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众人听了,连胤禩在里,俱都骇然变色,跑去跟皇父说这个,大阿哥可不是傻了?委实心窄,胤礽已然被废,还能碍着他是怎么着?咎由自取,看起来真不是一般的拙笨,当日怎么就与他惹了干系?张明德的事儿还好料理干净了……惊异之余,除了一个愚蠢的定论在大家心中同时冒出来之外,阿哥们俱都俯首于地,各怀着百样的心思。
康熙面似寒冰,扫视着一众皇子,声音里充满了讥讽,“尔等可知道,大阿哥胤禔,朕之长子,给朕说这个,为的是什么?”康熙冷冷哼了一下,怒而高声,“他是要全朕令范,怕朕在青史上担了个杀子的恶名,这才罔顾与胤礽数十年的君臣大义、手足天情,预备亲手弑了自己的弟弟!听听,啊?他是为朕操心呵,甘冒这天下之大不韪!置朕于何地,置君父于何地?!”
胤禔傻眼了,脸色苍白着,如梦初醒一般,慌慌膝行两步至前,语无伦次:“皇阿玛,皇阿玛!儿臣知罪,儿臣一时想的差了,儿臣是想替皇阿玛分忧……不不,儿臣万不敢做此等悖逆之想,儿臣如何也不敢不守臣道,求皇阿玛……”
康熙更是勃然盛怒,不待其说完,便冷笑着打断:“你住嘴!你还知道一个‘臣道’,朕只问你,伙同胤禩纠结党羽,招聚刺客,阴谋杀害皇太子,也是替朕分忧?!”
正怒责其间,康熙突地想到什么,深锐的目光一驰,立觉胸痛难当,旁边的李德全见状不妙赶忙要上前来扶,被康熙猛一挥臂甩开,康熙竭力透出一口郁气,才阴沉着道:“皇太子侍从朕躬,你与胤禩谋害于其,于朕亦有所图么?”
胤禔大骇,先是摇头,继而连连叩首,一句也出不得声。康熙霍然走近,指着胤禔的手也开始有些抖,身子终是叫李德全扶稳了,齿间森冷:“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待目中寒光扫过这边来时,八阿哥胤禩早己面无血色,俯身贴在地上,汗透重衣,只觉身心如坠一潭冰水之中。
第二百三十七章 浑水 (十八)
西城官园的贝勒府里,后花园各处散落着石竹、胡枝子,墨色的枝叶碎翦映着窗格子,阶前的几簇秋海棠,花心或连或散,蓓蕾垂丝,含蒂似榴,一水儿透着秋景雅致。只是书房中一声高过一声的怒斥传出来,与这一爿宁谧的气息极不协调。
“好一个不知道!爷养你们这群废物点心,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的?!”胤祉今日是气的狠了,也顾不得老师陈梦雷就在跟前,骂起奴才来不见半分尔雅,抬手一比划,书案上一碟子雅尔贡梨,东一骨碌西一骨碌地统统滚了当厅跪着的人面前。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是奴才一时糊涂不察,这才叫小人钻了空子,求主子爷……”跪着的人是胤祉牧马场的管事,知道这回断没有轻纵的理儿,哀哀戚戚地才要说两句求饶的话,一抬头便撞上胤祉冒火的眼睛,这会子再不敢言语半句,就只剩下没命磕头的力气了。
胤祉背着手,在书房里恨恨地来回踱着步子,突一个停步,满眼的寒光,直直逼向那管事。陈梦雷坐在一旁看着也是心惊,这人又是佐领下的,三阿哥就是本主,生杀予夺须臾之间便可处置,生怕胤祉急怒之下就做出什么来,忙咳了两声,起身劝道:“三爷,有一处还未明白,这个喇嘛是怎么进来的?”
那管事一边叩头,一边觉着脊梁上阵阵发阴,听了陈梦雷这话,直如抓着一线生机,便也顾不得看胤祉是什么颜色,战战兢兢地赶着回话道:“是……是大爷的侍卫色楞雅跟奴才这买好儿,他给了奴才四百两银子,想同主子这里谋个前程。奴才原还疑来着,后听他说是被大爷厌弃,调了差使叫赶去看院子,心里头憋屈才生出这念头,还说他娘舅那里跟奴才又同是镶蓝旗一个参领下的,知道主子在文字上边儿,是头一个得圣眷,不输那位,这才想着来寻奴才。奴才当时松了心,可也没敢应承引见的事儿,只是同着一道吃了几顿酒。夏天牧场里头,牲口跟奴才得病都的多,一次嘴欠就给色楞雅说了,过了没多少时候儿,他就荐了个叫巴汉格隆的喇嘛来,说是懂治病的,巴汉格隆还往马场里进献了两匹好马,奴才瞧着都是六岁口的壮膘,一个是乌梁海地方的枣骝马,一个还是银鬃的,极是难得,就做主让那喇嘛留下看治了,原想办得了再跟主子回,哪成想……。”那管事说完,立马儿就利落地给了自己几个耳光,也不敢看胤祉,只哭丧着脸颤声儿求道:“奴才一万个该死,给主子招了祸事,可奴才要知道这是他们给主子设的套儿,打死奴才也不敢收啊……。”
胤祉越听越是难耐,抬起一脚,便将身边跪着蜷成一团的管事踹翻个个儿,回身朝着陈梦雷道:“要不是今儿,爷还真不知道,给下头这么些奴才欺瞒的这叫一好儿,不拿这奴才作法诫一诫,赶明儿,爷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看陈梦雷神情有些异样,胤祉跟着缓了缓面色,“处置这奴才,污了先生的清听。”
那管事肩上挨了胤祉一脚,仰面就能瞧见额间青肿一片,听得‘作法’一句,哪里还容得自己怠慢,麻溜儿地爬起来又跪好了,只是不住磕头,堪堪一副可怜相。陈梦雷是汉人大儒,虽晓得旗下的规矩,但真要如这遭亲见了,也是心里起硌,忍不住开口道:“三爷处置家下人自无不可,只是眼下还有急务,就先不为这个着怒伤身了吧?”
“我知道先生仁善,可我哪里就是为着泄愤了?这等妄为的奴才若不打杀了,备不住将来任是个阴损龌龊的小人,就能往我这插上一杠子,经了这一回,自家篱笆还敢不扎牢一些儿么。”胤祉虽平了平心气,令那管事出去跪了院儿里等候发落,言间仍犹自忿忿。
陈梦雷望向门外,目光落在窗纱素净的叶影子上,徐徐道:“我却不是为了他。八阿哥既是使人透给这话,可见早就知晓,何况三爷那时又不在京里,有心人早有谋算也是便宜的很。只一样,运筹了这么久,现如今乍翻出来让您知道,无非是想三爷率先出头,与人借力而已。预备做何打算?”
胤祉失笑一番,反问道:“爷还能打算到的什么地步?这天大的事儿,我敢不说么,使个喇嘛在我这里魇咒太子,若是隐匿不报,一旦为人所举,那便浑身是口也辩白不清了。可我这一上皇阿玛那儿说去,难保他老人家不要疑我与大阿哥同谋。这两位,端的是好手段……”胤祉“啪”地一拍书案,“嗬,我倒是没瞧出来,老八的心计,练就的够炉火纯青的啊,生生叫我做了他的马前卒子,趁了他排挤老大的愿,可我明知是他给我安的套儿,愣还得去钻,真真儿的哑巴吃黄连!”
陈梦雷静静看了,只一摆手:“三爷虑的极是,但也不忙,可着人先看住牧场那几人,看看情形再做计较。祸福相倚,危势相依,三爷可想及这一层么?皇上面前怎么奏,魇镇太子,究竟是大阿哥做下的为三爷所察,还是八阿哥‘不经意’告诉您的?如今大阿哥已然被执,眼下皇上对八又……,朝局竟是一派乱象,一招不慎,怕是会生生搅了这大好之局。”
“先生谋的确也周详,可那是后话了。如今皇阿玛已有旨意,大阿哥圈禁,回头再叫查出这事儿来,岂不弄巧成拙,胤禩那里,亦是……”胤祉听出陈梦雷话里的层层意思,不由愕然,想及大阿哥因一句话招致的处境,不免心中一急。
陈梦雷看了胤祉片许,微叹一声,“其实,李光地那日在朝上所言,已是将皇上的脉把的极为精准了,天家骨肉,‘毋伤天性之恩’哪!若非大阿哥太过了,皇上他……既出了一位,皇上必不愿再见坐实了哪位阿哥谋逆之罪的,三爷大可宽心,便是八阿哥,估计也只是稍加拂拭……”许是李光地这个名字,掀开了当年的三藩旧事,陈梦雷声也渐低。
“先生所言,受教了。”胤祉半悟,亲递过一盏碧螺春敬谢与他,细细思量着这话,方才起身。负手慢慢踱了窗前,不意正望见园子东南角上那株梧桐,时近冬日,叶已尽落,更显得枝桠凌兀参天,胤祉心里,不由得生出无限惴惴与寄望。
第二百三十八章 浑水 (十九)
一连数天,旨意一道接一道,如同震雷一般,皇子阿哥无一例外,一概闭门不出,朝臣们更是噤若寒蝉。所有人心中只有一问:“这场风波还得折进去几个才算是个头儿?”
刑部满尚书巢可托与都察院左都御史穆和伦两人更是如热锅之上的蚂蚁,这皇家的事,可是那么好相与的?前番受了圣命查张明德一事,这才不过三五天的工夫,两人一打照面,不由得相对苦笑,嘴角处都是一圈燎起来的水泡。巢可托都已是两次告老的人,哪里还经得起这些,在二堂上让人给穆和伦上了茶,一面蹙了眉头叫苦不已:“总宪大人,这可如何是好?你在皇上身边圣眷正隆,你倒是给出个主意啊?”穆和伦指了指上面,低声道:“我要是有辙儿,还能被卷进这事里面?看着张明德的供词,我是生生的一宿没阖眼。你瞧瞧我这两天的模样,再折腾下去,怕是还活不到您老这岁数。这哪儿是一份供词,活脱脱就是个天雷!”巢可托凑近了些,道:“老弟,明儿在御前这份供词……,你看?”穆和伦心里暗自骂了一声“老狐狸”,面上却是丝毫不显,道:“你我职在法司,不枉不纵,一切依着圣意奏禀就是。”巢可托牙疼一般哼哼了两声,两人几乎同时心里冒出个念头:“这张明德,若是还没审就咬舌自尽了该多好。”
弘德殿外,胤禩立了良久,内里愈是琢磨,愈是忐忑得紧。自打大阿哥被禁,康熙话里话外又透着对自己的怀疑,便想着要探一探皇父的意思,也好有个筹备,谁知这几日李德全处竟是只言片语都无,寻了其他太监打听了,才知李德全遭了康熙厌弃,挨了慎行司的板子,眼下正在养伤。乾清宫其他太监又都是些滑不留手的,宅子银子照收,可瓷实话是一句都没有。实在无奈,只得借着上呈奏报查抄内务府总管凌普家产的折子,自己来探看一二。不想康熙看罢了折子,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朕知道了,你且跪安罢。”竟是容不得自己再多说一句。这到底是凶是吉?虽然已是深秋,胤禩额上密密出来一层汗。及至东华门口,胤禩刚准备上马回府,身后突然被人唤住了,“八贝勒请留步,有皇上口谕!”胤禩陡然一惊,转身看时,乃御前一等侍卫五哥,忙跪定了,道:“儿臣恭听圣训。”五哥背南而立,朗声道:“着侍卫五哥引贝勒胤禩至宗人府聆讯。”胤禩面孔霎时变得苍白,喃喃回了一声:“儿臣遵旨。”五哥倒是很客气,先扶了胤禩起身,这才笑嘻嘻地道:“让奴才伺候八爷上马吧?”胤禩勉强露出些笑,道:“你是皇上身旁最得用的侍卫,我怎么好劳动你?”说话间已是翻身上了马,与五哥一道,被众人簇拥了,往宗人府而去。
宗人府二堂,简亲王雅尔江阿看着胤禩,稍有些尴尬,两人虽说私下交情不浅,可眼下奉着旨意,总不好公然私纵。胤禩倒也是识趣,恭谨打了个千:“请王兄大安。”雅尔江阿冲着胤禩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清了清嗓子,道:“有几件事要问你,你须好生答了。”见胤禩像是有些不知所措,雅尔江阿补了一句:“本府不算是奉旨问话,八弟不必太过拘礼,坐下回话便是。”胤禩方才在雅尔江阿下首坐了,侧了身来,眼神依旧有些茫然,道:“王兄请问,胤禩断不敢有隐瞒。”雅尔江阿避过了胤禩的目光,道:“张明德此人,你可认得?”胤禩点了点头,道:“是,我听普奇说此人精于命理……”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又道:“王兄也知道,自小弟开府以来,子嗣稀薄,便指望着寻个人,断断命相,若是可解此厄,便是上上大善了。”雅尔江阿眉头一紧,道:“只是看相,八弟不曾问过些别的?”胤禩眼皮一跳,道:“王兄何故有此一问?”雅尔江阿约是觉得自己话多了,一笑道:“八弟青春正盛,赶明儿多纳几房侍妾,何苦此刻便为着子嗣之事大费周章?”言罢便觉不妥,胤禩的夫人郭络罗氏是故安郡王岳乐的外孙女,出名的唇间齿利,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偏着胤禩样样都好,只是有些惧内的毛病,郭络罗氏的话儿是一样不敢违背。两人成亲至今也未有所出,府里面的侍妾,除了那三两个奉着嫡夫人的话当懿旨一般供着的谨慎人,凡是看着有几分勾人姿色的,早早就被郭络罗氏寻人伢子撵了出去,这胤禩还哪里轻易能有子嗣?
这句话说得胤禩也是面上一红,低了声气,道:“这事不急,左右我得和夫人商量了再说。”雅尔江阿淡淡一笑,便转了话锋,有意无意朝三堂方向瞟了一眼,道:“胤禔与张明德筹划行刺二阿哥之事,你可知晓?”胤禩立时矢口否认道:“小弟虽见过此人,不过寻他看相而已,此等密谋之事,他如何肯让我知晓?王兄一再逼问,这是……”雅尔江阿望着胤禩,稍微一顿,像是有些犹豫,终是又道:“张明德之事,涉及诸多宗室,皇上盛怒,责令宗人府彻查。八弟也知道,大阿哥如今落得什么田地,听哥哥劝一句,若是八弟知情,不如上个折子自辩才是上策。”胤禩急急辩白道:“王兄明鉴,此等无君父之事,若我知道,岂有不奏禀皇父之理?”见雅尔江阿一时不语,胤禩又急急加了一句:“我胤禩敢对天起誓:若我早知道此事,便教我不得好死!”见胤禩说得郑重,雅尔江阿忙止了他道:“八弟这话说得重了,此等忌讳之事,可不好随意挂在嘴边。”又寻着些话儿劝了胤禩几句,听得胤禩频频点首,只是心内止不住得愈发忐忑起来。
不多时,由三堂往外走来几人,右首两人侧目往二堂上一看,不由一愣,失口道:“八哥,你怎么也来了。”胤禩闻声一望,顿时立身而起,声音中不免带了些惊慌:“九弟,十四弟,你们……?”左首之人却是裕亲王保泰,面上愁云满布,看了看雅尔江阿,道:“你我这就去向皇上复命罢。”
第二百三十九章 浑水 (二十)
是日,夜已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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