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官体,只阴着面孔冷道,“呵,照噶制府如此说来,一意竟成我张某人的指使了?”
“不敢。”噶礼极失恭敬的略略一拱手,旧是高声大气的做派,望着脸色铁青的张鹏翮道:“若大人真是指使之人,噶某这就要题参了。不过容噶某说句中评的话,此案上头,大人虽无指授情节,然总是因循回护不免。”
“倒要请教!”张鹏翮正在火头上,本欲讥他一句‘何以江南地面皆传你贪银无算?’终因不屑口舌之争辩,且又并无证据做不得牵强之辞令,思虑一发,单只一哼出声便罢。
张鹏翮方说了‘请教’二字,噶礼这厢却是正中心怀一般,跟着便是十分的言态桀骜,“昔日河工案内,赵世芳(时为工部侍郎)所劾河道任上浮销十三万余,刑部审令众官赔补,也是巨案一件轰动时舆了,夙闻大人气格高亢,亦是自承了四万两?可江南府县不比河道衙门,况圣驾、朝臣面前,噶某都无大人这般情面,此案更难蒙主子恩典,施恩免追是不做此想了。”又做一停,细细看了钦差颜色,“我也知大人拳拳维护我两江官员之心意,然似宜思恭、陈鹏年这等国蠹,苟或因循不予处置,岂不坐误民心?只盼大人毋要以河道旧事重堪我两江省情。”
“你——”张鹏翮气地偏过身去,重重拾起案上茶盏,也顾不得激愤之中,动作甚疾甚大,泼溅出满手的茶水来,恨声道,“不劳噶制府费心,送客!”噶礼见状知意,聊一拱手便辞,丝毫不见逊谢之情,毫无半分礼敬可言。
第二百八十七章 督抚之争 (十三)
这一节事体,张鹏翮自不会同张伯行详说,只苦笑着摇摇头,一指桌案上,便负手踱开了步子,在窗前立定,忧心忡忡地望着夜色深沉,黯然不语。张伯行走到桌前,方知是张鹏翮上复内阁的题本,打开方看了不到一刻,便惊疑不定地念出一段来:“粮道贾朴督修河闸,倡议扣留钱粮为将来保固修理之用,遂行捏造印册蒙混报销。革职布政使宜思恭、革职巡抚于准,不详察具题,除宜思恭已于别案拟罪外,贾朴、于准均应按律杖流,仍勒限追完。承修官苏州府同知张廷采等,未照原估之处修治是实,均应革职,勒限补修。知府陈鹏年,所发所存银两,皆由巡抚饬令遵行,应毋庸议。”
张伯行看完所书内容,阖上折本放回原处,望着张鹏翮的背影,怔忡问道,“这是……”半晌才听见张鹏翮似叹了一口气,沉声静气道了,“两江形势若此,但愿能保住陈鹏年罢,怕只怕倒时也未必能够……哎,不说了,你适才说出了甚么事?”
张伯行看了眼桌上的折本,几不可闻地也是幽幽一叹:“只怕就应在此处了。”“嗯?”张伯行步近窗前,在张鹏翮身侧立定,低声道,“数日前,我派了标下兵替陈鹏年将江宁知府刘翰,常熟知县张增荫给‘请’了来,原是为着二人屡抗藩司宪令,又拒不以详文上复情由,谁想问了方惊闻另一桩事——此二人都是畏怯之人,堂上一问,倒问出是噶礼授意寻衅陈北溟,更有甚者,乃遣人往河工工地上丈量尺误,盘查闾人套问有无征偿等。我本想着,此等事原不惧他无中生有、罗织构陷,只他如此做派,究竟是何用意?往深了说,竟像是着意寻衅于我,不独为着与陈北溟的旧隙。如今再看,想是得了皇上首肯?”
这后一句更是挫动张鹏翮心念,就便未曾见噶礼的折子,细细一想也能确知的,若非得了康熙首肯,噶礼即便张致狂妄,也不至如此毫无忌惮,要说起寻衅的源头,只怕真就是冲自己来的。想到这里,霎时他面色又白了些,为掩住颜色殊然,张鹏翮垂下首去,将窗扇微微推开些许,“陈鹏年为人刚愎,确有待下严苛之处,你身为上宪,也有管束劝诫之责,怎么好放纵?噶礼再怎么不是,终究也是一省总宪,他数次所讦陈鹏年之事,也并非全无道理,我想这次,未必没有他嫉恨你两个通同一气的意思在里头。我若早知此情,当日又怎会不做思量,以致今日乱象?罢了,只望此事到此一节能了了。”
“运青兄责的甚是,我明白。”张伯行内里虽不觉自己对待陈鹏年的措置上,有何大的舛误,然陈鹏年也确是个多招嫌忌的人,又兼着张鹏翮本是自己崇敬之人,责他一二原就在情理之中。他固然不肯自辩,兼本就不是多话之人,是以两人之间稍有冷场,可见了张鹏翮到了左右为难的如斯境地,张伯行终归不忍不置一言地干看着,是以沉默了少时,终究还是忍不住道,“运青兄这道折子上去,这位前任苏抚恐怕就真万劫不复了,运青兄可斟酌定了么?”
“我若斟酌妥当,也就直接交给噶敏图列署,着人驰驿京城了。”
“运青兄啊,且看看窗外这沉江半壁,可想着什么应景之句么?”
张鹏翮兀自感谓着,抬眼看去,夜色茫茫如墨,又江风四起,江中倒影出峻拔的山形来,不由看了眼张伯行,踱着步子回转了身,一撩袍服,靠着桌子坐下,微哂道,“你倒有这心情,我这会子并无兴致寻章摘句。”
“‘江天一览’,如何?”张伯行随其回身,也缓缓坐了案前,不无诚恳道:“皇上当日南巡,登金山欲题额,濡毫久之不能下笔,江村乃拟“江天一览”四字于掌中,趋前磨墨,微露其迹,皇上乃如其所拟而书之……”
“我又不是高江村,那等才锋敏捷,岂是寻常人相较的。唔?你让我学他?你也是读书人,两榜进士出来的,做这样的心思……”张鹏翮不由蹙了眉头,他虽是文臣汉官,却多年历练在省疆河务上,推崇的只有清望大儒,真打心里头论起来,是很不屑高士奇这等幸进之人的,难不成还要同噶礼去争宠?再有这钱粮亏空,就为着‘南巡’二字,运河沿省哪处是无暇可寻,他又如何不知,只是此念,哪里是能同人说去的呢……
“可圣心大慰。高江村依仗什么方能全身而退,运青兄如今,不得不思之啊!”
“你容我想想。”张鹏翮似有所思,却张顾着远处,再不着一言。
六月,京城张宅。张鹏翮由亲近家仆伺候着,更了身素净的衣袍,外边进来个小厮,半躬着身子回道:“老爷,轿子备好了。”张鹏翮轻轻“嗯”了一声,转对身边的老仆吩咐道,“哦,你去书房把那卷唐人楷书经帖的《金刚经》取下来,用好盒子仔细盛了。”那卷法帖本是家主向日所珍,今日倒像是要送人的模样,那老仆不由看了家主一眼,方才应了声退去。
张鹏翮自那日江楚楼与张伯行一晤后,便定心递了本章,孰料上复后一月,便得了康熙的严旨切责,不单是对张鹏翮前议的申饬,甚至连带着将桑额、噶敏图也包揽了进去:“观张鹏翮所审建闸一案,各官皆议处,独陈鹏年脱然事外。陈鹏年本系重罪之人,朕从宽免其死罪,复授为知府,理应激切图报。乃身在同城,日见伊等侵扣不尽力劝止,且此项钱粮出纳,俱经陈鹏年之手,而任凭贾朴、于准指使,其公同作弊可知矣,今若免议,众心不服。大凡公事,虽系师生同年朋友,亦当从公审理。张鹏翮所审此案内,有畏惧徇庇之处,著交与九卿严察议处,其同审理此案之学士噶敏图,及总督噶礼、总漕桑额,著一并议处具奏。”
旬月之后,圣旨再度到了江南,只这一次,是特旨着张鹏翮回京,原案着交桑额、噶敏图、噶礼三人会审,旨意中却并未申明张鹏翮是回京待勘,抑或转委他任,九卿所议更无结果。
回京后康熙传见,言及噶礼参劾之事,道是噶礼说什么张伯行操守不好,以福建任上至杭州盘费仅止一两,沽名钓誉;又陈鹏年挑唆张伯行,寻衅报复刘翰、张增荫等人;更有甚者,复提起当年河工参劾案内所应赔补之银,旨意免追后,私自留用淮徐道刘延吉对众官所征之银两。奏对之时,康熙虽和颜悦色,娓娓道来,并未依着噶礼这般曲意捏造来问罪,可跪在当场,也着实令他心惊肉跳。
出得宫来,回想康熙独独只是让自己具奏,可两江情形他早无不详尽的写明了,如今到底还要具奏什么?难不成真是信了噶礼的鬼话,要自己上个服辩折子不成?这一遭,张鹏翮实感寄身危楼一般,满心的惴惴难安,却不知如何区处才好。一俟想及这事儿,便打心底里往外突突地直冒寒意,不得已,他只好做一回不速之客,向这会子一准儿在如意室中念佛的那一位求教去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督抚之争 (十四)
见胤禛眉头微微一蹙,苏培盛就知这位主子怕是心里不愉,忙道:“主子,奴才们也不曾想给主子添乱。可张大人今儿的说辞,是……,是与主子还有十三爷谈禅。也不知道张大人是怎么张罗的,楞是请动了十三爷。这会子十三爷也在西花厅上侯着主子呢。”胤禛不由苦笑,这位张大司农说是位实诚人,不想玲珑心思竟是一分不少,连着三日寻上门来。第一日亲自送经书,胤禛避而不见,只着人回礼送了一部宋版余氏勤有堂刻欧体《法华经》。第二日,倒是不做不速恶客,先递了帖子进来,说要与胤禛这位户部的管部阿哥说部务,可胤禛既是有意避见,自是又推托了去,这回子可好,生生搬出了胤祥出来。旁的人便罢了,这位弟弟眼下可是难得出一回宫门的主儿,难不成连他一起晾在外面?胤禛苦笑摇了摇头:“祥弟跟着掺合什么,这府里,原先一天他都得来几遭,进内院只怕比谁都熟,偏生这会子装相扮生同运青一并等在花厅,倒教我为难。”苏培盛不晓得是想到了什么,只是掩了嘴笑,直到胤禛瞥了他一眼,才道:“奴才觉得好笑得紧,明明是张大人说要谈禅,可十三爷才和张大人说了几句,奴才见着张大人便用袖子掩了,打了好几个哈欠。”胤禛念及此景,亦是展颜一笑:“祥弟怕是早知他意,虽说做了个顺水人情,可总顺不下这气,眼下只怕不消遣他一回不会罢休。”
胤禛果然所料不虚,入得花厅,便见张鹏翮一脸的尴尬,额间的汗亮晶晶的,看到胤禛来,如释重负一般,立身欲礼,道:“给王爷见安。”胤禛忙扶了,转向胤祥,笑道:“你们却是谈的什么禅,竟把大司农为难成这般?”胤祥笑嘻嘻打了个千,这才起身道:“四哥怎么不由分说只是怨我?运青既说要来论禅,小弟又岂能违了他意。否则,运青那十坛青梅状元红可不就打了水漂?”张鹏翮顿时面上现出赧色,道:“咳,十三爷说笑了,早听说十三爷甚爱此酒,此番回京便顺带备了一些。”胤禛自不愿让张鹏翮难堪,淡淡一笑,指了让两人又座了,方道:“方才二位所说之禅为何,可愿教我?”胤祥挑了挑眉,多少有些捉狭,道:“倒也不是禅语,无非是论‘物不能累其性,境不能乱其真’一句。”胤禛闻言便知雅意,侧首再看张鹏翮,轻轻叹了口气,道:“运青,不是我这两天敷衍着不见你,实你有些着相了。胤祥这句话,怕也是在点拨与你。”
胤禛自不愿让张鹏翮难堪,淡淡一笑,指了让两人又座了,方道:“方才二位所说之禅为何,可愿教我?”胤祥挑了挑眉,多少有些捉狭,道:“倒也不是禅语,无非是论‘物不能累其性,境不能乱其真’一句。”胤禛闻言便知雅意,侧首再看张鹏翮,轻轻叹了口气,道:“运青,不是我这两天敷衍着不见你,实你有些着相了。胤祥这句话,怕也是在点拨与你。”言罢,立起身来,又向张鹏翮道:“你且安坐,我部里还有些公文要批阅。”与胤祥一点首,笑道:“十三弟,你且陪陪运青,能开解世人三千烦恼,也是修行不是?”
胤祥也被胤禛之语引得一笑,道:“四哥可记得欠我个人情。合着张大人是来向四哥讨主义,佛经四哥也收了,这会子倒成了小弟的造化?”胤禛笑而不语,转身离去。张鹏翮见胤禛离去,方重重叹了一声,道:“临行之时,王爷的告诫犹在耳旁,可…,四爷怕是恼了我去。眼下又是这般情势,十三爷说的极是,我确是乱了方寸。”
胤祥收了笑意,坐定,自顾自用盖碗将漂浮于上的三两根茶梗拨开,方才开了口,道:“四爷若是恼了你,眼下只怕你也坐不在这里。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运青目下已然是卸下了钦差的差事,何必再趟这遭混水?”张鹏翮重重叹了口气,道:“若这事只关系张某个人前程,断不敢就此叨扰王爷和十三爷的。只那位制军,分明就是卯定了陈北溟,竟是个不死不休的架势。北溟这人,一身才气,却又生就是宁为玉碎的脾性。十三爷您也是知道的…。”胤祥稍一蹙眉,道:“张大人这事做得稍欠思量呵。”见张鹏翮面露不解之色,胤祥又道:“话说得虽有些重,运青且不妨一听。”
张鹏翮一脸郑重,道:“还请十三爷指教。”胤祥摆了摆手,道:“这倒也谈不上,无非是运青你身在山中而已,倒比不得旁人看得清爽。你与陈鹏年有旧,怕噶礼早就了然于胸,既然你落了后手,自然就步步为艰。即是带了朋党之嫌,眼下你越为陈鹏年讨公道,只怕局面就越糟,倒莫如守个默字诀,对你对他,都是好的。你自己方才还说,告诫犹在耳旁,那日我四哥所言之圣心为何,运青怕是还没琢磨明白?”张鹏翮苦笑着点了点头。“天心莫测,在下只是凡人尔。”他一时只听得‘落了后手’、‘守个默字’入耳,满脑子里只是来回轮换着一幅噶礼笑吟吟擎来康熙硃批的模样,片刻又成了上谕申斥,他心中不免竟将此比做了妻妾相争的境地,这些酸涩滋味,又哪里是眼门前这天潢贵胄所能感味的?张鹏翮不禁又摇了摇头,叹得一句,“山内山外,孰外于天?”
此言一出,便是胤祥心内也是泛起一阵苦涩,默了一发,方道:“听说噶礼又在参劾陈鹏年贪腐?”张鹏翮长叹一声,道:“正是,前日里皇上还召我讯问当时审理此事的情形。照噶礼的说辞,江苏司库几年内亏空十余万两,俱为一应官吏侵蚀。陈鹏年如今是署理藩司,这不分明要将这泼天的罪过安在他身上?照说我是陈鹏年座师,当为避嫌,然养德者必养其心,若我不说上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