的京湖没有人知道德安府有个郭少宗,可是人人都知道,缺了襄阳郑云鸣,就连皇上的社稷江山都变得不安稳了。”
“这是为了国家。”郑云鸣正色说道:“要是依着我的本意,在临安附近做一个安乐太平官平生足矣。但是朝廷把我安插在此处,身家性命已然和荆襄九郡捆在一起,荆襄安全,我郑云鸣才能安全。我郑云鸣有一日安全,这大宋半壁河山,就会有一日安全。”
第二十七回 难得惆怅孙吴事(1)
02…14
郭少宗微笑着摇摇头:“以前鲁肃说吕子明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今日的郑叔谋已经完全甩开了同榜的进士们,也包括我,未来的人们说到端平初这一年的秀策,着墨最多的只会是你。”
郑云鸣听出他话语中有些别的意味,当下赶紧换了话题:“少宗兄这次从哪里来?”
“说来惭愧,”郭少宗的脸色确实略带尴尬:“我是来借粮食的。”
他原原本本的向郑云鸣讲起了事情的始末。
蒙古人屠枣阳之后,德安府中人心惶惶,北军将领常进和夏全反志已决。知府屠苏进胆小如鼠,趁着某天夜里月黑风高,带着爱妾和随身细软财物装了十几辆车悄悄的从南门逃走。
等到第二天郭少宗起床之后,才发现整个德安衙署乱成了一锅粥。大小官员们公然携带家眷和财宝开始逃跑。城中的北军更是肆无忌惮的开始焚烧民居,抢劫财物。常进占领了知府衙门,公然号称要投降蒙古,迎接胡人进城。
局面难以挽回的情况下,郭少宗被三司的大小官员和衙吏们裹挟着也逃了出来,逃入黄州城里接受侍卫马军司孟珙的保护。
等蒙古人全面撤退之后,朝廷追究德安知府临阵脱逃的责任,将屠苏进贬为庶人。然后命令逃入黄州的原德安府官员整理行装再度进入德安城建立秩序。
说是容易,其实趁着战乱稍平的时候逃走的德安官员超过了一半,临时组建起来的德安三司,每个人都担负着两三个人的工作。德安知府出缺,就暂时由提刑司兼任,提举常平出缺,就由转运司的户曹顶上。
“所以我现在暂代通判的职务。”郭少宗对郑云鸣说道:“不过跟叔谋你不同,我这个只是督视府指派临时管理通判事务,跟你有朝廷正式的任命是两回事。”
郑云鸣摇头说道:“少宗兄这话说的差了,你看自从蒙古人南下以来,还有多少官员肯冒着生命危险到边区来担任职务?朝廷可能会督促一些低级官员来补充缺损,但类似知州通判这种位置愿意来上任的就很少了。你这个权通判变成真通判的可能性很高。”
郭少宗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显然听到郑云鸣这么说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他又说道:“但是离开德安府的时候府库赀藏全部沦入叛军之手,新组建的德安知府衙门连半个钱也无,还要靠黄州方面接济。”
德安的府库先是被德安城中叛军占据,私分了不少。然后又被郢州出发的土龙军收复州城,剩下的钱财粮草一点不剩的被郑云鸣拿了去。
督视府和京湖制置司当然对此再清楚不过,谁拿走的东西就要谁还回来。所以才会差郭少宗跟郑云鸣求助。毕竟在这个特殊时期,不要说襄阳府和督视府,就连朝廷也不过是寅吃卯粮罢了。既然郑云鸣有钱,出钱的事情就要着落在他身上。
郑云鸣对此倒是早有准备。
“德安的钱粮布帛现在都在郢州的府库里有专门的仓库收藏。”他对郭少宗说道:“从德安搬回郢州后我马上就封存了这些财物,这都是看你少宗兄的面子。”
他说道:“不是郑某的东西,郑某一文钱也不会动。但是属于郑某的东西,我也绝不会客气。”
封存德安府库的财物倒不是表明郑云鸣多么清高自傲,不肯占人便宜。在不妨碍他人的条件下,有便宜郑云鸣还是乐意赚的。只是他明白吞并德安的财物有两不易。
第一蒙古撤退的时候朝廷不易重建德安府。要建立官署,钱粮必不可少。缺乏钱粮的官署无法运作,无法运作的官署等于朝廷自动放弃了德安。放弃了德安就等于将孟珙驻守的黄州、淮西的安庆和光化军都暴露在蒙古骑兵的锋芒下。这些地方必然自顾不暇。而黄州的孟珙则是郑云鸣当下心中唯一可靠的援军。秋天到来的时候襄阳城十成十会被敌人的主力团团包围,那时候如果孟珙不能及时前来增援,那局面就难于收拾了。
第二,紧紧抓住这么一点钱粮不松手,不易对上建立恭顺的好印象。这一年来的历练让郑云鸣总结出八个字的方针: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他不过是宦海新丁,这么短的时间建立这么大的功绩,无形中已经为自己招来了许多嫉妒的目光。别人不说,就说郭少宗看见往日成绩不如自己的郑衙内如此高升,心头也多少有些不平。
一旦自己稍露骄横之气,很容易被暗藏的政敌抓住把柄攻讦。在不能退让的地方郑云鸣当然不会松口,但为了在不能退让的时候坚持立场,对于无关紧要的事情一定要给足制置使司和襄阳府足够的尊重。官场是最考校进退规仪的地方,你只有累积了足够的人情,在真正决断大事的时候才能运转自如。
故此为了这些钱粮跟制置使司闹不愉快绝不是郑云鸣做事的风格。
“你拿我的将令去。”郑云鸣取出一支令箭说道:“守库房的都是本军将士,看到令箭自然将这些财物交付于你,你可以拿去重建德安府衙。”
郭少宗拜谢了令箭,却依然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郑云鸣问道:“少宗兄难道有还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没什么。”郭少宗长叹一声:“我只是感叹清谈简单,事功艰难。”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郑云鸣说道:“要做实事,原本不是那么容易。”
“若是只做事难也就罢了。”郭少宗恨恨的说道:“只怕的是有人不做事,还不许旁人做事。”
郑云鸣默然,官场上的毛病素来见不得有人出类拔萃,破坏即成局面。所以真正做事的人稍有革新之举,不管是上峰还是下属都会极力予以压制,这就是千年以来历任改革屡屡受挫的原因之一。郑云鸣生性谦冲温和,又被人痴儿痴儿的叫着,早就对这些事情看的通透。但郭少宗自小聪明过人,才学举京师无双,自傲之气溢于言表,和有些无赖气的郑云鸣相比,在遇到现实的黑暗时挫折感分外鲜明。
郭少宗仿佛抓住了一个机会,好好倾泻一下积攒了一年的苦水,他抱怨道:“衙署官僚习气简直要压死人。遇事上下相瞒,实在瞒不住了就各自推诿。若是有人稍有振奋之举,下属嘲笑你多管闲事,上司嫌你急于出人头地,总而言之,就像是一座精钢打造的铁牢笼,所有想好好做事的人都被关在当中,只能看着局面慢慢腐烂,再这么下去,要不跟着一起朽坏,要不就是人变得疯狂。”
“这不是你少宗的长项。”郑云鸣说道:“你的特长是见识机敏,办事迅捷。就好似三尺青锋,挥舞自如。攻破铁牢笼这种粗重活计,应该由我这种擅长钻凿的人去办。”
他友善的拍拍郭少宗的肩头:“权且忍耐一年,等蒙古人明年攻略过后,想办法把你调到襄阳来,那时候你我兄弟放开手脚,在京湖好好闯出一番天地来。”
郭少宗缓缓的点了点头:“有云鸣兄这句话,我在德安日夜盼望你奏凯的消息。”
白翊杰坐在江岸边一块高耸的青石上,手中轻抚着瑶琴,心思却并没有放在弹奏上。他双目所及之处,五十只夹板快船正在大江上缓缓逆流而上,努力的想结成阵型。
自古以来水军交战不会如陆军一样展开阵型,一方面战船在水面上受到风力和水流影响操纵不便,不如陆军部署便利,一方面水军鼓励见敌即战,遇上敌人就冲过去或用弓箭射击,或者投掷引火之物进行焚烧。不必摆设一定的阵势。
但白翊杰还是抽空赶到鄂州荆鄂水军的临时营地,对张膛和彭满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他的意见简洁明了:未来水战中荆鄂军水军必须结阵而战。
“水军船只大小不齐,快慢不一,所谓结阵并不是要求船只一定摆设成方阵或者圆阵。而是要互相掩护,各展所长。”
“翊杰以为,荆鄂军在未来的交战中,使用竹木炮和床弩进行远战的机会大概要占到一半,使用普通弓箭、火攻和接舷战的机会比别的水军要低。所以船队要围绕发挥远射兵器这个核心任务来组织阵势。小船要掩护大船,不让敌人的跳帮船和火攻船靠近大船,大船要给小船提供支援,用远射的箭矢消灭与小船战斗的敌船。战船居于外围,辎重和马船深藏于内,不让敌人的船只轻易接近。大船居中处于主位,便于大型弩炮和火器发挥威力。快船分布两翼,等大船将敌船杀伤过半之后立刻冲上去进行歼灭。”
他说起来似乎是头头是道,张膛和彭满不敢随意质疑,只得频频点头。可是白翊杰没想到的是他的这套水军船阵还是太过超前。水军船只互相依托作战,达成彼此紧密配合的效果,一直是水战史上的难题,即使是百余年后的鄱阳湖大战,陈友谅的大型船只和小型快船之间的配合依旧是一塌糊涂,当然这已经不会是本位面发生的故事了。
第二十七回 难得惆怅孙吴事(2)
02…15
因为荆鄂军的战船大部分都还停留在岳州和江陵的造船场里,白翊杰就用民船来模拟战船操练水军船阵。五十艘夹板船上用船头插着的五色旗帜来代表它们要扮演的角色。如红旗代表中军车船,白旗代表运输辎重的中料富阳船,青旗代表用于冲锋的先锋船,黑旗则代表用于保护侧翼和进行突击的快船,长条三角的护军旗帜则代表旗舰的所在。
船阵的操演并不顺利,碍于水上指挥作战只能使用旗号和传令船只联络,水上传达命令和收获情报的速度比陆军要慢。船只的指挥调派,各个船只间的互相联络都还处于摸索之中。五十艘夹板船与其说是在摆布阵型,不如说混杂在一团,像是一群失去了方向的呆头鹅浮在水面上。
正在这时从上流开下来一队旗号鲜明的战船队。这时京湖制置使司下属鄂州水军的队伍。行驶在队伍最前列的是数十只轻便快捷的水哨马,稍后是五十只桨叶挥舞的多桨战船,水手们齐声喝着号子,在船头战鼓的激励下整齐的划动着船桨。
船队的最后,四艘六车大船鼓动飞轮在船身两侧扬起洁白的浪花,船身两侧用朱漆上色,船头上绘制有船眼。船上各色旗帜在江风里飞舞,俩舷站满了手持长枪硬弩的军士。
真不愧是大宋水战第一利器,白翊杰在心中也不由得赞叹。但他也知道,荆鄂军也正有八艘八车的超级战船正在鄂州造船场中慢慢成型,等到这些庞然大物投入使用,荆鄂水军在装备上完全能够媲美京湖地区现有的水军力量。
鄂州水军的船队慢慢的从正在操演的荆鄂水军边驶过,船上的军士们看见一群渔船煞有介事的插着小旗摆布阵型,被江水冲的七零八落。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喂,你们这么挤成一团是在赶鸭子吗?”“这么多渔船都堆在这儿干啥,去江心啊,江心鱼才多。”“你们别笑话他们了,人家号称土龙军,这土里的东西一旦下了水,难免有点呛水,分不清方向也是情有可原的哈哈。”
彭满站立在插着护军旗的代表旗舰的夹板小船上,那纹丝不动的样子,仿佛是挺立在巨大的海楸战舰船头一般。他大声喝道:“不要理会他们,继续操练!等到和蒙古水军交战的那一日,才能看出谁人是真正的英雄,谁是只会在一边看笑话的傻瓜!”
他的嗓门之大,远远的连江岸边的白翊杰也略微听到了几分。他用右手按住琴弦,停止了演奏。
“有彭满在此,水军营里暂时没有我的事情了。”他转身对两个小童说道:“收拾行装,咱们到矿山去。”
进入矿区的道路逐渐变得崎岖,越过前方的山口应该就能望见鄂州最大的铁矿矿坑。山口前方的官道旁,许世清和鄂州转运司的几名矿监正在等待着白翊杰的到来。
这位是当下荆鄂副都统面前的红人,被尊称为军师的角色,任谁不小心巴结。和监矿官员们相比,反倒是许世清与白翊杰先见过了面。由他领着众人和白翊杰见过了面。
“闲话休叙。”白翊杰说道:“唤矿坑各把头来与我一见,待我了解了矿坑的实情再做安排。”
许世清拱手应了,引着白翊杰来到矿坑外一座大屋。这里是矿监办公的衙门,平时也用作矿丁们商议事情的厅堂。
矿坑六十二名把头纷纷从各处坑洞赶了过来。白翊杰吩咐道:“派人在堂屋外把守,一次只传一名把头进来,我要详细询问。”
几名兵卒守住了大门,白翊杰的童子出来叫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把头便进去答话。等问答完了,就让他到偏屋等候,传另一名把头进去。
白翊杰问的很详细,每个矿坑日产多少矿石,矿石品质如何,矿丁每日工作多少时间,收入怎样,平日饮食怎样,休息怎样,课矿税如何进行,有什么样的弊端等等,不一而足。
这么反复询问了几个时辰,一直到掌灯时分才算告一段落。
用过晚饭之后,白翊杰静静的躺在床榻上,白日里询问的细节一幕幕的反映在头脑中。
最先进来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黑胖子,他穿着丝质的上衣,手中拿着一条皮鞭,斜眼瞪着白翊杰。
白翊杰微笑着问道:“你姓甚名谁,在哪个坑洞担任把头?”
那胖子拱手回答:“咱是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