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白了脸色肃手而立的胤祉,和盘膝坐在炕上喜怒不辨的康熙。不假思索,胤禛汲着一口气,紧趋两步,恭敬打下千去,“儿臣请皇阿玛圣安。”
“罢了。这两日,你可听见什么闲话没有?”康熙一面摆了手叫胤禛起身,拨弄着手边暖砚里头的墨锭,淡淡地随口问了句。
胤禛显是一愣,一来弄不清皇父的用意,二来屋中的气氛又颇显尴尬,全然不知康熙意指为何,思索一发,只得小心觑着康熙的脸色回道:“似是——江南科场的传言,京里闹得有些不象话……”左必蕃的奏疏,三日前方在朝会上奏过,胤禛料想康熙必说的是这个,士子们那些尖酸刻薄的嘲讽文章,当年庚辰一科处置时,他是亲领教过的,如今这一回他多少也是有所耳闻,便再斟酌,又哪敢真对康熙干净利落地回个清楚。
“哼,半天吭出这一句来不容易。”康熙轻哼一声,也没再理他,只横一眼胤祉,“你府里养着那么些人,翰林馆里再同那一干子学臣处着,你就半点声儿也没听见?”说罢,不屑地手下一叩那松烟墨锭,同坚硬质地的紫檀案面发出清脆一声响,唬的胤祉心弦一颤,却是紧着一躬身,不敢再开言。
胤禛看着这情形,不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皇父不像是真问自己什么,可单瞧着发作胤祉,又不知为着什么,似乎并不是为江南科场的事。康熙没再说话,又埋头翻阅起折子来。胤禛望一眼胤祉,亦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胤祉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暖阁中一时沉静地怕人。便就这么纳闷了一刻,顾问行匆匆打门口进来,蹑着步子进前来,跪禀道,“禀主子,太子、温达、张鹏翮、赵申乔在外候见。”
“叫!”
四人进得殿来,待齐齐见过礼,这屋中才似外头一般,教大雨驱散了些窒闷的味道。康熙扫了众人一眼,朝炕外挪了挪,自转过身子来,擎起迎手面上第一份奏本扔在案上,“松伍(赵申乔字)的折子,你们谁来念念。”
“嗻。”近处的温达低声承了旨,捧过折子来,才看了一眼题签,就不禁皱了皱眉,却也不好怠慢,遂朗声对众人道:“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疏参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戴名世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今身膺恩遇,叨列巍科,犹不追悔前非,焚削书板,尚以此多邀文名于士林,似此狂诞之徒,岂容滥厕清华?臣与名世,素无嫌怨,但法纪所关,何敢徇隐不言?祈敕部严加议处,以为狂妄不谨之戒……”
胤禛心中“咯噔”一跳,目光与张鹏翮同时投向了立在太子身旁的赵申乔。胤祉似已经知道这么回事,兀自盯着金砖,太子则是瞟了张鹏翮一眼,继而玩味地看起胤祉来。赵申乔所参语近刻薄,言辞甚苛,此时倒不闪不避地一脸泰然。康熙打温达手里接过折子,一开一阖地摩挲间,目光打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定在赵申乔身上,便听得道:“这道奏章,朕看了三日,想了三日。你参戴名世,参他大逆,怎么你就不惧物议么?”
“臣不惧。”赵申乔定然道了一声,当下出列跪了,又是重重一叩首,铮然道,“臣参戴名世,原不是为了私怨。臣在法宪,掌科道纲纪,捍天子法度以儆百官,岂可纵此目无君父之人大出狂肆之言,坏法乱纪!就若由此物议喧嚷,污臣徒泄私愤,臣亦不能改此初衷。臣——”
赵申乔还要再说,却被康熙挥手打断,康熙略松一松腿脚,踩了脚踏坐在炕沿儿上,打起精神,对众人缓缓道:“朕有听见一个说法儿,说是戴名世夙与赵申乔不睦。为着戴名世会试第一,殿试却屈居赵熊诏(赵申乔长子)之后,仅为‘榜眼’,此一变数实为赵申乔行贿的缘故儿。你们听过么?”
及此,胤禛方知道此前康熙所问是因着什么,这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京中议论打今岁三月起就没绝过。赵熊诏才名不显,戴名世在士林中则素享盛誉,为人所寄厚之深,不料金殿传胪,头名状元点却的是赵熊诏,自然引人猜度。加之清流士子门多是恃才傲物,口无遮拦的主儿,一二非议自是不免。只是这些话传到皇父耳朵里,偏赶上赵申乔递的这么一折参,又教皇父在这当口儿拿出来正经说事,总又要兴出波澜来了。
“儿子得个状元,凭靠老子掏银子,他们当这保和殿殿试是江南科场,由着人贿买?贿赂谁,贿赂朕么!”康熙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也不待几人回话,话锋一转就揎出这一句来。
“总是臣等措置失当,不肖臣子,带累君父名声……”康熙不过一声冷哼,内里责意却是甚重,在场众人哪里承得住这样的话,当下以太子为首,都齐齐跪了谢罪。这一众诸人,数赵申乔闻言最为心绪起伏,感佩、畏惧杂而有之,惟只这一下儿,便在金砖之上叩得怦然做响。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多事之秋(十一)
康熙原就为江南文场之事深为震惊,再又见了赵申乔的奏本,方知为着戴名世错失魁首竟也有这般议论,何得不怒?又一眼扫手边李煦的折子,适才看过,上头写的皆是苏州市井传唱歌谣,念及其间言语,康熙不禁冷笑起来,眼风不经意地在胤祉身上一扫,“这起子风言风语,你们是不便说给朕知道,还是朕不便知道?你们置若罔闻,朕尚不敢闭目塞听!”还未说罢,又是负气地一哂,“纷纷议论,实可羞之极!”
这一问,似是诘责,似是慨叹,胤祉终不敢不答腔,小声叩道:“儿臣初不敢擅奏,实因尽是些风闻言语,再文人相轻,历来又是的……”
“嗬!怎的,今年京中就无人作什么《通天榜传奇》的戏本?”
“……”胤祉兀的浑身一震。
“你经年地同这起子文人打混,为子为臣的学问倒不显,不意反练出一身欺瞒狡辩的本事来!”
“儿臣不敢……”胤祉打着磨儿,好半天才挤出这一句,又被康熙随之而来的狠厉话儿给骇出一身的冷汗来,两肩端颤着,只急忙忙叩下头去再不敢应。然康熙这话说的偏颇立现,甚还流露出几许本心,张鹏翮伏在当下,心中直是猛得一沉,就连一旁的胤禛听了,也起了好几个翻覆。
康熙便也不再理他,只朝着赵申乔问道,“戴名世在京是何行止?”
赵申乔先也是无措,只这会子体会着君意,嗫嚅一阵便跪直了回道,“回皇上,据臣所闻,戴名世昔日为监生之事,在京与徐贻孙、王源、方苞等人相聚,常极饮大醉之后,便嘲谑骂讥,人皆侧目。这也是……”赵申乔原想补上句‘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碍着旁人尽在,又一想,略咽了咽便改口道,“这也是臣为何就要顶着舆情参他,他如今既蒙皇上恩简,便是官身,行止皆是朝廷体面,如他这般狂妄放纵,矜名邀誉,置皇上于何地,又置百官于何地,实不可开了姑息的例。”
“这话说的是,这些事情你们都知道?”
张鹏翮跪得最近,又一一听得分明,心下暗叹之际,只得勉强着回道,“戴名世文章通贯古今,臣及此是有所耳闻,大约有些宗古之风,想来其在学林中,也自能起得一二声望,倒是有‘欲上下古今,贯穿驰骋,以成一家之言’、‘则于古之人或者可以无让’等语流于市井之间,不过是为著述……余者,臣知之不详。”
“瞧瞧,当世大儒呵!朕授他一个榜眼,不嫌忒委屈他了些儿!”
“儿臣以为,戴名世狂生意气,在士子们间也不少见的,实不必……”
“臣要斗胆驳四爷一句,倘是不办,那就由得他们这般讥毁朝政,蛊惑人心?”
“我何曾说的是不办?倒要请教赵总宪……”眼见康熙语近刻薄,风雷之象,胤禛纵然心中极恶赵申乔之议,却也不敢在康熙面前,公然替戴名世奏辩,这方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中肯之语,谁想赵申乔本自心中便存私意,听了这话眼睑一跳,立时便反驳开来,胤禛也不由被激起怒性,侧转身来,还要再说,不妨侧眼觑见康熙面色,当下只得一叩,默然收了声。
“好了,他说的在理。依着朕意,非止是这文场纲纪,就这舆情官常也是要好生肃一肃!你们看着如何?”
“皇阿玛圣明。”康熙既有了定意,再添一句问,也不过就是听下头几人称旨的意思,倒不想这头一句应和,打胤祉这先说出来了。
因着戴名世本是今科榜眼,按制这一甲二名是值入翰林馆,授以编修之职的,胤祉也随行就市地起了一番爱才之心,本有心笼络了来为己臂助。只是这份小意儿尚没全然热络起来,就在今儿平白陪着了一阵骂,一通严斥下来,恼恨反多出几分,哪里还生的出什么怜才惜能的保全心思来?如今瞅见话缝儿,他自然忙不迭撇清自个儿,就首接上一句颂圣的词儿。
这一幕落在胤禛眼里,眉头更是紧蹙了,虽有满心的恻隐之情,却是无奈更多些,在场其余的几人,也都各怀心思,异口同声地随了。一番应和罢,胤禛不经意的打眼瞧了瞧跪在一侧的太子,他并无什么表示,单跪着不作声,神情还透着几许木然……胤禛这方想见,打进来起,太子除却领头请安,便不曾开过一语,他这般魂不守舍的,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故?
正在胤禛暗起狐疑之时,听得康熙又道,“也好,这趟差使就着你同赵申乔去办罢。”
“啊?呃,嗻,儿臣领旨。”这一下儿,真是令胤祉措手不及,惶然了一阵,只得应下旨来,偏那言中听得出些讪讪。
康熙冷眼瞧了这一幕,也不再究问,单是唇角蕴出些讥讽,“左必蕃的折子发下去有半月了,礼部议出什么来了?”
温达与太子同来,似也察觉出太子神思不定的模样,当下与张鹏翮对视一眼,兀自打笼袖中抽出一份奏本来,交李德全跪呈给康熙,回道:“江苏巡抚张伯行奏,有数百人抬拥财神直入学宫,并口称科场不公等语。奴才方得礼部议覆,请将该科举人吴泌等或提至京复试,或交该督抚严审有无传递关节,候主子裁断。”
温达这些日子也实为这桩事头疼不已,倒不是因这桩科案的为难处,噶礼、张伯行二人互相争阖,眼见就拿着这科场的措置做了相互征伐的利器。前头马齐坐了八阿哥的罪过差点论死,五月头上张玉书又殁了,一干子阁臣里头,新进的萧永藻资历甚浅,李光地又病着,陈廷敬本已休致,如今也不由得叫康熙夺情视事,却仍抵不住年事已高,每日终是力有不逮。现下他身为满班首席,这内外之事,又怎能不思虑再三,详查轻重。
眼见着康熙并无什么表示,温达不由得再奏一句,“或者……奴才看,还是行文苏省督抚,将吴泌等速行解京,到日再经请旨复试,如果系文义不通之人,即行将情弊严审究出定拟。”
“这事情,就交张鹏翮去办罢。”康熙冷不丁地一句,又盯着些微愕然的张鹏翮,“你会同噶礼、张伯行、梁世勋(时任安徽巡抚),在扬州地方彻底详察,严加审明具奏。左必蕃、赵晋就地革职,发往质审,不必来京了,眼下事多,腾不出这些空档。”
“嗻。”张鹏翮叩首承旨,却满心里漾着苦楚,暗叹这两江地界实在是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处,然他又怎知,今儿这苦处也不独他一人,便因了康熙这最后一句,金砖地面上微显着几滴冷汗,映出太子胤礽煞白的面孔来。
第三百章 多事之秋(十二)
坐在二堂正当间的主位上,远远听着前面衙役升堂前的动静,胤禛的心里一阵不舒坦。当真是越不想什么便越来什么,明明这差使本是点了胤祉的,却被他推说古今图书集成编纂纲目正在哏节上,最终康熙便指了自己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戴名世案。看了一眼一旁坐着似闭目养神一般的赵申乔,胤禛更是犯了腻味。原本赵申乔在朝堂之上还算有点贤直名声,不料为了儿子的一个魁首虚衔,文人相轻都不算,如今直接开演文人相污的戏码了。见着时辰已到,与刑部尚书齐世武、大理寺汉卿张志栋略一点首,胤禛等几人由着内里鱼贯而出,升刑部大堂落座。
虽然对这次的差事一万个不情愿,此刻差役既已喝了堂威,胤禛也只得正襟危坐,对着堂下跪定之人,一拍惊堂木:“戴名世,你可知罪!”其实,胤禛对这戴名世还是多少有些怜惜,毕竟之前年羹尧曾对他的才情赞不绝口,而今便有心点播他一二。照着胤禛所想,只若是戴名世对赵申乔所参之一二款略轻的罪过痛快写了认罪折子,未必见得就过不去这道坎。赵申乔趁当口送上一封参奏,无非在于他对康熙的帝王心术参透得深。江南科考大案一出,士子们闹得太过,抬着孔圣人的像游街的事情都做下了,讥讽考官受贿的抄片更是贴得京城比比皆是,简直乱象丛生。朝廷从来就对江南文人心存忌惮,否则康熙也不会遣了曹寅等一干心腹久在江南经营。此番江南事起,有噶礼在一旁粉饰太平,康熙心内早已对这起子读书人无事起浪之举恚怒不已,便在此时以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八字弹劾戴名世,不正送给了康熙一个借题发挥的出气口?
已罢官待勘,目下只是穿了一身布衣的戴名世在堂下跪着,内里仍秉着读书人的那一股子气性风骨,闻询声,不卑不亢道:“臣不知因何陷罪,王爷所问正是名世所惑。”胤禛被他一呛,却也不恼,只淡淡道:“妄窃文名、恃才放荡这八个字,不算委屈你罢?”未想戴名世却动了意气,昂然道:“臣是读书人,读书但凡有的毛病,名世都有这不假,但若说是罪名,臣敢问王爷,罪自何来?”齐世武一旁听不下去,喝道:“戴名世,你是待罪之人,刑部堂上哪由得你放肆!”赵申乔只是讥诮一笑,并不言语,似乎早便料知戴名世会有此一举。
这一笑,却正被胤禛瞧在眼内,于是似有深意看了一眼侧席的赵申乔,又道:“你仗着自己会试折桂,殿试却只得了榜眼,便与诸狂生妄议朝廷殿试取士之道,可有?”这一问,正触戴名世心扉,他稍默一阵,望了眼上首的赵申乔,唇角微露几许嘲讽,再开口时,已是又急又促:“朝廷开科取士,乃是为着选贤任能以匡国家,便是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