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儿都能听说。你是少上外边儿来,所以不知道,这今儿有说皇上赏了三王爷一副墨宝的,明儿有说皇上上四王爷家用膳的,后儿还有说皇上让五王爷掌旗的。不过我想,这邸报总不是传的?”
“这——”穆经远预想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想,也许皇上骂九贝子只是皇上一时气恼,不足为凭的……”他根本没法说服年羹尧,更别提何图嘱他宣扬胤禟对年羹尧期许的事了,情急之下一耸肩,连手势也作了平摊装,极是无奈地道。
年羹尧相顾岳钟琪一眼,轻笑道,“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说着,年羹尧轻轻一掸袖缘,看着穆经远道,“皇上不是刻薄寡恩的主子,对大臣尚且宽仁教谕,对宗室王爷们更是谆诫为先了,要没有什么事儿,也犯不上这么挤兑阿哥爷们。”
“年总督——”“行了,这一匣子礼物我收下,也难为你这么左一趟右一趟的往军前跑,往后别再折腾了。何图不在我这里,往后我替你遥看着,总不教他出乱子倒霉就是了。”见穆经远不甘心地还要再说,年羹尧朝岳钟琪使了个颜色,岳钟琪会意,便摒着一脸肃穆,朝穆经远做了个送客的动作,不容他再多言,穆经远犯急地一耸肩,“这样……好吗?”“来人,送送这位先生!”一时见岳钟琪面不改色地盯着他,又高声唤了亲兵进来,穆经远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只得摇摇头,无奈地随出帐去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风云渐起 (十四)
穆经远空跑了这一趟,也没办成事,待回到何图处,深怕何图怪他连句话也递不清楚,再不肯用他,便没好意思将来龙去脉都详细说与他知道,只说是年羹尧欣然收下了礼物,却在九王爷的事儿上什么都没应承,又把这位总督的个性是如何高傲威严,很是描摹了一通。
何图听得年羹尧收了礼物,便已安心了大半,再听得穆经远后头一篇抱怨之辞,并不以为然,直取笑他是个洋人,少见多怪地不懂疆臣做派,汉话虽说得了,却不通内里真意,三两句将他打发走了,何图转头便写了‘事有可为’四字,着人秘密寄信予胤禟去。两月后寄信到京,胤禟喜不自胜,夜里背了人急忙去寻着胤禩商议,言语间自是免不了一番得色……有关年羹尧的消息,在胤禟这头,便如此这般地一路传了回来;然换了在他本主胤禛这头,却是颇有另一番滋味。
入秋以来,康熙身子骨已见大好,尤爱与年幼阿哥们一处,和煦教导,全无早年的严厉;甚或有时候性子上来,还特召些年轻妃嫔聚在一处,教太监放些假蛇假鼠的物什逗弄她们取乐……胤祉、胤禛虽不预与康熙这些取乐的事,却也时常奉召进园子,陪伴时候多了,便深知皇父如今的性子,年齿愈增而悠游之心愈重,是以康熙不问,便绝无公事奏对,每每在君前各尽所长,不过随意拣着说些诗词文章、佛理经讲、坊间趣事等以娱皇父。
这一日康熙午歇方醒,又传了尚在圆明园的胤禛进来,天还不甚冷,父子二人沿着丁香堤边走边说,倒也惬意。散了会子步,康熙觉得有些乏了,便乘上肩舆,择了就近的观莲所小憩,胤禛随侍着一路过来,见皇父落座后兴致仍高,遂接着前半截话道:“从前年轻孟浪,蒙皇阿玛屡次训谕规诫,儿臣始得一二进益。至于这《悦心集》,原当不得皇阿玛的赞,儿臣不过是在择些偏爱的文字采录成册,置于案头闲来翻翻,取这本子的寄清净心、浣涤烦嚣之用。”
康熙微微摇了摇头:“观人读书,可知其性情,你也不必自谦。朕看这一句好——”眼角微一撇过康熙动静,魏珠就急忙躬身捧着书凑近前来,康熙稍稍欠身,扫了一眼,点着上头的文字对胤禛道,“‘喧寂在境,不喧不寂者自在心。’,有这一层造诣,朕觉着很难得,也正应着你如今的涵养澹泊,你性子较早年好上许多,只仍要记得戒急用忍,内外肃穆才是。”
“嗻,儿臣谨记。”一时屋中倒真是复了肃穆,胤禛垂手躬身聆训,也不敢随意开言。康熙这厢从魏珠手中拿过《悦心集》,做了个手势令他下去,一面又细细翻看了两篇,才将集子搁在手边,对胤禛道,“今儿不是奏对,你也不要拘着,坐罢,朕同你随意聊聊。”胤禛谢过,依言斜佥了身子坐在下首,便听得康熙道,“近来倒是有个好消息,拉里大捷,这事儿你知道么?”胤禛点点头道,“嗯,噶尔弼与延信两路会师,大败策逆,儿臣以为,此战可定西北胜局。一则将策妄赶出西藏,叛军已无根基;二则可安蒙藏诸部,不使再生异乱。”康熙一掌拍在膝上,颔首道,“总算在年前了了这桩事,只眼下还得接着除恶务尽。”
说着,康熙不知想起什么,皱了皱眉头,“就是老十四,还是个诸事不通的样子。他想带着延信那一路去追剿策妄阿拉布坦,几十个字便能讲尽的事,洋洋千言来奏还说不清楚,文法更不通,晌午批他一份折子,直看得朕头疼。”胤禛闻言,立时便想到胤祯争功之心,然自他领大将军王出征之后,胤禛还是头回听见皇父如此不满于他的语气,不禁暗里有些诧异,想了想回道,“策妄如今穷途末路,十四弟又未尝亲历战阵,还须嘱延信着意替他留心。”孰料康熙想也不想地就断然道,“他不能去。看他这糊涂样子,就为前头隆科多那一件事,朕也不放心让他去,每每用心于无用之地,朕还真怕他再掣了延信的肘。”胤禛怎么也觉得当中一句耳熟,忽然惊觉这不是向日皇父训斥胤禩的话么?可怎么又与隆科多有干系了……
胤禛还不及回神,康熙又顺口赞扬起年羹尧来:“眼下西北战事将靖,经此一役,朕倒觉着年羹尧真是个人才,敢想敢做,用人任事皆在点子上,差使也办的漂亮。朕看如今督抚里头,学问好、庶务精的是不少,会带兵的却没几个,就是比之前头的姚启圣,年羹尧怕还要超卓一些。虽年轻气盛,倒是个可以大用的,内举不避亲,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胤禛心中不由得一转,暗自警醒:年羹尧虽是他门下人,却也是朝廷的疆臣,况如今皇父引他为青俊得力之臣,加以爱重,言语间便透不得一分以其本主自居的意思,多予褒贬皆是不当,遂中肯道:“年羹尧才干有余,气度格局尚欠。”康熙‘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胤禛想了想,在座中一欠身:“现今战事未靖,年羹尧纵有微功,也仍须再观后效;再者,年羹尧甫居而立之年,皇阿玛就委他以总督职衔,这已然是超擢了,我大清立朝以来都少有,年羹尧居总督之前未有寸功,他也当思报效——”
“怎么,你意思是朕不必对他再行奖赏?”康熙看了一眼胤禛,打断他问道。胤禛垂头应了道,“儿臣浅见,还请皇阿玛圣裁。”康熙沉吟了一阵,忽而笑道,“当初他在巡抚任上要整顿营伍积习,疏请加总督虚衔节制各镇,事权假于一人,这就算是他自个儿跟朕要的,不算朕赏他的。这么着罢,待撤兵之后,朕就赏他个四川总督的实职。”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内中情由胤禛闻所未闻,不禁大为惊讶,脱口而出道,“您这惯的他——”
第三百六十九章 风云渐起 (十五)
见胤禛如此,康熙反像是起了玩心一般地哈哈大笑,“朕还就拿他做个样子,倘若真有才干的,就因人设职、因人设事也不妨。要有一天让你总领差使,你也可这么办,这才叫做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总不成你还拿着小心思与他们计较?”“儿臣失仪。”胤禛一时也觉有些失态,当下尴尬地立起身来,垂头道,“儿臣是觉着,这奴才都要给皇阿玛您惯出毛病来了……事权假于一人,其人便易生骄纵之心,时候长了难免生出些弊端,儿臣愚钝,只觉用人之道也须防着将来之变。”
康熙这会儿却是玩味地看了一眼胤禛,随即目光也变得深远起来,诸般事体在眼前一一掠过,悠悠叹了声道,“这便看自家修为了,心术正的,他自己就知道谦冲进退,哪需要你白费这些手段;要是那心术不正的,你再防着他,也总要反的,反而显得你不大度。你守慎是好的,然有时也须些气魄,用人任事是门学问,你要好生体会着。想朕在位六十年,无一日敢有懈怠之心,如此尚觉诸事不易,所为难者,亦不过‘人心’二字啊。”这便是帝王心术了,如今皇父每每与他闲来聊及,益发是往明白了说,胤禛心头闪过一味复杂,可有些话终究是想问却不敢问,生生在嗓眼儿里抑住了,垂首道,“皇阿玛圣虑高远,儿臣谨受教。”
见胤禛单恭声应着,也不敢随口接话,康熙随意摆摆手,继而拊在膝上对他道,“等明年诸事都忙罢了,再找个清闲的时候儿上你园子里去,还有你那两个儿子,也带来让朕看看。”“谢皇阿玛恩典——”胤禛欣喜之余,猛地就想到世子的事儿上了,正想着措辞还不及再回,却又被康熙打断道,“不过话说在头里,冬至祭天,朕一定要去,不要再跟朕啰嗦。”这会子却是教胤禛哭笑不得,应也不是,不应又不敢,立时换了副苦瓜脸,满脸都挂着为难道,“皇阿玛,可这也不是儿臣一个的意思,太医也说您身子方才大好,理当居宫善加调摄,不宜亲诣祭礼,诸王大臣劝止,俱是为着皇阿玛龙体……”
“朕已有旨了。”康熙皱了皱眉,胤禛见此,也不敢再深劝,只得道,“嗻,皇阿玛求勤敬慎之意,儿子原体会不及,这便去寻兄弟们说。”康熙听了,这方带出些笑意,“不过去趟天坛罢了,哪儿来的这么多关碍,再说朕的身子,朕自个儿心里有数。再有祭暂安奉殿、孝陵、孝东陵的事,朕就不去了,这回你代着去一趟罢。”“嗻,儿臣遵旨。”胤禛打袖跪了,康熙却是看他还挂着一脸恭敬又为难的样子,似是瞧出他所想,有意无意地道,“王大臣那头也容易,往年冬至朕有足疾未去,王以下、公以上俱不行斋戒,益发懒怠不成事了。”
冬至之后,胤禛、胤祹奉旨出京祭陵,巧的却是隆科多也得了旨意随同前去。一路行来已有半月,是夜驻跸行宫,内外方掌起灯火,绵密的大雪就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胤祹尚在胤禛处还不曾回去,二人面前搁着一屉大薰笼,里头燃着地炭火哔啵作响。“这雪下得够大的啊,我看到明儿也停不了,别看是出了京,倒比我府里呆着暖和些。”胤祹坐久有些乏了,捶了捶腰背,顺眼望了望窗外,悠悠道,“要说这两年京里也是邪性,一年比一年冷,一到冬日里就教人气儿都喘不过来。”“皇阿玛这不是让你出来透气儿了么……”胤禛一笑,正要打趣他,就听见殿门一响,转见暖阁的棉布帘子挑开,隆科多一身风雪地钻了进来,对着座上二人打袖下礼道,“奴才隆科多,请四爷、十二爷安。”
“出门在外,隆公爷就不必拘礼了。”胤祹忙笑着站起身来,自披了件狐皮大氅,又指了指隆科多满沾着雪片的外罩,“屋子里暖和,快先除了罢。”出的京来,原不比京中规矩严整,况于胤禛他自是熟识,胤祹也从来是个亲厚的,奉旨领这一趟扈从的差事,隆科多颇倒觉自在些。“那?谢十二爷。”隆科多笑笑,一手已搭上了领扣,一面又下意识地望了胤禛。胤禛靠里坐在暖炕上,也是一笑,又指了胤祹,引着他对隆科多道,“人家看顾关防的正经差事,就听你一句吩咐还得巴巴地赶过来,你这会子倒又装相!”
胤祹作怪似的一笑,乐道,“四哥您可别挤兑我,那我也得先借着您的王谕,才能够请人不是?得,我这就先回去了。”说着拢了拢大氅,边束着领扣,边笑向隆科多道,“四哥原说是明早再寻你去,可我怕明儿见不着你耽误事儿,所以今儿才单等着你来。还得麻烦公爷着人选匹好马给我,我打算着明儿出去跑上一圈,好好活泛活泛身子。”“奴才记着了。”隆科多也是对着胤祹躬身一笑,待他出去,这方转看了胤禛。
胤禛也极是无奈,示意隆科多坐了,方看了手边的奏折匣子对他道,“你别理他,原是有要事找你,教他插科打诨地一通瞎搅和。才接着皇上的批折,着你即刻回京,侍卫同关防都交给小十二,不然你看他哪能那么高兴?”“嗻。”隆科多赶忙应了一声,又急急地从座中站起,问道,“皇上突然传奴才回去,四爷可知所为何事?”胤禛摇了摇头,“看皇阿玛的意思,像是有恩典加给你,自然是好事一桩,舅舅也不必悬心。”
隆科多闻言沉吟了一阵,抬眼看了看胤禛,低道,“那,奴才也不知猜得做不做准……之前皇上召见奴才的时候,跟奴才提过一事——”“什么?舅舅坐着说。”胤禛再看他时,目光中不由带了疑惑,他忽地想起之前皇父不允十四前往追剿策妄时,提及隆科多的话。隆科多却像是负着气性,只沉着脸,提着声回他,“皇上告诉奴才说,之前奴才随宗室一道在军前效力,十四爷原不信奴才是个有本事的,只因着皇上赞过奴才,十四爷才细细留意,方才信了,后来十四爷跟皇上奏请,让把奴才调回来,怕奴才立功。”
胤禛极为惊异地望着隆科多,他既不能相信皇父说的不真,也不敢相信隆科多自编出这样的一篇瞎话,当下里不禁半信半疑地问道,“他一个大将军王,同舅舅争的哪门子功呵?”“奴才怎么敢编这样儿的瞎话?”隆科多忽然声里都透着急迫,却也没等来胤禛的回应。接着,暖阁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听见薰笼里的炭火在不停地哔啵作响,正当壁角宫灯里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儿,隆科多方才打破了沉默,“皇上还说,既是都觉着奴才有本事,就让奴才也掌兵看看……”
第三百七十章 风云渐起 (十六)
乾清宫西配殿的弘德殿中,一片死寂,肃立在门口、廊下、庭中三处的内监侍卫等,俱都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摒着气儿,微嗽不闻。三月里煦风暖日,隔着宫墙,御花园的参天松柏都满枝写着春意,王掞却如同枯木一般地跪在殿外,朝冠置于一旁地上,浑身上下朝服不整,满头满脸地挂着颓唐。弘德殿不比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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