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昏聩……””
“你昏聩!”胤礽方出口的字儿就被康熙厉声堵了回去,哪里还敢再辩一二,就见康熙悬笔草草写完三行硃批,几近盛怒,就见“当”地一下,笔已掷了青釉蝙寿纹的笔洗中,往出溅飞一滩水来,累得康熙坐着的明黄坐褥上也满是红洇。“照你的意思,倘宫里失盗,朕就先索拿了一众太监宫女,再叫领侍卫内大臣们先署理着?为着李德全是督领侍,就严加刑审,看问不问得出是什么人砸了乾清宫门就窃个炭盆子去?”
李德全照规矩伺候在门外,避听着两人对话,今儿原是见康熙瞧了道什么折子才搓起火头儿的,后又不知为了什么发作起太子来,只是瞧见动静,才忙轻着手脚赶过来,正偏着身子跪在炕前拾掇着,单叫康熙这后一句吓得当即匍匐在地,“奴才该死……”闻得砸禁门、窃御器,这么胆儿肥的真可把李德全吓着了,懵着神儿,哪儿还敢想是什么人,砰砰连磕了几个头,愣教吓的连音都变了,“奴才该死,奴才实实不知道宫里头出了这样儿的事儿啊……”
“没你的事儿,滚出去!”
“嗻,嗻……”疾风骤雨般来去更易,可这一句不啻大赦,思也不及思的,李德全一连碰了几个响,抖着声儿赶忙爬起来,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啪”的一声,康熙将批本丢了胤礽面前,待怒意少息,才命道,“你叫人照此去给嵩祝传旨,内务府着一并晓谕。”胤礽凛着心神,拾起地上折本,赫然几列满文朱红在目:“此并非外人,系其中之人彼此不睦,欲结仇外扬,故将铭楼隧道门锁,尽皆砸断。此案,尔之将军与往断各臣会审。必拿此贼,诛之示众。必拿此贼,才算将军、大臣矣,否则不是将军、大臣。尔之将军为署理协领事务,将尔等协领等,列名具奏,朕未谕尔等拿彼等。”
胤礽猛觉一阵不虞,面颊之上也泛出白来,这批红,非但是责奉天将军等,妄自希图因暂署理事,俟后而得正职差遣,更是将他这太子谕帖的颜面尽扫,圣谕一下,那前边他的令谕岂止是废纸,只怕都要成了笑柄罢,非但如此,更就断了他恩拢外臣之道,而今日这般作色,莫非亦是试探?胤礽尚在犹疑心慌间,捧着折本,只是浑浑噩噩地答了句:“皇阿玛洞鉴入微,儿臣于盛京这桩事下情不明,是处置的糊涂。”
康熙闻言,又是一声哂笑,若说先时还能听出怒意斥责来,然这会子听着,倒真有些意味深长,“你是盛京糊涂,江宁明白?张鹏翮是你荐的人罢,现如今怎么样?”
“皇阿玛……”胤礽容色不禁为之一变,猛一抬头间,不妨唤出声来。
康熙却好似浑然未见,只一摆手,冷冷道:“朕观其来奏样子,很不顺眼,一壁以清介自矢自居,一壁露章劾尽两江官员,他倒是忠鲠的紧,你看参的又是什么人?如今竟都是这么个风气,委了办案的,一体纠参,将些个不要紧的往台面上一推算完,这便成了该例之事?”
“儿臣初想着,张运青廉名素著,又扬誉东南的……”
“那个陈鹏年,不也是由署藩希图晋身东司?”
“这——”
“朕还就看看两江的究竟。行了,后儿个礼部的典,怎么定的?”
“啊,嗻,恭请皇阿玛御览。”胤礽打袖下拣起内阁拟的万寿典仪,双手呈了康熙,嘴上应着,心中十分倒有九分的不在焉。
第二百八十五章 督抚之争 (十一)
四月,江宁,孙楚楼二层同是南面雅间,又迎着一位贵客而至,外间几名扈卫便装散坐四周,看似随意,实则将内中人护的严密。此时正值余晖将烬,月华初升,暗薄的彤光透过左近树木,在散碎抽芽的枝条上印出点点斑驳,极目远眺之处便是滔滔江水奔流而过,确有亦动亦静之妙。里头着一件湖蓝底云鹤纹妆花纱夹袍,凭窗而坐的,不是别个,正是目下担着钦差职衔,巡狩两江的审事尚书张鹏翮。
再一壶酽茶下去,暮色更愈发的沉了,月轮之下,一江洗练中也已映出了点点星彩,张鹏翮只是目不交睫地望着远处白鹭洲,面上虽依旧淡淡,内里却是苦涩之极。不知何时,夜风趁进衣衫里,凛出满腔的颓唐之意来,张鹏翮心头一松,脱口吟出一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将将而至下句,猛地醒过神来,便就此刹在了舌间,杜工部那句“官因老病休”,他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擎杯自忖,终归摆不脱文人习气,自己又何时这般患得患失了?
康熙责他何等用心,他扪心自问,自期为一代名臣足矣,他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也知一定之规,只是这一回,怕是难保自身无虞,纵堪破情由,可他如今是进退皆无,秉着这样的自期,空成一句笑话罢了。心烦虑乱地刚一站起身来,便见湘竹门帘一挑,进来个高大健阔之人,不及站定,就对着张鹏翮拱手一个长揖,疾道,“还恕伯行失礼。运青兄,只怕要出大事了……”
张鹏翮待看清来人,方从窗边挪动步子,走了近前,扶起张伯行,缓缓吁出一口气,问道:“可是有旨意另委任钦差,将我就地罢职?哦,我已知晓了。”张伯行携事而来,闻言不由一愣,“啊?这话从何说起?”
事起两个时辰之前,张鹏翮在钦差行辕之中,再度迎来了噶礼,只这一回,噶礼索性连明面上的客套都省了去,大剌剌往堂上一坐:“运青兄,可不是兄弟故意下了你的面儿,运青兄前番参劾我两江官员,可是搅得人心惶惶,只盼运青兄是秉公为着朝廷办差才好。这要是单为着敬重我噶礼才招出什么不待见,可也忒冤了些儿,两江地界是大清的财赋重地,星点儿乱不得的。兄弟是皇上的奴才,既然守着这份差使,就得尽心尽力,焉敢有半点欺瞒主子之行为?”嘴角稍稍一动,说是笑,看着倒是嘲讽更多些,道:“兄弟早两个月上了折子给皇上,有对不住运青兄处,运青兄相宰之量,必得多包涵些个。当然,兄弟原不是借端生事之人,折子里并没有这些人情往故,如今皇上御批回折,另有一手谕与运青兄。”径直将一本折子并一纸谕旨推将过来。
张鹏翮先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噶礼这一番作态,待他抖足了威风,这才淡淡道了句“谢过噶制府”,便双手捧过朱谕翻看起来。只这一看不要紧,跟着不自觉的就从雕云乌木交椅中站起身来,看至末尾,张鹏翮面上的那许淡然早做了凝重不堪。
朱谕共成四折七行,“谕钦命差往江南、审事尚书张鹏翮:尔具折所参官员人等,俱河工修持草率溺职者,独于宜思恭案内所涉府属诸人,妄意宽贷并不纠劾,尔宜自度本心,禀何等样心思?朕确曾谕尔等四人(张鹏翮、郭琇、李光地、彭鹏),‘民称其贤者,偶有他过,朕尚可曲宥。’朕轸念民生至意,并非为此等国蠹而设,亦非是尔徇情庇私引鉴!除于准、宜思恭外,余者如苏州知府陈鹏年、同知张廷采、粮道贾朴等,着一并从速严审具奏至是。倘尔一意欺隐,辜朕简识之恩,俟另委差往江南大臣至,彼时尔亦复何词耶!”
这一通读罢,张鹏翮当下就背上沁出一身冷汗来,面色瞬时也青白了,哪里还虑的着噶礼的讥讽,想想也知这样的言辞切责之前,康熙是怎样的动怒。他奉旨到两江督河、缉盗,又岂是单为宜思恭一案,真格儿论起来,此一案上噶礼之权比他还要便宜,贪弊一案他于正月间上了两道疏参,具题所查情形:一是原江苏布政使宜思恭于兑收钱粮时勒索加耗、收受各属馈送事,拟绞监候,于准知情不予纠劾,照康熙二十二年例,拟了革职;二是为宜思恭任上亏空尚未补还之一十六万四千余两,拟开列于准、宜思恭二人名下予以勒限严追。
谁想二月开印后,倒因河务上的参奏与噶礼的梁子越来越大发,又加上陈鹏年的缘故在其中,噶礼这边竟是出了这么一手狠招。张鹏翮虽知在两江与噶礼的这一番争戗,必是瞒不过康熙法眼的,只他自觉就不如噶礼这般出身品第,得康熙宠信,可也算是天子爱重的近臣,于正经公务上头,总不必同宗室争阖一般讳莫如深,却不曾料及这番康熙措置起来,竟是偏颇得如此之巨。
怔忡了一刻,张鹏翮抖着手搁下寄谕,又颤颤地拿起那另一封折子来,虽有规矩密折不得与旁人观看,然既是噶礼给的,又加之是时他满心惶惑,也顾不得问明再三,当下翻开折子,一气儿阅看起来,这一下不妨扫见末了硃笔字迹,真不啻五雷轰顶,脑中笃定是一片空白,了无半分希冀。他一时不敢看,只蹭着目光朝上,挪到噶礼所书一节,“奴才于二月初六日折子,捧接皇上密封谕旨,奴才跪读之下,蒙皇上睿鉴,详谕奴才之处甚是。奴才何人斯,得邀皇上如此仁慈,事事仰承格外殊恩。奴才感激涕零,虽舍身效力亦难报称。兹于二月初七日,奴才指名参奏侵蚀库银、漕米、摊派民人之粮道贾朴等。欲请旨后,解任革职拟罪追取。又陈鹏年先是隐瞒,后才报明。其妄算赴湖广买米银两,纵令该管人等摊派等事,奴才已于奏疏内陈明,质审时另议。至于陈鹏年,并未请旨革职。”
第二百八十六章 督抚之争 (十二)
噶礼这一折自是拳拳主仆依恋之情,跃然纸上,康熙那一头诚然也不枉他情意,十停中竟有九停透着对张鹏翮的防范之意,只见折子上康熙的硃笔御批赫然是:“江南省官民奸诈,一时不注意,不防范,则即中其计。现张伯行以陈鹏年廉洁爱民等因具折上奏,请补授正布政使,此即大证据也。尔所参每件事都可畏,当多加谨慎。”张鹏翮阖上折子,一时间只觉心神俱乱,看了这私下交通于君臣二人间的密折,他方知己身竟处在这等危如累卵之境。张伯行操节清正,固不如噶礼之干练,然这等由抚军保荐东司再正常不过之事,也被疑作了党同之举,甚还有触目惊心的“证据”二句,那自己所行呢,在康熙心中又当如何?
张鹏翮如何不知噶礼示折的用意,一来透着他与康熙的亲近,二来借了皇帝的手,是明着逼他就范。一面是康熙的旨意,一面是自个儿的气节,早不是什么钦差官体的折辱了,倘若参劾陈鹏年等的本章真从他的手里出去,不要说着两江三省成了噶礼任意施为之处,就是传出去,恐怕自己也要被这铺采摛文处的士子们,背后戳着脊梁骨鄙夷,更遑论朝中的衮衮诸公呢。拂逆圣衷固然可畏,可文人相轻起来,积毁销骨,更是要人命的事,再他也是义理宗工,著学之人,断不允自己就此屈从了。张鹏翮将朱谕并奏折搁回大案上,方抑着心思沉重,坐下道,“噶制府今来,想必另有见教?”
“这事儿么,证据是不乏的,就请运青兄拜折题参了。因着陈鹏年的干系,若是再从我这里上折,未免于运青兄太过不恭了些。”噶礼见张鹏翮看时几度转了颜色,暗里自颇觉得意,然面上却不显,故碍着行辕地方,瞟了眼自己的呈折,作了十分郑重道:“陈鹏年擅动其属地苏州府挑河银五万两,并松江府挑河银一万两,令同知张廷才往湖广买米,俟后编造清册、谎称拨发河工,藉此销算正项库银六万两,实则一升一合未予工役,后又借端派取银十二万两,然河渠未行修理却谎称修理,这总查明属实,不是我噶某人冤了他罢?”
张鹏翮闻言皱了皱眉头,“陈鹏年所辖苏州府,岁入最丰,藩司宜思恭令其动用库帑往湖广买米,陈鹏年有何理由拒不出库?再河工销算,由各处闸口开列清册,陈鹏年失察不假,未必就通同贪墨罢。”
“呵呵,运青兄就同陈鹏年有座师之谊,当也不必如此回护罢!”噶礼冷笑一声,陡地抬了调子,“陈鹏年失察不知?前苏抚于准等,原就有肆意妄扣皇上在苏州、松江、常州、镇江等地挑河建闸钱粮之行。我派人由水路赴其地详加访查,方知旧闸并未重修,而浮面只更换一两处新石,抹以石灰,即谎称修建,俟后我放言亲往查看,始行运石开工,现未完者也大有所在,运青任总河多年,可要亲往查看?
这是其一,其二,上司克扣所用钱粮,而厅、州、县再行假冒销算,谎报完事,向苏松二府计田摊银、挑挖派役。周查各处,至今未见有将皇上为民挑挖河工出钱粮之旨张告之处,更有甚者,缘何只拨给民人二三成银两,却称其为官员自输?以皇上恩旨为己贪墨,又是何居心!”
这厢噶礼一递一句的未免欺人太甚,饶是张鹏翮再好的气性,终不免发作了出来:“噶制府不必同我儿这义愤填膺,妄意攀扯!”张鹏翮峻刻的面容上,陡增严刚之色,倏地墩下茶杯,言语间也隐带了怒意,“据本官所知,宜思恭案内,时陈鹏年尚为苏州知府,并未总辖苏省藩司,松江府亦不归其所辖,怎么噶制府把这笔帐也算在他的头上?我只道是苏省官员于我有意见,先行同皇上奏闻,不合这就要明参了?”
张鹏翮才掷出句重话,噶礼便是分毫不示弱,当下黑了脸起身,拱手道:“大人言重,噶某不过上体天恩,下不负民意,余者一概不知。宜思恭一案原奏疏内,共计银十七万八千九百余两,继之竣工奏报节省银共二千六百余两,共计销算银十七万六千三百余两,嗣后陈鹏年署理藩司,并未明奏其情,而据此妄行奏销者虽为于准,但其钱粮,皆由陈鹏年自苏州布政司库总领,掌握支取,如何能脱然事外?”
“其时,陈鹏年拨出建闸钱粮六万两,着张廷才往湖广买来米石至苏州,按市价约得银十二万余两,此间六万两必得其侵扣。湖广总督郭世隆之子郭朝祖,原是其辖地内常熟知县,后迁松江同知,此间更有侵蚀国库漕赋种种,不胜枚举,我倒要请问钦差大人,这一节可知晓?”说罢此句,噶礼望着张鹏翮,面上又牵出嘲讽一笑,“哦,我倒也忘了,松江知府朱廷志,亦是大人所保荐。”
噶礼言里言外尽是含沙射影的指摘,张鹏翮于其不恭之甚乃是怒极,却碍着疆臣颜面,故才强抑着不肯太作声色,有失官体,只阴着面孔冷道,“呵,照噶制府如此说来,一意竟成我张某人的指使了?”
“不敢。”噶礼极失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