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些说不出口的原因被御笔轻轻一勾,落在了三甲之外。
复试放榜之后,康熙与六部商讨对李蟠、姜宸英的处分。因康熙有言在先,“严加议处”,“其考官处分,俟复试后具奏”,两人虽无过错,却无奈的成了牺牲品。圣旨一道,将李蟠、姜宸英从狱神庙赦出,只可惜,姜宸英受诬气愤不过,旨到之时,业已含恨饮药自尽。死前曾自拟挽联:“这回算吃亏受罪,只因入了孔氏牢门,坐冷板凳,作老猢狲,只说是限期弗满,竟挨到头童齿豁,两袖俱空,书呆子何足算也;此去却喜地欢天,必须假得孟婆村道,赏剑树花,观刀山瀑,方可称眼界别开,和这些酒鬼诗魔,一堂常聚,南面王以加之耳。”此文传入宫中,令康熙皇帝痛惜咨嗟不已。李蟠一人背了处事不力的罪过,流盛京。
是日启程之时,李蟠只带了一名从人,背了一个书箱便与刑部差人上路。正巧半道上遇着胤禛,胤禛自然不免唏嘘一番,而一袭青衣小帽,李蟠却是洒脱至极,接了胤禛送出的二百两程仪,也不推辞,只一拱手便翩然而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让胤禛着实楞了一回神。
康熙身边的传旨太监邢年在胤禛身边候了少时,忍不住在一旁提醒道:“四爷,恕奴才多句嘴,时辰不早了……。”胤禛这才转过身来,却是面沉似水,只淡淡言道:“知道了。这就随邢公公动身。”
胤禛来到西暖阁之外时,却见三阿哥胤祉也在跪候康熙传见,不由得生出一阵火气。三天前在无逸斋听师傅们讲礼记,愕然发现胤祉的头竟是新剃得,想着胤祥失神的模样,摸摸自己头上已长出的小半寸长的头发,再看着胤祉泛着青皮的额头,胤禛面色大变,向师傅们告了病,对着胤祉只一句:“倒要讨教三哥,礼记之中与孝行所述甚多,三哥博学,所得为何?”言罢,便拂袖而去。
十三阿哥胤祥的额娘过世不到三个月,诸皇子都尚在孝期之中,胤祉其间薙发,有违祖制不说,更是显得其丝毫不顾孝悌之情。那日胤禛愤愤之余,让胤祉一时下不得台,理亏之余,找不出一句为自己辩解。此时胤祉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往后偷眼一看,正巧与胤禛四目相对,不由得露出几分尴尬。幸得此时李德全传旨让胤祉觐见,否则胤祉只觉自己脑根后被胤禛那寒冰一般的眼神盯得一阵阵发紧。胤禛看出胤祉心虚,心中冷哼了一声。
不到一刻的功夫,胤禛也奉宣而入。屋内胤祉跪伏在当地,而康熙面色阴郁,显见着是在发作胤祉。见胤禛请安,康熙略抬了抬手要胤禛起身,见胤禛有些犹豫,康熙突然开口了,声音之中带着些嘲弄的味道:“忠孝本不在这些个礼数上面,若是不真的铭记在心而后施行,即便时时把忠孝两字挂在口边,做出些事也是些见不得人的。”胤禛见胤祉的头伏的更低,便也不肯起身,道:“皇阿玛训诫至正至允,儿臣记下了。”康熙望着胤祉,眼神分别犀利,道:“胤祉,朕上回和你说,凡事要在一个‘诚’字上下功夫,看来你还是没有听进去朕的告诫。朕如今黜了你的王爵,降为贝勒。你且好生反省一二。”胤祉听到王爵被夺,就觉头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喃喃之中说了些什么请罪的话。
胤禛一旁听得有些意外,若说单是因为胤祉薙发之过,罚俸两年也非不可,罢黜王爵似乎处罚太过。更让胤禛不解的是,适才康熙不单提到了‘孝’,似乎言下意思更多在‘忠’字之上,胤祉难道还做了其他触怒康熙的事儿?
便在此刻,康熙语气转淡,又吩咐道:“胤禛,朕今日要你来,是要你与胤祉一同去为朕办一桩差事。”胤禛挺直了身子,道:“是,儿臣领命。”连胤祉心中也稍稍心安,还派自己的差事,便是圣眷未减,恢复郡王衔不过就是时间问题。康熙看胤禛一脸郑重,轻笑一声,再转向胤祉,面上更多了一丝玩味,道:“倒不是什么大差事,传旨而已。你二人去传旨户部广东司员外郎孔尚仁,其人任事不明,不堪任用,即刻夺职返乡,交地方官看管。”胤禛听得一愣,再看向胤祉时,他已是面无一分血色。
第一百八十八章 风雨欲来 (一)
康熙四十年岁暮,又是一场大雪,院中铺了厚厚的一层,一眼望去,玉树银枝的,却是另一番滋味。胤禛不让下人去扫,只命人在院中的亭子里置了红泥炉,用乌榄核炭为底,待其火焰浅蓝之时,再用青花瓷釜乘上玉泉山水,架于炉上。
一旁的文觉不禁莞尔,道:“四爷好雅兴!”胤禛只盯着炉火,道:“若不是为了大和尚这份俗好,哪需我亲自烹茶?大和尚可不是得了便宜卖乖?”文觉在一旁锦墩之上坐定,笑道:“四爷这话差矣,茶乃脱俗之物,多饮之下,便是身在红尘,心已在方外了。倒是有一事和尚要讨教,四爷是懂茶之人,白乐天曾有诗道‘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早听说四爷府里有上好的雪水,不会是四爷藏私吧?”
胤禛颇有些无奈,道:“大和尚刚才说自己心在方外,此刻看来,一副着迷之相,真真计较的紧!哪里是我藏私,和尚既然好茶,必是知道的,这茶与水,如同君臣一般,需相辅相成才是。今儿我烹的茶是戴铎从福建刚着人捎来的二两大红袍,不比贡品差半分。雪水太寒,与此茶颇不相与,才用了玉泉山的水,取其虽清洌却不失中正的性子,正衬着茶味的和而不寒,香久益清,味久益醇。”正说着,便见水翻了小花,于是便专心提铫冲茶,一缕馨香登时传了开去。
“好茶!四哥可不仗义,要不是弟弟赶得巧,这么好的东西便只便宜了大和尚一人?”十几步之外的小院门口处,走出的正是十三阿哥胤祥。他一面搓着双手一面笑吟吟的道。
“十三弟的鼻子这么灵,用的着我专门去请?闻着香不就飘过来了?”胤禛淡淡一笑道,手上却不停动作,多烫了一只紫砂杯,又低提着茶壶,仔细地洒起茶来。
胤祥哈哈一乐,给胤禛请了安,又和文觉见过了礼。早有个下人又搬来了一只锦墩,胤祥便也围坐在旁,用手捉起一只茶杯,慢慢呷了一口,道:“四哥的茶果真是好!方才初泡之时,香气虽浓厚,却有些逼人,此刻二泡,香气稍淡,浅品之下,回味更浓,实才有了君子之风。”
胤禛虽笑却不答话,与文觉擎起了杯,互相一让,品起茶来。过了一刻,胤禛才缓缓道:“十三弟说得允当,盛极未必便是最美,平和才方显本色。”胤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意也敛了几分道:“四哥评茶之言,倒让小弟想到些别的。”看看一旁的文觉,语气之中似带着些调侃道:“我须得和四哥说些俗务,大和尚多担待些。反正四哥最近见天儿和你谈佛论道,我这做弟弟的也没你见他的时辰多,你也不差这半天。”文觉双手合十,微笑道:“十三爷随意就是,和尚有茶傍身,自在的紧。佛在心中即可,又何须多谈。”言罢,持了杯茶避入了书房之中。
胤祥哂笑,侧身对着胤禛道:“四哥可知道,今儿皇阿玛发落了石文桂?”不想胤禛只淡淡应了一声道:“哦。”胤祥眉头略皱,道:“四哥是怎么了?如今四哥除了当着工部的差,竟像是什么都不上心一般?四哥不想想,明儿就封印了,皇阿玛偏凑着今天降了石文桂一级,还罚俸一年!四哥叫做没看到太子爷听了皇阿玛贬黜他老泰山谕旨之后的面孔,阴沉得滴的出水来!”胤禛为自己又添了一杯茶,道:“胤祥,哥哥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我只抱着一宗,做好眼门前的事儿,工部的差事你道是好当的?且不说河工之巨,单是工部耗费一项,就够你四哥我操心的。三个月前,工部销算杂项修理费用,皇阿玛的廷训你还记得?‘工部一月内杂项修理用银至三、四万两,殊觉浮多。前明宫中一日用万金有余,今宫内由内务府总管,一月所用之银只五、六百两,连同一应赏赐诸物亦不过千金。可见工部情弊甚多。’自那时皇阿玛令我该管工部,我是难得有过囫囵觉!”
胤祥见胤禛说来说去只扯些部务,便苦笑道:“我的好四哥,就算你想躲着,躲得掉吗?自打九月索额图致仕,太子像是有些慌了神。今儿后晌,太子又特地寻我去毓庆宫,话里话外都在暗指八哥九哥安了不臣之心。还说两年前自八哥奉旨赈济江苏,就趁机搭了不少地方官员的线,九哥如今更是做了八哥的财神!有了银子,八哥是如鱼得水,和九哥一道,私下里常常结交大臣。太子还说,他这个储君别看光鲜,兄弟之中不过就是有你我两个人给他站脚。太子这话说得小弟心惊肉跳!再连着今儿皇阿玛发作石文桂的事,四哥,你说,皇阿玛到底是甚么章程?”胤禛听了,半晌默然,再开口时,语气之中多了许多沉重,道:“适才我说大和尚着相,没想真正着相的倒是十三弟。适才哥哥不应你的话,就是因为如今的局面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索额图归去,太子断了强援,虽急,却有些乱了方寸,他是储君,就该有储君的风范,由着他人去闹腾便了,真闹得过了,皇阿玛第一个就容不得那些人!”有些话,即便对着胤祥,胤禛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有说出口。太子见着胤禩、胤禟的财势眼馋,曾与胤禛暗示,从工部的差事上动些脑筋,胤禛无奈,只得以河工用银皆由河督衙门而出为由才算用言语搪塞过去。这种事,亏太子想的出来!太子如此的急于扩充自己的势力,与八阿哥一党针锋相对,睿智若康熙岂能看不出来。只怕太子越是如此,便越在康熙眼中失了分。康熙薄惩石文桂,大约就是要让太子有些警醒。然而看着太子的行迹,却是与康熙初衷背道而驰。
见胤祥还有话要说,胤禛道:“你我都是皇阿玛的儿子,对着太子也有半臣的名份,无他,差事当得好了,就是不堕皇阿玛的恩眷,不堕太子的信任,比甚么不强?其他的事,十三弟,你一定要听四哥一句,千万别往里掺合。”
胤祥也是一阵沉默,才展颜一笑,道:“四哥说得是,这话以前四哥也总说。左不过咱们就是臣子,恪尽臣道便是。自此小弟也学着四哥,没事参参禅,喝喝茶。”见胤禛笑着点头,胤祥面上又有些黯了,道:“昨日四哥不在,皇阿玛往太庙行礼,皇阿玛礼毕之后我就瞧着有些不妥,过后我去请安,皇阿玛对我言称他从来祭祀,登降起立,莫不如常,这次行礼将毕,却微觉头眩。皇阿玛叹说身体大不如前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风雨欲来 (二)
听罢胤祥的话,胤禛默然,过了片刻,才道:“是啊,岁月如梭,皇阿玛再过一年便是知天命的年岁了。”胤祥小声道:“瞧着皇阿玛露出疲色,我就觉着心里发紧。现在除了四哥,额娘真心疼我爱我,就只有皇阿玛……。”胤禛轻轻拍了拍胤祥的肩头,慰道:“十三弟的心思深啊。自打你额娘走了,去了孝之后,你就仿佛转了性子一般,成日里活泛的让四哥看不懂,总是逗着皇阿玛乐个不停,皇阿玛前几天不还夸你诙谐机敏?今儿哥哥才算明白你的苦心,你原来是在效仿老菜子彩衣娱亲,就想着能博皇阿玛稍许开怀。十三弟之孝行,便是我们这些个做兄长的也觉惭愧啊。”胤祥苦笑,道:“四哥谬赞,小弟倒恨不能如四哥一般早日为皇阿玛分劳。”胤禛含笑道:“你不必着急,皇阿玛对十三弟的期许颇深,否则也不会时时将你留在身旁伴驾,北狝、出巡,哪一回少了你?早晚轮到你办差使。”
未时,养心殿西暖阁中,康熙正在阅着一份刚刚呈上来的折子,只看了几行字,康熙便觉胸中郁痛,忙从案上拿起一个青花小瓷瓶,倒出一粒苏合香丸,放入口中,半晌,才算气松快了些。康熙眼睛瞟着那份半摊开的折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此时,养心殿总管太监邢年正巧进得殿来,送上一方烫好的手巾,一边轻轻在康熙额上擦拭,一边道:“看主子的面色,可是乏了?适才裕亲王爷递了牌子请见,说要来给主子谢恩,要不奴才赶紧的回王爷一声,等过了年主子歇过劲儿来再见他?”康熙任着邢年在自己额上按摩了片刻,道:“裕王难得来见朕,怎么好让他吃闭门羹?请他进来罢,朕无碍的。明日便封印了,一晃又是一年,朕又老了一岁,这身子也是远不如前了。”邢年听得最末一句,眼圈却是一红,道:“主子说得奴才万死也不敢应!在奴才眼里,主子还和二十年前奴才刚进宫的时候一样健实。”康熙一笑,道:“你这奴才,尽逗朕开心,去罢。”邢年这才囫囵着应了,匆匆下去迎了裕亲王福全进来。
福全着实是老了,虽说他只比康熙大了一岁,看着可却似乎生生老了十岁不止,背有些佝偻,发辫之中也参杂了不少银丝,加之福全有眼疾,进殿之时一暗,身形还稍有些趔趄。康熙急忙离座,走近几步去扶福全,福全凑近了才见是皇上,连忙侧身一让,就势要拜下去,却被康熙拦住,道:“二哥无需多礼,就咱们兄弟两个,正好说些体己的话儿。”福全略挣了一下,终究还是被康熙扶着升了炕。福全在炕上欠了欠身,道:“臣这付身子骨,让皇上见笑了。”康熙贴身坐了,温言道:“二哥说得哪里话?朕还指着你帮衬着下一代皇帝呢。”福全笑笑,道:“皇上关爱,臣虽死不得报。皇上不久前赐封臣的犬子保泰为世子,又屡屡赐臣治疗眼疾之药。臣因疾之故虽少有走动,感念皇上圣恩之心却未减半分。”康熙哑然一笑,道:“二哥愈发生分了,保泰是朕的侄儿,朕自然应该看顾于他,二哥的眼疾还是昔年征讨葛尔丹之时落下的病根,如此说起来,还是朕欠二哥的多些。”
福全看着身旁的康熙,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临到嘴边又住了。康熙却已是留意到了,便问道:“二哥像是有心事?不妨说与朕听听,让朕来为二哥分忧如何?”福全斟酌了片刻,方才多少有些赧然地笑道:“原该是臣为皇上分劳才对,如今不想却倒过来要叨扰圣上。只是,臣这点事儿,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