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的就招来你这句评断,你怎知道……”
话还未完,便见高无庸急急穿廊过来,禀道:“四爷,太子爷来了。”与胤祥相视一眼,胤禛便独自出了水榭。
房里,长案上摆着一部新印制的《清文鉴》,这边胤禛朝着太子深深一揖,笑道:“这《清文鉴》太子吩咐人送来即是,或是派人叫臣弟进宫去取,怎么亲自送来,倒叫臣弟不知如何谢恩了。”胤礽只笑笑,抬手免了胤禛的礼:“无妨,做哥哥的给弟弟送一趟书怎么就不行了?”说着,朝上一拱手,“这套《清文鉴》是皇阿玛亲自审定为序的,上谕赐在京诸王、皇子、大臣各一部,哥哥我这算也是承了圣命而来,公私两便。”一通寒暄毕,胤禛让了胤礽上座,又着人奉茶。举杯浅呷的间隙,胤禛回味着那句‘公私两便’,总觉今日这番小题大做的赐书之举有异,再看太子神色似有些苦恼,遂笑道:“太子屈尊过府,乃臣弟的荣幸,总是要恭聆训教的,无论公私,都是朝廷法度么。”太子一听,却是连连摆手,神情倒像是更苦了些:“四弟不是拿这话来埋汰我?还谈什么训教?今儿晨间就被皇阿玛考问住了,至今还是头绪全无,到现在我还脑仁子疼。再想不出辙儿来,只怕后晌皇阿玛处无法交代。”
从太子状似怨尤的叙述中看来,胤禛得知了太子这遭苦恼的因由。晨间在养心殿,张英递牌子进来,禀奏康熙言内阁、翰林院尽十二年编撰之功,《平定朔漠方略》告成,进呈御览。康熙大为欣喜,兴致上来,更传了笔墨要为此亲写序文。太子随侍在侧,亦是随张英一道进贺的,后见序文中有“朕授钺亲王大臣,问罪声讨大师克捷,未即殄除”一句,便出言相谏,说是可将当中的‘未即殄除’改了以昭扬天威,可康熙却以不实为由训斥了太子一通,闹得最后太子在张英面前大失了面子。胤禛听了,大约能猜到二人的心思:太子该是想借着福全失利这事做做大阿哥的文章,面上说给康熙的话是滴水不漏,底下,却是想翻旧账。而康熙这头,他却猜不准是不是康熙已然洞悉了太子的意图。然而,虽不知究竟康熙是为着什么具细因由申斥的太子,但起码,太子必是什么地方触着了康熙。
太子一通说完,端了茶盏就往唇边送,胤禛见有些冷场,才要接话,又听太子继而接道:“晌午,皇阿玛又叫陪着一道用膳,席间颜色倒是没晨时那般疾利,但又问起月前那事儿,我是再没的说辞了,你说,怎生不令人犯愁?”
胤禛看着太子,这话胤礽说的有些不明不白,倒也不知该如何开解,含糊道:“依臣弟的想头,皇阿玛许是一时的不豫,太子不必太过吃心。”太子原就是一脑门官司,此刻便更是蹙了眉头,道:“月前皇阿玛就说心神不宁,原本我以为约是阿玛上了岁数,晚间睡得不踏实,故而有此一说。不想,这几日,皇阿玛更是在意此事,几回唤了我去,直言最近定会出些大事,却又没个确实的说辞。”见胤禛听得仔细,太子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是知道的,我是太子,有辅政之责,可哪桩事我不得做得慎之又慎?生怕违逆了皇阿玛的意思。可像这种无根无影的事儿,确叫我犯难。”许是觉得自己言辞稍有怨愆,便缓了一缓,轻咳一声,道:“今晨见了刑部呈上的折子,说是朱三太子被擒,我寻思着,皇阿玛所虑当是合着此事。自前朝覆灭,朱三太子一直杳无踪影,前明余孽不总是打着他的名头作乱?如今终于拿他归案,总是桩大喜讯。可皇阿玛跟前奏对,阿玛才听了几句,虽先有几分喜色,却又说不是他心中所悬之念。”摇摇头,终还是将那口怨气泄出:“当真是天心莫测呐。”胤禛听了也不言语,只淡笑着让了茶。
太子撂下茶杯,郁郁道:“老四,你倒是说说,如今河清海晏,还能出什么事?”胤禛见太子直盯着自己,便道:“若是谈佛,臣弟或许还能为二哥稍解忧愁,皇阿玛圣虑深远,岂是臣弟所能探知?二哥还是宽了心,皇阿玛许就是兴一致起了一说而已,隔上三五天,便也就不再提了。”胤礽手指轻叩案上,道:“四弟,不怕你笑,二哥今儿说句实心的话,若是猜不透阿玛所想,二哥我是没一日能安睡。”“哦”胤禛仔细看着面前的太子,确是眼窝都凹进了一圈,不禁道:“二哥何故如此?”太子自失的一笑,道:“适才我说皇阿玛天心难测,或许四弟还觉是我言语莽撞,可索相之事,难道不是明证?索额图,一等公爵,内大臣,伴君几十年,圣眷一时无二,下场又如何?一道旨意就索拿宗人府圈禁,多壮实的人,圈了不到半年,就死的不明不白!”听太子提起索额图,胤禛稍有一怔,稍看了左右,再无他人在,这才稍稍安了心。
第二百零六章 惊变 (二)
看着太子,胤禛略有沉吟,方道:“恕臣弟多一句嘴,索公之事,已时过境迁,太子爷再提无益。”太子虽默然了一发,像是犹自介怀,并不停口,缓缓道:“原来身居九重之上,便可视苍生如刍狗,一言以兴之,一言以亡之。”言罢,眼望地上不语。胤禛也被说得有些恍神,陷入沉思之中。
康熙四十三年,太子德州重病,康熙唤了索额图前去侍疾,月余,待太子病愈返京之后不久,便下旨将索额图索拿宗人府,不光索额图身陷囹圄,便是其二子格尔芬、阿尔吉善也一同拘了。着实令朝野之间一片哗然。旨意之中言及索额图之罪时颇有几分含糊其辞,指其致仕之后背后怨尤,议论国事,居心不轨,侍疾德州期间不守仪制,跃马至行宫中门而方下。
于胤禛而言,那道圣旨之中,最耐人寻味之语,却莫过“即此是尔应死”一句。索额图罪之一:致仕大臣谈论朝政。若这便是死罪,只怕致仕之人中没几个还能活着了。其罪之二:骑马至中门之事,也不过是细枝末节而已。以往索额图任内大臣时还有紫禁城骑马的恩遇,怎么到了行宫骑马便成了罪过?若此两款都不是索额图圈禁的理由,那么是什么让康熙如此光火呢?
此前,索额图在德州与皇太子“潜谋大事”的流言就曾传入胤禛耳中,原本以为不过是些并无实据之说,见了那一句,胤禛知康熙必是信了这一说辞。也只有这一桩,是真正要了索额图命的。胤禛琢磨着,将索额图处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康熙给太子的最明确的警示,也算是康熙权衡之下,仍旧选择了保住太子的无奈之举。只是,太子未必能体会康熙的这一片苦心。
记得也是四十三年夏,视德州之时,胤禛曾见过河道总督张鹏翮循例向康熙保荐官员时,把索额图家人名列其中的折子。当时康熙不过浅浅一笑,批了留中不发。待索额图圈禁,张鹏翮惶惶不可终日,急上了请罪折子,康熙的朱批明发竟是:“问尔本心,乃索额图走狗乎?”张鹏翮大惊之余,再上折,洋洋千言痛陈己罪,几乎把自己骂的狗血喷头,方才得恕,饶是如此,还是免不了降三级留任的处分。从这一处置中,不光胤禛,便是朝野上下所能得出的恐怕只有太子储位只怕有碍这一种结论。更而况,当年八月二十一日,康熙在上谕之中谈及与索额图素有来往者时,亦称“此事朕不追求自能完结”。在这“不能完结”其中,是否也包括揣揣不安的皇太子胤礽在内呢?
胤禛的推测,已与其时情形相差无几。只有一桩是胤禛所不知,却又是引出康熙对索额图的勃然大怒之事。工部尚书王鸿绪曾有一道密折上呈,密折之中参劾了太子随从人员在德州骗买女子之罪:关章京已买三女;革职官陈世安买女向皇太子谋起官;侍卫迈子买女多人,具体数目尚未查清;原任知州范博前因进花,给以御箭,遂以御箭招摇撞骗,假称御前人员,强买百姓之女九人,妓女一人,小童一人送与太子;除此之外“买人者尚多,或自买,或买来交结要紧人员,皆是捏造姓名,虚骗成局”,其真名实姓难以一一察清。尤令康熙恼怒的是,王鸿绪言及,范博等人结交御前侍卫及各阿哥府的执事人等,信息甚灵。这之中,侍卫迈子乃是索额图之子阿尔吉善的奶兄,而范博原也是索额图所荐之人。
又者,王鸿绪的密奏虽在言语之间较为含蓄,但康熙观后,已知皇太子以及皇子中有人与此事有牵连,恐不少民间女子已落入这些不肖之子手中。在德州经了陈鹏年之事,康熙知太子贪婪之深,本已是动了心思。此前又曾处置过与太子有染的哈哈珠色及宫内仆侍,本指望太子知过而改,不想胤礽竟然还不能洁身自律。返京之后不久,宫里更是传出太子与索额图的两个儿子行那兔儿爷之事,康熙虽隐忍了下来,却免不了将一腔怒火都撒在了索额图一家身上。故而,诛索额图,圈其两子。
更令康熙震惊莫名的是,王鸿绪在密折中竟颇为忧虑地写道:“主上行事至慎至密,人莫能测,真千古帝王所不及。但恐近来时候不同,有从中窥探至尊动静者,伏乞主上密密提防,万无轻露,随事体验,自然洞鉴。”窥探之人,究竟是哪个?康熙的脑海之中不由自主地浮出胤礽的身影。以上种种关于太子的恶事,无不像是一块又一块的巨石压在了康熙心间。他忍不住要寻思: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真的要交给如此一个不忠不孝、贪婪、好色的人践祚?
见胤禛良久不语,胤礽一笑,道:“是二哥的不是,没来由的说这些犯忌讳的话,倒教你为难了。”听胤礽半似开脱半似打探之语,胤禛这才收了神思,拱手道:“法不传六耳,无非是兄弟间的私话而已。小弟心中有数。”“嗯”对胤禛的回话,太子略带满意,颔首道:“听说明儿老八请了众位兄弟为是他福晋贺寿吃酒?”胤禛点点头,道:“是,臣弟明日下晌要与内务府商议皇阿玛秋猃行围之事,许是无法过府,乌拉那拉氏已备好了贺礼,代臣弟一往。”太子面上笑意更浓:“如今八弟在朝野之间声望日隆,连得大哥都备了重礼去走他的门子。四弟府邸与老八相邻,却是近而远之?”胤禛淡然一笑,道:“臣弟乃是公务在身,八弟素来通情理,想来不会见怪,谈不上近而远之之语。”太子一摆手,道:“知道你是个淡如水的性子,你和十三弟一样,仔细当差,用心做人。若是兄弟们都如你一般,二哥我也就省心的多了。
随后二人各是一通赞勉辞谢,渐渐的也就将先头那话题扯远了去,闲闲论及之事,大都仅是浮于言上并无几多深意。只太子不经意间提及的一句“我揣摩着,皇阿玛近来有分封你们几个成年皇子的意思……”,让胤禛听来心中颇为翻腾。
第二百零七章 惊变 (三)
观日已见薄暮,胤禛好容易送走了太子,这才回转水榭而来。胤祥远远看见胤禛,立时迎上去问道:“太子走了?”胤禛点点头,又将适才的情状大略言及,末了补了那句分封之事,便又沉了前头所虑当中,并未言声。
这头胤祥本是想说说太子的这番来意,但听了末句,却是怦然心动道:“四哥,未准皇阿玛是真有此意?前些日子皇阿玛考较小弟骑射,也很是说了些‘论赏以能’的话。”胤禛听了,回目看上胤祥一眼,看伊面上期盼之情显见的流露,不由忧道:“十三弟,莫怪四哥罗嗦,而今朝中利害尽掩在风云当中,皇阿玛处更是对巨细事体添了关注,我等心里想的,手边做的,莫不须十分留意,凡事也都谨慎些为好。”胤祥也不以为意,只固执一笑,道:“四哥,我们做子臣的,只管尽心侍奉皇阿玛,才略兼修,总不致犯了他老人家的意。”
胤禛这头有些关节并未想的通彻,更摸不准康熙的意思,见胤祥如此,也不愿驳他兴致,只沉然叮嘱道:“你只小心些方是。”就在两人谈话意味颇显沉寂之时,便是一个侍女远远在廊下请下安去:“禀主子、十三爷,侧福晋晚膳已经备下,请二位爷过去。”
胤禛淡笑颔首,邀了胤祥同往李氏处用膳。李佳氏以备好了六样小菜,无不是合着胤禛胤祥胃口的。鸡油拌水芹鸭丝,黄焖鹿脯,火腿烩茄丁,溜八珍,干烧豆腐,炸佛手。李佳氏是个细心之人,特意备了梅酒,还用冰镇了,胤祥一见,喜上眉梢,道:“小嫂子就是会心疼四哥,这回连带着小弟一起沾光。”李佳氏赧然一笑,蹲身一福,道:“十三叔尽是说笑,快和咱爷一起入席。这鹿脯,佛手还是得就着热吃,凉了就不对味了。”
胤禛坐了主位,胤祥坐了右手相陪,为胤禛斟满了一杯,胤禛笑道:“十三弟,可别枉费小四嫂一片心思。说了你要来,你小四嫂从一早忙到现今,这几样小菜,可都是她指点着厨下做得的。”胤祥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道:“那可是生受小嫂子了。”夹起一箸火腿烩茄丁,放入口中一品,立时赞道:“火腿必是用上好的女儿红闷熟了,茄丁也是过了鸡油炸过,再用了雪里蕻的酱汁和猴头菇一起煨着。小四嫂果然是大家。”李佳氏侍立一旁,为十三阿哥也斟满了一杯,笑着揶揄道:“都说十三叔的口最刁,若是妾不尽心,只怕十三叔吃完一抹嘴就对咱们爷抱怨了。”胤祥听了哈哈一乐,胤禛一摆手,道:“寄悠,你且去罢,爷和十三弟吃酒,晚间再寻你说话。”被胤禛喊出闺名来,李佳氏面上浮过一抹绯红,羞着应了,再与胤祥一福而退。
胤祥与胤禛碰了一杯,凑近了方道:“四哥,依着弟弟看,今日太子寻四哥似是要探四哥的底儿。八哥近来闹腾的厉害,除了大哥、九哥、十哥,连着十四弟也与他们愈走愈近。听说……”胤祥压低了声气,:“听说连马齐、佟国维都备了厚礼给八嫂祝寿。太子这边约是有些着慌。”胤禛点点头,道:“八弟是咱们一起子兄弟之中待人最和善的,不似你四哥我一般不喜和人交际。马齐以往在太子监国期间吃了不少苦头,与八弟近些也在情理之中。”顿了一下,又道:“佟公么…。”止了言语不说。“佟公怎么?”胤祥夹了一块豆腐入碟,停了箸问。胤禛自饮了一口,淡淡应了句:“不知究竟。”“依我看,怕也是个随风倒的,阿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