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年这一提,正把个张伯行内里的郁结之处招惹了出来,起先在行辕里,张鹏翮说来说去不也就是此意,纵有再多的考量,也只这“弹压”二字,这会子倒被陈鹏年就这么直愣愣地一针刺出血来。张伯行眉头锁得更紧,深深的三道沟壑立时现了额间,“你说张茂成(张鹏翮子,时任安徽怀宁知县)?他不过一知县,上头安庆府要参他贪贿,随意派拨个情节便可了,还有什么说的。这事儿我一早就同恩师讲过,那张志美(时任安庆知府)必是受了噶礼的指使,才敢这么着放胆乱来!”
说着,张伯行侧过身子,眼中一味的精光大盛,方阔的脸上,平日威严神采却并不见几分,多少也是为这事替张鹏翮悬心,只提着声气道,“你想,前时审案的时候,才问到程、吴二人向噶礼行贿,噶礼若没有这等事,那还说什么‘贵公子年少有为’的言语?摆明就是一个胁逼!张志美你是知道的,原叶九思治下最昏聩不堪一人,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跑去参钦差的公子?张茂成的案子发在噶礼手里,我料他也无法。我听说,恩师后来又去寻李辰昌、杨宗义说项,找噶礼完案,想噶礼这等小人,只愿此事他不要进了圈套,被噶礼拿去大做文章才好。”
“张相与我也是存了高恩厚义,只是如今身在险地的,不独是他啊……”陈鹏年饱含热泪地望着张伯行,犹记得两年前在孙楚楼初得张伯行赏识,一席倾谈,再到后来相知相信,初时相处虽也不乏龃龉,乃是因当初他私见张鹏翮险些肇出嫌隙,而今张伯行将他引为知己臂膀,是以听了这良久,陈鹏年这个铁面直肠的汉子,万分恳切地说出这一句来时竟是满面潸然,他再是讷于察探时局,揣摩人心,听到这里也不禁深深地为张伯行担忧起来。
待到张伯行动容地望向他时,陈鹏年离座起身一拱,哽咽着道,“我的意思是,抚军替张相想的这样周详,可眼下身处忧患,又有累卵之危,就不为自己打量一二么……旁的事我不知道,江宁之事总是有所耳闻的,知府刘瀚是噶礼亲信,如今大肆收罗方苞与抚军的往来,只怕是要借这事下手?想噶礼惯会在文字上寻人掐陷的,如今方苞又受戴氏牵连坐了谋逆案,抚军延方苞入府编书,原是惜他才具,不过文场上的交情,可观朝廷对《南》案的处置,只怕断无转寰的啊,若是问下罪来……我,实在为抚军忧心啊。”
张伯行也遽然起身,紧紧地扶住了陈鹏年的臂膀,满腔的感激之情无可言喻,自他就任苏抚以来,噶礼的争伐令他举步维艰,这份人情冷暖就分外显得弥足珍贵。私下相处之间,与张鹏翮那份为师者尊,为师者重的恩敬不同,他同陈鹏年这里更有一份袍泽进退的信义,他从未见陈鹏这副模样,此刻也是胸中沸血难抑,兀自按捺了强作一笑,却只唤得一句出口,“北溟啊……”
第三百零七章 南山遗恨(六)
畅春园清溪书屋,尽管门外还是早春的苦寒,然而暖阁殿门上的一道貂绒隔帘,就将这份融融的暖意稳稳的留在了其中。午后的清溪书屋是分外安静的,并没有或引见或奏事的官员候宣,只是能看见罗德万般无奈的望着康熙,耸肩摊着手,还是诚恳地劝道,“陛下,可是您的胡须把患处都遮住了,臣恐怕没有办法替您敷药。”
康熙狐疑地看了眼罗德,又转望向镜子,细细打量着自己下颌上一处红肿的疮疖,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头道,“怎么就敷不了?朕记得去年行围路上,朕派骨科大夫去给马国贤(意大利传教士)瞧伤,也没见说摔着脑袋,就非要把头发剃了才给医的。”
罗德尽管精通汉话,但是像这样有点无赖的话语,以他对中国文化的知解程度,不论是辩驳还是劝说,他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况且对他而言,眼前这位尊贵无比,操纵着这广袤帝国疆土上亿兆生灵的伟大皇帝,这么说或许是因为他们古怪的习俗?遵循着大多数传教士供奉皇家的习惯,像这样他们所不知道的东方文化细节,他不愿意去冒犯,顿了一顿,只是仍然坚持道,“这件事臣听说了,可是臣并不知道那位大夫的治疗方法,或许我们的方式不同。但是臣仍然相信,如果能够全面的敷药,药膏是有利于消除陛下的疮患的,所以请求陛下允准臣,剪掉您的几根胡须。”末了,生怕康熙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还比划着手势,“只是几根而已,过段时间还能长出来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话就说给你们,也是不懂。斧钺加身,是为不敬不孝,想昔日曹操割须弃袍,诚为败兵之耻。朕不是责你大不敬,只你等虽是西洋人,也当省得这须发于人的要紧之处。”康熙目不转睛的盯着镜子,也没理会听得一头雾水的罗德,跟着又后靠上垫了羊绒毡毯的长椅,摩挲着长须,目光一偏,问向伺候在一旁的顾问行,“肿得是有些疼痛,你说,朕让不让他剪?”
顾问行何等伶俐人,康熙既肯当着罗德这么问了,就有七分的允准之意,又瞅着康熙一整日心境尚佳,比起前几日来和煦的紧,当下便陪着笑,躬身回道,“回万岁爷,奴才刚数着了,只三四根龙须占着位置,剪了也不显的。”说着,小心抬了头,正望见罗德报以感激的一颔首,便又添了句赞,“罗德还是主子先头钦点的外科大夫,主子宽心便是。”
“唔,你来剪罢。”坎坷了半个时辰,康熙终于勉强点了头,指了指垂手立在顾问行身后一个的小太监,瞧着十五六岁的年纪,平日里单伺候着康熙梳头辫发,挺灵透一人。在罗德的注视下,那小太监跪在康熙身侧,左手一方黄缎帕子,右手一柄小银剪子,摒息凝神,轻巧地避开疮疖处,直至剪完,剪子分毫未碰着肌肤,几根花白的胡须落在了帕子上。
剪完之后,康熙打椅上坐直了身子,拿过镜子细细瞧着,不知是看着镜中那花白的须发,还是为着适才那剪落的几根,眼中满是深深的伤感,唇角也抿成了一线,一脸的痛惜之情。然而康熙只看了一眼,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顾问行才想出声宽慰,就听见一厉声斥责:“瞧你平时还伶俐一奴才,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你剪了几根?”
这猝然不及防的着实骇了顾问行一跳,那小太监原本跪直的身子,更是教吓得立时伏了地上,被顾问行提着气连催了两声,这才战战兢兢回了道:“回,回主子,四根……”
“三根便足够了!当的这叫什么差事。”康熙这也不大的一声训斥,暖阁里头原没几个人伺候,衣衫袖子同靴子一阵扑簌,通通再都不见声儿,一眼望去,门口殿角儿的竟都矮了一片。顾问行原本捧着帕子,轮到这会子早也当即跪了,小声求了句,“嗻,嗻。奴才该死,主子息怒……”边说边提着精神,眼风瞥见康熙一挥手,便也知意,忙起身催着怔愣不已的罗德近前敷药,又回头低声斥了小太监一句,“万岁爷开恩,还不下去!”
看了罗德高大的体格,高耸的鼻梁,以及沉浸在刚才的惶悚情绪中,康熙显然已经习惯这些传教士做为内廷供奉的种种反应,而适才的小插曲也并不算什么,这会他倒是有些安慰的意思,是以笑着对罗德道,“你们来大清的时候也不短,服我风土人情,又伺候朕躬,也就同中国人是一样。朕待你等视如一体,记得朕先前曾对徐日昇(葡萄牙传教士)说过,若是来日你们的教化王召你们回去,朕也是不允的。”
替康熙完全敷好了药,罗德这才松一口气,恰听见康熙这样说,退后两步,情不自禁地在胸前划起了识字,深深一躬,“感谢陛下的恩德,能以宽大的胸怀支持我们在这样伟大的帝国传达主的福音。今天听到陛下这样说,是令臣万分喜悦,我想,现在和我一样已经成为大清帝国臣民的欧洲教士们,都是万分感戴陛下的。”
“这话朕是信的,马国贤也对朕讲过,说是他感朕的恩德。朕待你们,单讲一个海纳之心,你们的教化王就远逊朕多矣,朕不禁你等在中国传教,原是出自一份对天地万物的兼取包容之心。”康熙一推手边的小矮桌,由顾问行扶着,打长椅上站起身来,指指其余折本,示给顾问行抱过来,这厢自拿起最上头一份折子,走到炕边盘膝坐上去,话锋跟着即是一转:“但却不是纵着你们胡来:传教士散居各处,为害地方之事,自康熙四十二年起,各省督抚就屡有奏闻,你等西洋人中有真行道的,也有假行道的,朕允你们在中国居住,但不允你们肆处摇惑人心。是以朕若要打发你们回去,也是极容易的事,至于先说的这份恩典有没有,也必要你等安分守法才好。”
“陛下……”
康熙本无意听罗德说什么,也只抬手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前时随朕秋狝北巡,传教士沿途仆从、车马,并吃喝用度等费,马国贤奏朕说是八阿哥使的海关上岁入来支应,也是他感恩的一样,这就是昏聩!你等传教士,毕竟不可独用一个君臣父子的纲常来约束,朕施恩,更不须你等鹦鹉学舌,说什么尽心报效的话,只一件事,你等很该用心弄弄明白,这份恩典出自何人,你等如今局面依仗的又是什么!跪安罢。”
第三百零八章 南山遗恨(七)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时值暮春,莺飞草长,正是畅春园中景致最佳的时候,澹宁居的挑杆支起,薰风合着草木清香寻窗而入,内中奏事的,正是大病初愈的满洲首席大学士温达。“这个事,不要奏了。”康熙摆摆手,止了温达的议,他身上现覆了一层薄毯,虽躺在长椅里,面上却现出十分的疲惫,“今年祭奠太庙的礼,还叫阿灵阿去,宗亲勋戚里头他名位最显,去年怎么办的,今年还怎么办罢。”
“嗻——”
论往昔,若非圣躬不豫,康熙见臣下俱是冠带齐整,冬夏匪懈,极少这样姿势,温达看他精神不好,也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奏些别的事,不想他稍沉了一会儿,反倒略略坐起身来,“诶那个,陈廷敬的病怎么样了,好不好得了?”
“回主子,似并不好。前头主子令太医去看过,后奴才也留心问了,总道是年老体衰,猛药断然用不得,旁的也只就勉勉强强,奴才也去瞧过他,如今是说不得话了……奴才实话回主子,这情形,同前头张玉书是一样的,只待时日罢了。”
康熙微微皱起眉,长叹一声,旋而阖上目,身上一松劲儿又后靠上了椅背,一拍扶手,才听得他缓缓道,“也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朕是望他这一关能捱得过去,可惜,天不假年呐!”
温达原是跪了康熙身旁的垫子上回奏,这会子自然地倾了倾身子,出言宽慰道,“主子也莫太伤怀了……想去岁主子给张玉书恤典的时候,子端倒是奏过的,能得如此圣意矜念,不独本朝,就于史册上也是殊荣异数,为人臣者能得如此荣贵,就是在阴司,也要感念主子的洪恩。”说着,又是叩首下去,恳道,“若是子端知晓主子这般伤怀,也是情不能堪的……”
康熙听了,也不置可否,好一阵,手指就只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扶手,见温达如此,伸出手去扶了扶他,“朕方才是想,汉人同你们总不一样,弓马骑射不通,年轻时这好处不显,年老了弊处百现,身子骨儿就比满洲人羸弱的紧。他原身子也并不好,是张玉书殁了你们内阁无人,朕才让他夺情留任,暂署事务。如今也就一年罢,偏逢着这么个多事之秋,倒把他累垮了,也是朕疏忽了,不曾留心。”
“主子要这么说,奴才可怎么还有脸活……”皇帝虽是温语抚慰并非责咎的意思,温达却是心头百味萦绕,竟是实在地重重叩了两个头,砰砰作响。
温达自康熙四十六年就任文华殿大学士入值内阁以来,倒也兢兢业业,毫不曾行差踏错,只是原先诸事有马齐挡在前面,可经了举荐储君一事大失圣心,晚景凄凉,如今这光景,诸事自然便换了温达顶上,内阁虽有其他几位,奈何李光地是多心少言的汉臣,萧永藻隶在汉军旗下,家族不显不说,又是新进,全然搭不上什么手,温达自己偏又是个多病体弱的,心力不济,以致庶务难决。
内阁如此,这才有了张玉书殁后,康熙无奈之下再起陈廷敬的故事,毕竟相较而言,张、陈二人一直秉身持正,即便是著文修撰,亦是不结党同,清勤立意,这也是近三两年中,汉臣势大过于满洲,康熙仍一意在内阁中选用陈廷敬的因由。只是到了如今,陈廷敬也是这般光景,行将就木,康熙怎不烦恼自伤?
现下见温达又要引咎,康熙百念之中,又添了几许无奈,忙转言道,“诶,你胡乱牵扯自己干什么?朕不过一说,陈廷敬那边你先照应着,该用的该定的,你先预备着,这头别的事儿,朕自有主意。得了,你先跪安罢。”
康熙这头打发了温达,又紧着叫了大理寺卿张志栋的起,命人将自己从躺椅中扶起了坐在炕上,待张志栋进来行礼如仪罢,才望了他问道:“朕要记得不错,阿山参你,还是康熙四十三年的事,这八九年过去了,当日的心情你如今可还能体会得?”
张志栋只道皇帝是为了戴名世的案子传见,怎料三言两语地,又掀出同阿山的旧隙来,当下委实无措,亦不知皇帝是要做何计较,只得实言奏道,“这,实是臣在巡抚任上与上宪的龃龉,时逢大计,总督参了臣一个上下串通作弊的罪过……”
康熙闻言只是一笑,手扶在膝上,拍了一下儿,“这个事儿啊,因了总督是我满洲家臣的缘故,朕当初打阿山这儿就压了下来了。你们为官一任,上下僚属之间结点情义朕还是乐见的,不能一概说是党同庇护,真要是弄成一汪清水,差使倒办不好。你们这些任过封疆的人,要没这点嫌疑,还都是刻意做作了,这些,朕都知道。”
“皇上——”
“朕记得,阿山参你,是不问其行只问其心,说是满洲人比你汉人少,在外为官的也有限,但却是一心为主,从不巧诈行事,故而在地方上招了汉官们的厌,这就寻隙抉短,肆意陷害……你也别着急着请罪,朕不是单说你一个。”见张志栋跪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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