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更是尽纳江南风雅其中。当厅门楣上,映目的是一幅极大气洒然的联,“定知公等非凡客,要是人间第一流。”,进门朝上第二层,正中一架乌漆大插屏,所镌便是李白的《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一诗了,“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
二层台楼南面,临江一僻静的雅间外,立着几个一身朴素蓝夹袄装扮,小厮模样的人,虽不见半点言语,但看格调却实与寻常人异。而此刻内里对酌的,正是本省抚藩二宪——新从福建任上调补江苏巡抚的张伯行,与署理江苏布政使任的苏州知府陈鹏年。
一俟到了南京,待交割完印务,办得关防后,张伯行便前往总督署参见制宪,一番交谈下来,虽觉噶礼总脱不得满洲大员习气,不过还风度宽泰,尽管心中各有所忌,但两相面上乍处着倒颇为和乐。第二日,张伯行便在本衙受了藩、臬、盐、粮、道等各主官的参礼,一番例行训辞,略略议些公务后也就散了班,照他自己想来,这六朝金粉,堆金砌玉的江南财赋重地,要一杆子撸清庶政绝非朝夕之功。
按说今日这一席怎么也轮不着他这个上宪做东,只他本是个慷慨豪矜之人,公务之外名份尊卑并不放在心上,又难得看见这般对脾胃之人,尤以陈鹏年这样素传清正之名于朝的,故而晌午婉辞了江苏一众下官设的接风排宴,索性也未改换地方,张伯行便在此地邀了陈鹏年小酌一番,也算做是给陈鹏年回江宁别样的程仪。当下擎了壶,自斟了一杯杜康佳酿,豫地乡酒醇厚的滋味拱得他颜色愈发的好,“北溟老弟,你真是将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官箴做足了,便我听见的,可都是百姓们的赞颂不绝。别的不说,单将这‘求通民情,愿闻己过’八字刻于府治之门,就是超拔气魄,断非寻常矫饰官员所能为也!”
陈鹏年性虽刚正,却并不善言辞,骤闻这些赞语,尚不能同张伯行一般的随意大气,面上微红,固是谦辞道,“承抚台谬赞了。读书时有圣贤所教,居官时又得皇上垂训,皆是务以生民百姓为重,诚为下官本份。若是尸位素餐,便是翎顶补服下的良心,也过不去的,届乞骸骨之年,又凭何以慰得平生呢。”
“好一个慰得平生!正是此说,实教我敬服的很!”张伯行一个击节,朗声爽利笑过,又是与陈鹏年碰了一杯,颇带几分调侃颜色,“我倒几分好奇,据闻,百姓非愿官称你为‘知府大人’,便都只喊‘陈公’,可有此事?”
陈鹏年随而又稍露了些赧色出来,“呃,百姓们赞的,怕也是不通规矩的多些,乡野间妄传的虚名,本作不得准,沽名而往的事,倒叫大人见笑。”
“哈哈,你也谦的太过。我这个上官虽是新任,却不是不知下情之人,苏州府严滥差,戒奢侈,驱流娼,惩赌徒、讼师、拳勇、匪类,籍其民,朔望令至乡约所跪而听讲,民风为之一变,兼又视事未一月,决遗滞狱三百余案,革除钱粮耗羡……”张伯行正说的兴起,忽又想起了什么,住了话一时,复又笑笑,看了陈鹏年道,“为百姓固是好,可随着性子办差的,多半要生事。多闻噶礼赋性贪忌,于你怕有关碍的吧?往后你既任藩司,处置上头总不免要牵扯的广些……哦,我知你是不惧这个的,可若再是蹈了阿山旧辙,总为不美。”
一席话尽透着关怀之意,这便是他居官数十载未曾有过的知遇之恩,陈鹏年多承感佩,诚挚的目光中,一腔胸臆尽入了肺腑,“多谢,多谢大人赐教。”陈鹏年一拱手,就要起身郑重揖下,却被张伯行一把按住了,打趣道,“行了,我今日有言在先,你若再回武英殿修书去,本府可不放人。”
第二百七十六章 督抚之争 (二)
“唔,说到京里,钦差再有半月也该到南京了……”张伯行目光稍有凝滞,眉棱现出些坚刚来。
陈鹏年只道张伯行是问及宜思恭的案子,当下里一定神,朗声直言了多日的疑虑,“此案搁在两江办怕并不容易,就这几日下官在任所知江苏藩库之情,依着下官浅见,江苏布政使任上本就有钱粮积欠,多少是奏销未靖,多少是亏空挪借,都尚待查明,若是空口定一个数目,再借着核查贪墨的幌子一笔勾清,下官恐其当间还有私弊。加之此事噶制台并未查明便行参劾,朝廷骤然依议派钦差下来,未免有失兼听之妥。”
言不及义,张伯行不免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口气,“你所知还是甚少啊。”
“怎么?”
“我说与你听罢。”看一眼这位全不通官场世故的陈藩台,张伯行也欲同他说些情理,遂略略轻咳了一声,“邸报也见了,你是知道的,今次钦差以户部张鹏翮为首,会同噶敏图、桑额一同前来办理。漕督桑额年事已高,虽管着两江漕运,但也不会同地方压的太过,都是老封疆了,又怎会同苏省官员真起龃龉?噶敏图不过一个做得煌煌文章的满洲锦绣人,又及不上董鄂世胄,哪里真起什么作用,惟运青兄我是深知的,清介刚达一人,极恶贪恶官员,凭十数年府藩而至督抚封疆的任下来,这点子地方事故真要处置,怕也是甚属容易,断不会留半分情面。”
张伯行更又想着张鹏翮将至,心中倒有些翘首期盼的念头,双手扶着膝盖,半是述旧情一般地,对着陈鹏年感谓道,“我同雨亭老弟(蒋陈锡字,时任山东巡抚)便多承运青荐用之情。尚记得康熙四十年,皇上曾有上谕‘张鹏翮、李光地皆不轻于荐人,惟恐荐后或有不法之故,故甚郑重之。’呵呵,非是我自矜,非与运青兄脾性相投不能如此,只如今看来,他这份‘惠民以利’的心肠,处境却未必佳,先是驳了皇上蠲免天下钱粮的旨,百姓可未必领他的情,如今怎么又担待起这么个差使来……”张伯行一拍大腿,徒然生出几分怅怅情怀,“哎!窃不为其取。”俄而又看见陈鹏年在侧,不由解嘲一语道,“运青性理撰述称著,笔法苍古,手书颇为精妙,北溟老弟你亦是工书之人……唔,你们两位还真颇有缘法,不单如此,就连钱粮计较也是一般的,我是臬司出身,不通这钱粮一道,只是我想着,凡这名讳应了一个‘传扶摇而上九万里’的气势升腾,总都不免要来个‘水击三千里’的同河道纠结整饬一番,而后乃‘背负青天,今将图南’,倒也真是妙事。”
“这……”陈鹏年一噎,明知张伯行调侃的话,此刻也是听懂了的。减免地丁钱粮一事,早已是传遍了苏省,虽他也觉张鹏翮于此天下大利之事上做梗颇不合情理,但此刻听来,倒觉是他先时浅薄了,又仿佛觉得张伯行在说宜思恭一事,更加不明白,不免一拱手又问了,诚恳非常道,“孝先……大人可否教我?我实不明如今这局面,就任苏州知府仅不过半年,已是深知地方百姓重赋,朝廷但能推恩蠲免总是好的,张司农好歹也在苏省抚牧一方过,不会不知田产日少而丁银日增的通弊罢,何以又要两下里不得人心?再者,听大人适才的意思,是觉宜思恭一案繁难?可大人恐有不知之处,如今连着江苏粮道任上都有亏空,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有什么难于措置……。”
张伯行爽飒为人,又一口一个北溟老弟的唤,待陈鹏年极为亲切,难得这么一个投心对味的上官,陈鹏年自也乐意与他亲近,只是要他喊一个‘孝先兄’很不容易,一来恐僭越职分太不恭敬,二来又怕将来熟络落了人谄谀的口实,这才两个字出口,就又换作了‘大人’,再他本不是健谈善言的敏变人,更做不出花团锦绣的嘴上文章,面上还剩着进退尴尬,抚着及襟的髯须,别别扭扭地喊出这一称谓来,把个张伯行直听得强忍了笑,虚指着他打断道,“你啊你,只喊我孝先兄便又何妨?听听,倒喊出个‘孝先老大人’的意思来,好嚒!你我不过一点子私谊,君子之交耳,凭什么旗下大员、耳目私人的底下去具折参奏,我也不惧他。”
噶礼自是陈鹏年历来看不对眼的,只这一句话,把江苏地面上两个有密折陈奏之权的人物都包揽进去了,张伯行说的是畅快不羁,陈鹏年听来却觉有些个不恭敬,心赞张伯行气节之余,这里不免也要为曹寅说一个‘情’,当日在德州为阿山、太子所忌,命悬一线,固然是方昀豁出性命叩阍陈情,在康熙面前替自己回寰,可也是多承曹寅援手之义的。再自他到了这江南地界,便同曹寅有些公务往来,知其为人,更见明了康熙对曹氏的恩信,是以生怕张、曹二人生出什么嫌隙来,当即举杯笑道,“江宁那一位风骨颇高,不至于的,时候长了孝先兄便能见出来了,小弟这里自罚一杯。”
“地丁钱粮的事,你待运青来了,自可去问他,这种术业专攻的事儿,我可同你说不着。我说的是于准,其祖于北溟(北溟,于准之祖父于成龙字)的家风尚在,就能掉价儿的去支使宜思恭、贾朴捞银子?再说了,你且想想看……”张伯行在二人间先指了陈鹏年,又指了自己,“若是你我不合,互相掣肘,你这个署理的可能长久咯?”
“这,怕是绝不能的……”
“于准自康熙四十四年任的苏抚,到如今也有五年余了,且不说时年阿山尚在,就是邵穆布起任两江总督的三年间,也只督抚相安无事,怎么噶礼一到,不出半年就出了这样的事?宜思恭一个藩司,贾朴一个粮道,怕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你且想是不是罢。再者,官场节礼、火耗贴用乃是常情,前头宋荤就没有么,我在福建也不能免俗,呵,我且观这江苏的舆情如何。”
陈鹏年这方知张伯行见地,正说间,楼下猛一阵雷鸣喝彩,开唱的正是《桃花扇》首出《听稗》,“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因是坐在此间,陈鹏年也自生出一句慧性言语来,当下笑道,“小弟是这么想,如孙子荆这样枕流漱石的总是世外之人罢,我等入世的凡人,能成就修治之功也可了。曹棟亭早有言说,但有抚台如此,苏省官员,总都要是‘才藻卓绝,豪迈不群’的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督抚之争 (三)
康熙四十八年腊月十七日,钦差审事尚书张鹏翮、内阁学士噶敏图一行抵达两江,船泊镇江码头。码头上俱都已洒扫整肃,备着一列雁翅排开的全副钦差仪仗,以两江总督噶礼、江苏巡抚张伯行为首,早早率江苏阖省州县以上文武官员齐集,迎于江岸。江南的冬日可不比江北,便是再冷也是干脆爽利,这里教昨日后半夜的一场凄风冷雨飘打下来,道上的碎冰碴子犹在,踩着厚底朝靴接尽地气儿不算,如今一个个的又得站班列候,尽领江风荡涤意味,那湿冷的寒气就跟活脱脱冒冰水儿似的,吹在补服上是沁得骨头生疼。
今上南巡已届六次,天子巡狩,历来就多有殊恩于江苏的,单是最后头站着些个知县、守备里头,也大有赶着康熙四十六年恭逢盛事的官员,如今见了这般仪仗,自是不觉什么,只是自己随了跟督府兵卫似的站着,周身上下冻的难受,就不禁腹诽起来:或有觉着噶制台怕不是心虚的紧,不然也忒在意这位了一些儿;或也有觉得能令其如此待见的钦差,定非寻常,还不知这位尚书张大人是怎么个刚厉严肃的角儿,此番携圣命而来督查两江,怕不得再有多少红蓝顶子落马。
噶礼如此做派,张鹏翮在船内早有随行的侍卫打过前站禀报回来,确令他有些意料之外,不免心中犯了疑。初下得船来,张鹏翮红顶暖帽,一身的镶貂仙鹤补服颇彰气度,脚步一顿,当即便见噶礼等齐刷刷打袖跪地,北向望阙叩首,山呼道:“奴才(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张鹏翮与噶敏图一道背南而立,并受了江苏众官员的礼,而后目光居高临下地一径扫过众人,待礼毕后,方一脸矜严肃容的朗声宣谕道:“朕闻江南盗案有八百余起。著将朕旨转谕江南总督、巡抚,从速审完此八百余案。人命关系重大,总之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凡为督抚者,俱当体此语以行事。”
“皇上好生殊恩与天地齐,奴才等谨遵圣训。”噶礼跪前一步,又是恭敬三叩首。张鹏翮这方扶了噶礼起身,又虚扶了一把其身旁的张伯行,“噶制台请起,列位请起。”复同噶敏图相顾一眼,朝二人笑道,“呵呵,今日这样的礼敬周全,噶制台、张中丞太与鹏翮情面了,不敢当啊。”“诶,这是说哪里话?张大人如今是再勘故郡,我等生怕尽不到地主之谊怠慢了,更别说运青如今钦差巡驾,这话我哪里当的起?哈哈,来来来,请……”一来一去,前边张鹏翮同噶礼一阵说笑,后头噶敏图自也寻了张伯行说话。四人亲近热络的出了码头,上了各自车驾,一众官员中,自有官署在南京的随行出城,余者皆各回公署,午后方才散了去。
进了南京城,张鹏翮并未立就钦差行辕,而是径直随噶礼去了两江总督府。总督府中门大开,连着几声炮响过后,将张鹏翮迎进了大门。总督府是四合的格局,从中路而行,过照壁、辕门、广场、仪门,便是督署大堂,抱厦五间面阔七间的规制,灰瓦硬山顶单层双檐,很是恢宏。让了张鹏翮坐于上首,奉茶寒暄毕,噶礼自袖中抽出一卷纸来,边打开边道:“晨间在码头上,我等恭聆圣训,这个江宁盗匪一案上,我必尽速拿获。呵呵,再不然,一个渎职的处分是跑不了的了。只运青此来,皇上可在宜思恭贪墨一案上,有所训谕?”
铺着红底福纹毡毯的厅中暖煦非常,与外间气候大不同,坐在椅上的张鹏翮将头顶暖帽取下,搁在手边,抬手一让噶敏图,和声笑道,“这倒不曾有,皇上旨意,我与敏图原就是督办而来,总是查了再讲,再有便是河工上的巡防查勘,并未有单独旨意。倒是制台这里题参在先,又照遵旨意先行查核,如今可有什么眉目了?”
噶礼这厢只是摇头笑笑,起身把方才那卷纸递予张鹏翮,回了座上,不紧不慢道:“哦,这些我都已具折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