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布却为这一句话心惊不已,忙道:“臣不敢。臣与左右宗正议过,在京的诸王也是同样的意思。自太宗以来,皇帝诸子皆封王爵。即便皇上要给阿哥们留下些余地,封个郡王也是该当的。”
康熙笑容不减,只风轻云淡地道:“诸王都是这个意思?朕的儿子们都该封王,那亲王的儿子们又该封什么呢?”
这话极为诛心,雅布的脊梁上立时便觉得阵阵发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之下说了些什么。康熙敛了笑容,道:“想前明之时,所有皇子俱获封为王。李自成兵临城下,那些世受皇恩的王爷们又做了些什么?可有几人奋起抗衡?如福王之流,宁可最终将库中金银便宜了李自成,也不愿意赈济民众,激励士卒,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朕之分封,只论才具功勋,有功则赏,有过必罚,绝不蹈前明覆辙。朕要让阿哥们都知道,要王爵,绝不是凭着是朕的儿子,而是得靠他们自己凭真本事挣!”
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雅布,康熙放缓了些语气,道:“朕明日朝会还有一道上谕:凡宗室子弟,无论嫡庶,年十五需由宗人府引见期考,合格者方授以爵。朕对宗室期许之深,你身为宗令,该明白朕之苦心。”雅布连忙起身道:“皇上圣明,是臣先前所虑不周,经皇上一席话,才觉入梦初醒。”
康熙微微颔首,道:“你是个老实人,那道折子倒不似你的本意,朕今儿让你在外面候着,也有让你好生清醒一番的用意。凡事要多长些心思。授的什么爵都是儿孙们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在京诸王须得想明白才好。”“是,是。”雅布此时已是如坐针毡一般。
这时,康熙又转向顾八代和张英,道:“尔等与简王同来,可也是为了此事?”
张英心思动的极快,适才康熙那一番敲打的话语犹在耳边,还怎么敢在此刻再说什么。此时,顾八代稍踌躇了一下,看了一眼张英,才道:“奴才与张英担着礼部的差使,按说只管仪注典礼,只是奴才觉得,皇上确对阿哥们苛了些。”
“朕对自己的儿子太苛?”康熙面色又阴沉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封爵(二)
听到康熙森冷的一问,雅布及张英都微低着头,如老僧入定一般。康熙转目看了一下二人,道:“尔等可还有谁要进言?”雅布被康熙的目光扫到,有些慌神,忙道:“未有。”康熙不等张英回话,便挥手道:“你二人跪安罢。”雅布和张英对视一眼,躬身辞出。
出了门,雅布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道:“这回瞧着顾文起可有些悬,皇上好容易才龙颜稍缓,偏生他又扯出这一篇来。”张英听简亲王意思倒似一推六二五,把事儿全归在顾八代身上,忍不住出言讽道:“王爷说的是,文起太过迂了些,又不是他挑得头,何必呢。”雅布闹了个大红脸,悻悻道:“敦复是在怪本王?本王可不是那不讲义气的,既是本王请了你两位来,少不得要担着些干系。若是文起得咎,本王自然会去御前求情。”张英这才拱了拱手,道:“如此才好,便烦劳王爷了。”
暖阁之内,康熙探究地看着已然离座伏在地上的顾八代,道:“朕遣了他二人跪安,就是为了要与你掰扯一番。你可是要为四阿哥说项?”
顾八代神色平静,道:“奴才今日与皇上只论朝堂公事,不谈奴才与四阿哥的师生私谊。”
康熙于是坐起身来,道:“朕自省还是个能听进谏言的皇帝。朕倒要听听你怎么说。”
顾八代筹措着言语,缓缓道:“如此恕奴才斗胆了,先以太子为例。皇上督导太子之心颇急切,便因小事而斥责于太子。太子虽为储君,却仍属臣列。太子所依者,无非皇上之眷顾也。多被皇父责问,太子不免戚戚,以为须固羽翼才得保身家。长此以往,不私而有私,非国之幸事。再说诸位成年阿哥,自幼学习政务,参与军事,多有功勋,今又各领部务,眼界渐宽,门人渐众。而此次封赏爵位,却不过郡王、贝勒,与亲王之子、郡王之子无差。阿哥们若是生出愤懑,反而会与太子渐行渐远。再观太子之境遇,阿哥们若是会错了圣意,而生出些心思,岂非……。”
“住嘴!”康熙勃然大怒,斥道:“这也是你一个臣子能信口胡说的?你称病久已,又能知道些什么?竟敢在朕面前如此杜撰妄言朕的家事?但是刚刚那些疯话,朕便可诛你百次!”
“回皇上的话,正因为奴才少在朝堂,才会听得更多。皇上待奴才厚恩,奴才岂敢言之不尽?”顾八代道。
“好,好一个岂敢言之不尽。”康熙怒极反笑道:“照你的意思,朕该宠溺太子,再以王爵分封所有阿哥,才能换了兄友弟恭,朕的家宅安宁?”
“皇上学富五车,于史之认识,奴才难及皇上万一。皇上举了前明的例子便是明证。奴才驽钝,于是须常常研读以明理,前些日子又读了一遍宋史,倒是颇有些所得。”顾八代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康熙闻言有些愕然,随即陷入一阵沉思之中。过了片刻,康熙怒气渐止,道:“文起之意朕明白了。以史为鉴,确发人深省。只是此事朕自有主张,你不要再多言了。”看着面前老态尽显的臣子,康熙像是想到了什么,故作不经意地道:“朕还有一点想不透,你说了这么许多,面上看来似为诸阿哥撞木钟,可这语出惊人的架势倒像要逼着朕放你休致?”
见顾八代身子一震,康熙已知他的心思,便道:“罢了,朕不强留你。念你老弱闷了,还可宣你进宫说说话。等会儿朕应你的方子,也让内务府抄了给你。你退下吧。”
顾八代眼角有些润湿,对着康熙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这才步履沉重地离开。顾八代明白,他这一番话若是传将出去,便是阿哥们的眼中钉,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杀身之祸。是以康熙在放归之时特意讲明了赐第留京的意思,这便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看着顾八代有些佝偻的背影,康熙不免有些神伤。独自呆坐了半晌,康熙才传了李德全入内,要摆驾钟粹宫,还让当值的首领顾太监准备了些果品糕点,都是孝懿仁皇后生前最喜食用的。
看着太监们在钟粹宫院内摆好了祭案,又放上了祭品,康熙挥手让太监们都退出去,只剩自己一人,而后亲燃了三只香,插在香炉之中,默默地立了片刻,道:“月儿,你去了快十年了。朕今儿个来看你,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朕知道你最挂念的,除了朕便是胤禛。这孩子不错,性子越来越沉静了,倒不似小时候那般总是意气用事。前些年,胤禛跟着朕两征葛尔丹,立了不少功劳。政务上也很有些见地。这两年,他又帮衬着太子修了河工,凡事都亲历亲为,却从不居功自傲。前不久上元节之时,朕去看了新修的河堤,着实不错,朕还赐了永定河的名字。胤禛今年已是弱冠之龄,朕明日朝会,就会封老四多罗贝勒。”看着冉冉的三缕青烟,康熙唇上露出微微笑意,道:“月儿,在朕明日封的这些皇阿哥之中,胤禛之功并不逊于胤眩拓缝怼H舨皇鞘昵半抻α四悖驳钡闷鹨桓隹ね酢2还拗滥愕目嘈模抟苍赴颜飧鋈饲榱舾尤プ觥!毕氲教樱滴跬蝗痪醯糜行┬耐矗倭艘幌拢诺溃骸澳闶请薜幕屎螅右菜闶悄愕牡兆印D愫秃丈崂镉智橥忝茫忝橇┰谔熘槎家び迂返i,保佑他做一个忠孝两全的储君。朕从不信朕真的能万岁。如今朕快是知天命的人了,善始算做到了,所求便无他,全功而终而已。”康熙踱了几步,坐在一个锦礅之上,笑容已变得分外苦涩,又道:“今日胤禛的师傅来了,顾八代,你也认得的。他说了很多,朕听着,似乎是提醒朕提防阿哥们兄弟阋墙。朕颇为心惊。只是,朕这话不能对人言,只能在这里与你说说。朕知道,胤眩⒇缝恚踔粮湛呢范T这两年都招了不少门人。他们都长大了,朕也确实越来越看不透朕的儿子们了。朕让明珠休致,也算让他们有一个警醒。胤禛、胤祺、胤祐都还老实,只是胤祺内向,胤祐腿脚不利,以后太子能倚重的还得是胤禛。朕对他寄望不小啊。”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康熙的影子映在地上,斜长的一条,甚是孤独。
第一百七十章 南巡(一)
康熙三十八年三月,胤禛与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八阿哥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祯奉康熙命随扈南巡。康熙极为孝敬皇太后,此时天刚回暖,想着江南的*,便与皇太后议了同去。胤祉、胤祺、胤祐陪着皇太后乘一船,胤禛则与胤禩、胤祥、胤祯随侍康熙身边。
乘了二十多天船,胤祥性子活络,着实是把他憋坏了,便与十四阿哥两个于午后晃到了胤禛房中。此时,胤禛正拿着一本《妙法莲华经》细细地读着。胤祥和胤祯上前打了个千,齐声道:“请四哥安”。胤禛见是两人,便知经书是看不成了,无奈只得合上经文,道:“两位弟弟安。”胤祥扯过一张圆凳,大喇喇地坐定,嘻笑地看着胤禛手旁的佛经,道:“弟弟们在船上待的实在烦腻,四哥倒还有心看佛经?”
胤禛淡然一笑,道:“寂寂破乱想你总懂得?只有把心静下来,才可破除诸多烦恼。十三弟该多读几本经书才是。”
胤祥嘿嘿乐道:“四哥还是饶了小弟吧。那回被四哥堵在书房里,硬逼着背佛经,现在想起来脑仁子都疼。”
胤祯在一旁也帮腔道:“弟弟也和十三哥一样的想头,早知道这么闷,还不如装个病在京里躲躲清闲。今儿和十三哥来寻四哥,就是想让哥哥在皇阿玛面前讨个情,准我与十三哥从陆路走,去给皇祖母和皇阿玛去打个前站可好?”
胤禛失笑道:“平日看你挺老成,怎么和胤祥一般胡闹?你们两个才多大,皇阿玛会放心你们打前站?再者,皇阿玛特令不得扰及地方,逢府县而不停舟船,你们偏生要去碰这个钉子?”
胤祯撇了撇嘴,抱怨道:“四哥尽看不起人,康熙二十九年,四哥不也弟弟现在这个年纪,一样跟着皇阿玛征讨葛尔丹。怎么现在轮到弟弟,就连打个前站都不成了?”
胤祥嬉皮笑脸地凑上来,道:“四哥,皇阿玛这些天都在巡阅河工,操劳不已。小弟和老十四是皇阿玛的儿子,总得尽尽孝心,为君父分忧解劳才是。四哥是兄弟们之中最能办差的,河工上又有经验。胤祥与十四弟若能跟着四哥办河工差事,也能长长见识。弟弟们只求四哥去和皇阿玛说一声,让弟弟们历练一番。”
胤禛有些无奈,道:“知道这定是你的主意,和十四弟两个一唱一和。河工的差事这么容易当的?你们也知道,上回我修永定河,风里来雨里去,何止掉了一层皮?临出门时额娘还要你们四嫂传话给我,要我照顾你二人。若是黑了,瘦了,额娘饶得过我去?”
十四阿哥见胤禛有些松动之意,便趁热打铁道:“四哥不会是故意推托罢?十三哥与我都不是纨绔,在兄弟们中,布库练得最凶的就是我二人。皮糙肉厚,倒怕风雨不成?额娘处四哥更不必担心。若知我兄弟能为皇阿玛效力,额娘必然心喜万分。”
胤禛还未答话,就听门外有人轻咳一声,道:“四哥可在?”听声音,不是八阿哥又是哪个?
胤禛起身将胤禩迎入房中,只见胤禩身着贝勒石青两团龙褂,映出他的少年倜傥,端得引人注目。相形而下,其他几个阿哥不过穿着些寻常便服,胤禛更是只着一袭湖色长衫,腰间随意束了一根银色的丝绦,像极了普通士子。胤禩请过安后便言康熙召胤禛觐见。
胤禛看了一眼胤禩,道:“八弟可知皇阿玛为何事传召?”胤禩面上有些不自然,他这些天有事没事都凑在康熙身边,瞧着康熙忙于视河工事,便速速读了两遍《治河方略》、《束沙八法》等书,原想着若是康熙发问,能答出花团锦簇来,籍此多得些圣眷。
适才康熙接河督董安国报陈:清口、高家堰两处实测,洪泽湖水低,而黄河水高,已见河水逆流入湖,湖水因无从而出,泛滥于兴化、盐城等七州县。康熙让胤禩读了折子,问何以应对,胤禩对以速筑河堤,自以为必然得了彩头,不料却被康熙斥之为治表之策,吃了一通排头。康熙见胤禩颇有些委屈之色,便着其去宣曾于河工有所涉猎的胤禛前去商议。胤禩此时见到胤禛,心中免不了有些泛酸。
胤禛看着眼里透出期许的十三、十四两位阿哥,无奈地笑笑,道:“得了,拗不过你们俩。这几日我见河身渐高,沿河两岸,河面似已高于两侧稻田。等会儿见着皇阿玛,我见机请旨,若是皇阿玛允了,我便带着你等一同上岸测量,如何?”
见胤祥和胤祯满脸雀跃的样子,胤禛稍板起些脸,道:“先和你们说好,与我一同办差,可不能叫苦,否则定把你俩人打发回来。”
胤祥、胤祯自然忙不迭地应了,胤禩稍一犹豫,终是拿定了主意,于是上前一步,郑重施了一揖,道:“四哥看情形果真是深得皇阿玛的心思,相较胤禩之驽钝,强了百倍不止。小弟唐突,若是四哥不嫌弃,小弟也想随着四哥历练。”
看着胤禛有些诧异的神情,胤禩便将先前御前奏对之事大致说了一番。胤禛沉吟了一下,便道:“八弟向学之心热忱,我这做哥哥的也是自愧弗如,又怎么会泼你冷水。皇阿玛见我兄弟都能勇于任差,必然也会嘉许。”胤禛言毕,看了看胤禩,又道:“八弟去换上一身轻便些的?”胤禩瞧瞧自己,面皮稍稍有些泛红,告了罪,便回自己的房中而去。
胤禛见到康熙时,康熙正在悬笔疾书,抬眼看了胤禛,便指了面前的一份折子,道:“这是董安国刚呈上来的,你且先看看。”胤禛捧起折子,细细地读起来,于康熙指甲掐出印子之处特别多看了两遍。良久,胤禛放下折子,正沉思间,只听康熙道:“朕问过胤禩,他谏以修堤阻水返流。你以为如何?”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南巡(二)
胤禛抬起头,正迎向康熙带着些探究的眼神,胤禛稍一迟疑,便拿定了主意道:“儿臣以为八阿哥之议似可行。”
康熙面上看不出是喜或怒,只问了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