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有余,复出症恙,调理稍好时又复出痈疮,看外形皮薄毒浅,膝痛稍减惟筋骨时常作痛,恐其内发鹤膝风症。
这份单子虽胤祥不曾看过,只怕以他的精明过人,又何来不知的呢?这一年多下来,凡请安折中列署胤祥姓名的,皇父并无一字一句予他,及至后来因病未能列署,皇父既无申斥更无问询,久而久之,加之腿疾愈发厉害,胤祥缺署便成了常态。他自己更是心中了然,再不主动询及请安折之事。又兼皇子请安折自是胤祉居长列首,即便胤祉随扈离京,也常是几个年长阿哥一班,落下列首的便是胤禩、胤禟几人,胤祥极是个心气高傲之人,怎会再去向那几个兄弟自取其辱?他心志被折损的疲累不堪,就有偶尔胤禛问及他的时候,也都以身在病中忌讳为由,婉言谢绝,若非是这几回因病势沉重专折奏闻,得了一纸朱批回来,只怕连胤禛都要认为皇父是忘了还有这么个十三儿的。
看着胤祥怅然若失的神色,胤禛默了一阵,想了想道:“祁嘉钊是皇阿玛钦点的大夫,几次随折奏闻你的腿疾,想来皇阿玛是问过了的。我这次是同老九回来的,想来下一班前往行在的就轮着胤禄、胤礼几个小的了,你若真是走动不妨事,这一次可要请行换班,随他们一道去?”
胤祥缓缓转过脸去,目光越过荷池,凝止在‘五福堂’笔意刚正浑厚的匾额上,一动不动,极尽孺慕之思。不自觉地,他将那匾下的御笔题联微微吟了出来,“种德在宽仁,俾昌尔后;立身惟忠孝,永建乃家。”闻得胤禛又是一声问,胤祥口中喃喃道了,“是啊,又是一年秋狝,随皇阿玛哨鹿……”泪水渐渐溢出了他的眼眶,在削瘦的面庞上扑簌而下,紧按在桌上的另一只手也颤抖起来,再对上胤禛的目光时,当真是茫然颓唐得如零落秋叶一般,只听得一声翻涌出满腔悲戚的呜咽,令他心神俱碎,“四哥……我这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之人,可还有具折之资么?”
“怎么说这样胡话?”胤禛本是带着嗔怪之意打断着道,可说出口来的,嗓音不由梗塞了,听着竟是叹息的意味更厚些。胤禛强忍着心痛,重拍上了胤祥的肩膀,可一时间,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在这父子天伦上去宽解于他,只得随意拣了些词句安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都是你听老的话了,可怎么还是如此自伤啊……老骥伏枥,犹志在千里,我天家龙文,鸿业远图,尚不能畅意襟怀么?”
“我尽知道的……这一身一命是皇阿玛给的,子臣总要留待报效才是。”胤祥一手紧紧握住了胤禛,尽管极力克制着心绪,单薄的肩背上仍是能看出丝丝颤抖,他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劳四哥您这儿是为了我好,可我实在不愿去做这个腆颜之人。皇父既是打心里厌极了我,我又何必巴巴儿赶过去给他老人家添堵,教他瞧了糟心,枉自再造罪孽呢……”
“……”胤禛徒劳地向要安慰一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哥啊,我也曾扪心自问,在皇阿玛跟前儿认个不是、服个软儿就这么难么,就不是什么君臣大防,曲意娱亲可也有错儿么,又折损我大清的皇十三子什么了,我非要硬顶着每每去拂逆圣意?可……”胤祥忆起那日在热河行宫‘濠濮间想’的一幕,一俟张开嘴唇,又叫父子殊离的心痛将他彻底淹没,泪水再度迷蒙了双眼,却只模模糊糊地涌漫着眼眶,总不如方才那般容易挥洒了,真正每回味起来,这样的悲苦才是惯常的滋味,他艰涩地嗫嚅着,“可那谋逆的罪名,陷君父于不义,我如何能认呢?我不惧一己之性命声名,可如此加诸在阿玛身上的就是莫大之耻,他的十三儿也要谋害于他,他又当如何自处呢?就算我这么做了,焉知不会更遭皇阿玛厌弃呢?与其失了骨气,再见弃鄙薄于皇阿玛,毋宁‘留骨而贵’罢……”
第二百九十章 多事之秋(二)
秦顺儿这厢拎了个食盒,乐呵呵地将府内厨子炙好的新鲜团鲤送了过来,到阶前却望见胤祥兀自枯坐着愣神,自家主子面色更是阴的怕人,便堪堪收住了自个儿那三步见风的腿脚。心中打着小鼓,秦顺规规矩矩地就地一千儿,摒声静气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将食具并几色菜品布好,这才小心恭敬地退了出去。
“好啦,是我的不是,祥弟何必戳穿了去,偏你解意的本事又不济,就这么捂着装相多好?没的还糟践了这些好东西!趁热快着用些。”胤禛从胤祥面前取过杯子,满满斟上了又推将过去,择了句松心的话道。
胤祥望着桌上焦黄金亮,香气四溢的炙鱼,却激不出半点食欲来,想来即便用着也只是味同嚼蜡了。倒是胤禛那话说得他破颜一笑,举起杯来,又复得几分襟度洒落,“本是同四哥贺喜来的,倒让小弟在这不合时宜了一遭。自罚一杯。”胤禛勉强笑着陪了一杯,又听得胤祥道,“呵,就顾着自个儿,倒把四嫂交代的差使浑忘了。我听四嫂说,您近来烦闷的紧,连带着府上奴才都是十分小心上再添两分,前头见秦顺那精灵样儿我倒还不觉,只刚这一看,竟又像是常有的样儿,怎么了?可是行在那边儿……?”
胤禛见胤祥提起康熙,面上便又见了凝重之色,想了想,方才道,“这倒不是,如今塞外正是秋高草长的爽适时候儿,皇阿玛身子骨儿也还健朗。只是,近来朝里有些事儿,我隐隐觉着不对味儿。知你今儿个要过来,原就预备同你说说的。”胤禛一面撑着案面站起身来,一面道,“这第一桩事,我看去年的两江案未必就真完的了,听闻噶礼如今是同张伯行明争暗斗的掐起来了。目下这位苏抚可不比运青,凡事三虑在前,就那份豪健脾气,真要哪一日不管不顾的,直绰绰地把噶礼那些事儿端发出来,怕不掀出个惊天巨浪来才罢。”
胤祥眉峰沉敛了一发,抬头望着胤禛,缓缓道,“若要我说,地方上督抚这两尊神,总要在一口锅里的脾性才好。你看运青与牧仲(时张鹏翮任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宋荦字)任上,当年南巡办差你我都是亲眼见了的,和衷共济就是写照。且不说两江是朝廷财赋重地,即便如晋陕这些地方,哪里就是一笔清账了?廉吏如于成龙、郭琇这些个,虽说私德清明,又却闹的人情反目,于地方辑治未必真有什么益处。”
胤祥口中虽如此说,可与胤禛心中一道想及的,却是皇父的制衡之道,只还不及想得更多,又听得胤禛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两江的事必是包藏不住的,焉知皇阿玛没有静观其变的意思,否则调其一人离任便可消弭……”
“当日四哥与运青说的,我倒没顾着细问。如此看来,约是噶礼在运青一事上做的太过,教皇阿玛见疑了?”
“圣心莫测呵。”胤禛摇了摇头,他自己也并不能将这事琢磨的通透,按说前后疑点颇多,更别说此事上透出的种种,分明看着康熙像是对太子见疑的,可真正措置起来,却是对噶礼信用至极。“这还罢了,另一桩事,料你当还不知。上月,皇阿玛为着豫省的一桩流民案,对刑部大加申饬,严责齐世武(时任刑部尚书)、卞永誉(时任刑部侍郎)两个辜恩溺职,连贝和诺(时任礼部尚书)、陈诜(时任工部尚书)、赵申乔(时任左都御史)都吃了挂落儿。”
见胤祥面露不解,胤禛又道,“详细说来,也只是一伙子山东乡民叩阍,状告一个叫陈四的山西乡民聚众抢掳。因事涉山西、河南、湖北三省,刑部便只拟了个发往湖广总督、河南巡抚处严审具题的议。孰料俟后皇阿玛见了刑部议准,龙颜震怒,就着郭世隆、鹿祐两个将陈四等发还原籍的议,拣了个案子的细末之处严责刑部,言及若果系流移饥民者,自应徒步荷担,沿途乞食,至有良田之处即应栖止耕种,养赡妻子,为何又乘骡马,手执刀枪等器械绕行各省,况督抚等每年题报丰稔之疏见在,其等何曾遭遇饥馑。又有寄谕至督抚处,似此百什成群,越界远行者,该督抚并不奏闻,是何居心。”
如此一桩小事,却引得康熙这般发作,饶是胤祥听了也不由乍舌,“皇阿玛圣明洞鉴至微。只是这么一来,刑部倒真有些冤枉。每岁过案繁冗,出些纰漏也在情理之中,各省多有乡民盗掠之事,只为着这个便叩阍的怕还不多,这事听来就算不是当中有人挑唆,闹事的也属刁民一类了。”说着,胤祥目光稍有一顿,“是不是张相(张玉书)方殁了,皇阿玛才借着这事发作的……”
“只怕不是。皇阿玛的上谕中,是责齐世武等罔念恩遇、自图安逸,将刑部诸事尽行废弛,更有‘辜忘朕恩,至加刑戮之时尔等悔之无及’等语。”
“这——”胤祥显然大觉意外,内里将此事暗自裁量了一发,思虑着才又道,“伪朱三太子之鉴在前,尝闻有巨室迎接至家,供其酒食,延之读书,各省无知乡民受其蛊惑甚多。现而今,在这如许人众飘流数载,每日所得口粮、喂马草料不在少数,供奉自何处而来?总不要又是揭出一桩逆案来?皇父如此,可是有责刑部不察之意?”
此时,天空中渐露了暮霭出来,一抹彤云蘸着些绛灰色悬在天侧,打磨着晚照。一时之间,院内一片寂寂。已是有一段默然的胤禛起身,负手踱开了些,这才望向东北面,怅然一叹道:“如此解释倒也不错,若只说都察院有监督之责倒还罢了,又何以能一并牵扯上礼部、工部?恐这一回圣心所虑的,不在什么前明太子,反倒是咱们这位太子爷二哥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多事之秋(三)
噶海图行宫东二里,土城圜丘正中校场处,康熙携了一众随扈皇子至此,又择出十数名善射侍卫相校,在场人等尽皆是一身轻革盔甲的戎装,两侧旌旗猎猎,饶是习射,却也端的是一番威仪赫赫。再观远处,箭靶上四矢在列,忽又闻一道箭矢破空之音,第五矢赫然中于红心处,即刻便传来周遭侍卫的一片颂圣之声。
三百步的箭靶,前头有十四阿哥胤祯五矢连中,十六、十七两个小阿哥也各中了三四矢,一干侍卫们择着眼前御前比试的机会,更是小心全中,鲜有落靶的,加上这一回圣驾亲试,又是满中的彩头,在场的皆是一片欢欣。当着康熙心情颇好,胤祯也识得趣儿,见此情景,一步跨近前去,由衷拱手赞服道:“皇阿玛亲征准逆时,儿臣年岁尚幼,不得随驾,可至今日再想,亦可窥皇阿玛当年神武之万一。”
康熙盔顶缨枪上坠着黑色獭尾,三寸长的流苏随风舞动,倒显着比往日更为清癯高健些,康熙意气风发地将弓矢交给身旁的一等侍卫拉锡,摆手含笑道,“朕是不济当年了。”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这些个青俊少年,不无慨然道:“想我朝肇建基业于武功,尔等为宗室勋贵之后,又值英锐之年,宜善加锻炼,更当砥砺自省。凡勤习一事,则身增一艺,倘或荒疏湎于怠惰,则终必废弃,并无捷径可言。”
“嗻,奴才等谨遵圣训。”齐齐地一声立应,跟着就是打袖跪了一片。
一时康熙面上也稍见了疲色,留神康熙一招手,李德全赶忙趋腿儿过来,先伺候了一方温润巾子拭汗,又捧了黄绺马鞭递上来,这才躬了身子小声回道,“禀主子,顾问行前晌儿赶回来了,在行宫外头候旨呢。”
“回来的倒快,差使办的还利索?”
李德全见康熙执了鞭,更躬低了些身子,妥帖着替康熙略略松了护腕,仔细回道:“回主子话,奴才这头先问了,备着主子垂询。说是良主儿身子较前时稍好些了,只是心思重,气色弱些。后见着主子遣太医看视的谕,才谢了恩,又恭问圣躬安泰,很是顾念着皇上的意思,顾问行是惯会说话儿的,总归教良主儿安了心将养。还有三阿哥、四阿哥具首的请安折子,这次也交他一并带回,顾问行领了差使不敢怠慢,急赶回来的。”
“嗯,像个样子。就是几日间往返千里,一身骨头还不得折腾得散架了,教他去歇了罢。”康熙逢着心绪颇佳,一边走着,一边不由拿着李德全消遣起来,笑道:“倒是你这奴才,如今愈发会支使起人来,不介他一个乾清宫总管,倒成赍折跑腿儿的了。”
闻言,李德全面上乍一白,苦着脸,急忙分辨道,“主子这话可冤枉奴才了,赶上这样要紧的差使,就是奴才去也应当应份儿的,哪还有由着挑拣的规矩。再说,不是在主子身边伺候长的机灵人,奴才也不放心叫去……”
打上回勾连胤禟的事后,李德全无不处处加意,担着三分的小心,然顾问行这些年愈见圣眷,虽两人面上都还过得去,可不免总有碎嘴好事的人传出两人昔年争宠的事来,固然他此次并没有动这样的心思,可康熙这么一问,实是把他心中的忌讳全然惊了出来,着实骇了一跳。然他边说着,又愈发觉得不妥当,很端了心中的委屈,作势就要跪了当下,“求主子明鉴,奴才可半点儿没有挟嫌的意思。”
“朕不过随嘴一句,就招出你三句的冤枉来。”康熙看着好笑,鞭梢在李德全帽子上敲了一下儿,“左右你还是正管,使什么人办差朕才懒得过问。得了,你派人去把张廷玉叫来。”李德全如蒙大赦一般,才松匀乎气儿,又见康熙前头儿去了,忙追了两步,赶着康熙的步子,侧身儿请道,“呃,还请主子示下,张大人是传到这儿来,还是……”
“这会子就回行宫去罢,如今是愈发耐不得乏了。胤祯几个留他们在此松泛会子,不必随驾了。”
康熙自领了近身侍卫回驾,留了一众人在当地。胤祯因着适才一通乖巧话儿哄圣心大悦,这会子就连着自家也是舒畅的紧。况又不比康熙,不过一时心痒,徒为做个率范便罢,他正值血气方刚,且很是自矜这皇子中颇为出挑的骑射本事,自是兴味不减,又打侍卫手上夺了翎羽,扬弓搭箭,“嗖——嗖——”几发连射出去,一串干净利落地三矢连中,又激起一片叫好声。
当下招的十七阿哥胤礼也跃跃欲试,全身贯注地同手里比他人略矮些的弓矢较起真儿来,十五阿哥胤禑虽年岁长些,却自来的性子深沉,心里极恶这等哗众取宠的人前宣扬,面上只还碍着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