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联系上了
二月初十。西枋城南郊。
低矮的丘陵连绵起伏,新绿的草芽一坡一坡,将太行山东南余脉铺得满满的。紫色的天星、嫩黄的雏菊散落其间,将枋头的春意渲染的越发浓烈了。
一大早,一行百十人的队伍从西枋城出来,沿着弯弯曲曲的陌道逶迤南行,队伍有骑,有步,还有牛车;其中又有老有少,有文有武,有主有仆,看起来十分驳杂。
这支各色人物混杂的队伍拖曳着长长的纵队,行到西枋城南八里外的一座小丘下停住了。
“此间春色喧闹,实为探春之好去处。就到此为至吧。”队伍为首的牛车之上,一个骨架高大,双颊酡红的老人笑着对手下人吩咐。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夸张,只是语气中殊无半点笑意。
“大将军是想上去观赏四周景致,还是在下面歇息?”随车的侍者一边在牛车前安置踏板,一边请示。他口中的‘大将军’自然是枋头氐人首领,大晋赐封的征北大将军蒲洪了。
“蒲某就在坡下与军师将军相对小酌几杯就好。”蒲洪说着拾阶而下。
侍者禀遵指令,一边招呼亲卫在丘陵下平坦之处铺设毛毡,摆放酒肉,一边遣人去请军师将军麻秋。
没多久,麻秋一身儒服,翩翩赶上前,对牛车旁的蒲洪一揖,淳淳说道:“大将军,酒多伤身,逢此多事之秋,还请稍加节制。否则……”
蒲洪身子一抖,似乎有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将要倾倒之时,他一伸手扶住车辕,稳住了身子。缓缓吐了口气,蒲洪道:“军师将军放心,蒲雄身子骨刚硬着呢,些许酒食,还支撑的住。”
“哦,如此甚好,倒是麻秋多虑了。大将军请——”瞥见蒲洪的作态,麻秋暗自一笑,依旧束手相请。
麻秋心里很明白,蒲洪老了,是在强自支撑着作态;包括这次出来踏春,也是作态;所谓的踏春,其实是他心忧前方战事,听说蒲坚今日会从前线返回后,借踏春之名南来迎候,只为了早一刻得知战事详情。
队伍在小丘下驻扎下来,梁安、麻秋陪蒲洪萁坐饮酒,其余人等散布在小丘四周‘踏春’,这些人大多知道一些消息,惶惶地立于小丘左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实在没有半点踏春的意味。
蒲雄面南背北,萁坐在毛毡上,精神看起来有些恍惚。他呆呆地望着消失在南方丘陵后的陌道尽头,眼里直是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好酒!”麻秋仰脖饮干一盏美酒,砸巴了一下嘴巴,大声赞叹,随即又斟了一盏,双手端起,恭敬地向蒲洪一举道:“大将军!请——”
蒲洪哦了一声,下意识地将酒盏送到唇边,将要倒进口中之时,他目光一凝,盯住了南方的陌道。
须臾,蒲洪惊呼一声:“是石头(蒲坚昵称),他们回来了……”
心神激荡之下,蒲洪话语中带着明显的颤音。这时候,他却顾不得这些,将酒盏往皮毡上胡乱一墩,蒲洪飞快地站起身,疾步向南迎去。
酒盏歪倒着,美酒汩汩流出,浸湿了一大片毛毡,麻秋瞅见,暗自冷笑一声,随即轻轻搁下酒盏,起身整肃了衣袍,从容跟上。
蒲坚随同蒲法渡过黄河整肃队伍,按照蒲雄指令,向东佯动,第二日在祝阿河段会合了枋头船队后,蒲法命令水手登岸,船只焚毁,随即率部西返。
回转汲县后,他们正好遇到蒲健派往西枋城回禀军情的亲卫,听说蒲雄没能突围到白马渡,蒲法、蒲坚两兄弟当即急了,立马就要带大军渡河南下,追查蒲雄消息。蒲法老成一些,认为让未及成年的蒲坚随军行动容易误事,便命令蒲坚会同蒲健亲卫一道回返西枋城,向蒲洪禀报战况。
蒲坚坳不过,只得带了小耗子等一队亲卫回转西枋城。
见到蒲洪后,蒲坚泪眼婆娑,抢在蒲健亲卫之前,将自己知道的范县战况一一禀明;蒲洪闻听蒲箐战死,蒲雄、毛贵深陷绝境,下落不明,再也忍受不住煎熬,哎呀一声,昏厥过去,甚至没给蒲健亲卫留点禀报的时间。
蒲洪出事,梁安、蒲苌、蒲坚一众人等七手八脚将他抬到小丘下的临时营地,又是掐人中,又是拎耳朵,又喊又叫,忙碌了半日,才将蒲雄弄醒。
蒲雄醒来之后,精神却未恢复,他无力地环视了一眼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到蒲健亲卫身上,嚅嗫着说道:“有好消息吗?说给老夫听听……”
蒲健亲卫迟疑了,嗯嗯唧唧不敢说话。他回来是为了告知西枋城,白马渡鏖战至今,己军损折六千人马、蒲生战死、粮草不足、兵甲损毁严重急需替换……诸如此类的消息。老爷子想听好消息,可是这么多消息之中似乎没有一条好消息。
“唉——”
蒲洪无力地挥了挥手,脸色白煞煞的看起来极为渗人。“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眼珠转了转,蒲洪的目光落到蒲苌、蒲坚两个孙子身上,随后变得柔和起来。“苌、坚。我想到坡上去看看,你俩陪陪爷爷吧。”
蒲苌是蒲健长子,算是世子的世子了,他今年已满二十岁,之所以没有出征,而是留守西枋城,有替父在蒲洪面前行孝的意味,更多的是为了历练统筹全局之能。
蒲苌听蒲洪说罢,蹲下身道:“让苌儿背祖父大人上去吧。”
蒲洪微笑道:“好。好苌儿——”随后在梁安、蒲坚的搀扶下,负到蒲苌背上。
祖孙三人上了丘陵顶端,蒲苌和蒲坚小心地扶着蒲洪倚着一块向阳的山石坐下。
温暖地春晖洒下来,洒在身上,洒在脸上,耀的人眼发花。蒲洪眯缝起双眼,似乎沉醉于春晖之中,久久没有说话。蒲苌、蒲坚左右侍立,屏住气息,不敢弄出半点声响。
“风起云涌,英雄辈出,这世间的变化非我等凡人能测啊……”
过了好一阵,蒲洪长叹一声,悠悠说道起来。“当初军师将军劝我谋取关中,以为进退之立足之地,某不以为然,一心想在中原作一番大事。今日看来,军师将军所言,虽过于隐忍,缺少进取,却不无道理。”
蒲苌神色一动,凑趣地问道:“祖父大人莫非打算西进关中了?”
“也许吧。不到最后即便是你祖父也说不准。”蒲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发觉两个爱孙不解。蒲洪振作精神,说道:“大丈夫当逆而进取,快意杀伐;你家祖父自诩英雄,岂能轻易躲进关中,作一缩头乌龟。哈哈,汝等放心,新义军虽然有些麻烦,却还不能让某闻风而避。”
蒲苌、蒲坚闻言,精神都是一振。
随后蒲洪吩咐道:“苌儿,稍后你让梁安去一趟广陵,告诉那个殷浩,枋头已到存亡危急时刻,请大晋即刻出兵北上青、兖,否则,一旦枋头失败,大晋再无机会恢复中原。然后你亲自走一趟襄国,去见张举大人,请他速令并州张平出兵援助,至不济,也请他想办法援助枋头三个月的粮草辎重。”
蒲苌、蒲坚眼睛各自一亮;这两人年龄虽然不大,却已通晓世事;半年来,枋头急速膨胀,膨胀的是人丁不是财富,或者说还没有转化为财富;在这等情况下,枋头接连与滠头军、新义军作战,早已不堪重负。蒲洪随口道出的两项制措,若是得以实现,不仅从后路给了敌军沉重一击,还能保证枋头军接续作战。这确实是枋头最需要的。
蒲洪爷仨在坡顶叙话,自然没人会不识时务地上去打搅,一两百人百无聊奈地散在坡下,各自想法消遣着时光。
麻秋坐在皮毡上,手里端了一盏酒。酒盏送到面前,却没有一饮而尽的打算,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盏中的酒水,酒水一漾一漾,荡出细细的涟漪,麻秋似乎从涟漪地看出了什么,白净的面皮慢慢浮起了一层微笑。看起来,他整个人都沉浸在酒盏的世界里。
“军师将军?”一个低低的试探行问候闯入了麻秋的世界。
麻秋不经意地看过去,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少年蹲在三四步外,低着头专注地掏着一个蚂蚁洞;如果不是适才问候声的稚嫩,麻秋不会以为,是这个少年在喊自己。这个少年他有点印象,是蒲坚身边的人。
很显然,少年这个样子是不想惊动其他人。麻秋心中了然,转回视线,嗯了一声后,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将军有个女儿,唤作麻姑对吗?”少年头也不抬地问,声音不大,恰好能让麻秋听见。
麻秋心中一紧,语言有了些波澜:“是有如何?”麻姑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唯一在意的人,不由得他不揪心。
“那就对了。”
少年仿佛是喃喃自语,随意地说道:“军师将军可能不知道,麻姑已经嫁给新义军的石帅了。”
“汝是何人?竟敢虚言诈某!不怕死么!”低吼声中,麻秋身子一绷,冷冽的杀气勃然而出,一转眼的功夫,他从淳淳君子蜕变成一个冷血屠夫。
少年似乎很迟钝,对这股凌厉的杀技没有丝毫感觉,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是谁军师将军不用管,你只需知道,新义军石帅是你女婿就行了。嗯,石帅说了,他很想向军师将军问安,只是不知道怎么联系,请军师将军派个人去白马渡走一趟,一家人经常联系。”
麻秋不知道麻姑怎么会嫁给新义军石青?也不知道这个少年说得是真是假?但是,事关麻姑,他不得不慎重;脑中电光急闪,他正考虑如何试探,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蒲坚的呼喊:“小耗子!走——”
那个少年应了一声,跳起来一蹦一跳地走了。临走之时,给麻秋又丢了一句话:“快点派人联系哦……”
这厮会不会是蒲洪遣来诈我的?蒲洪对我防范甚紧,还有必要这么做?如果不是,难道这厮是新义军的内应?新义军拿麻姑当借口,是打算和我联系?要不然,麻姑怎么可能跟新义军搅到一块?她应该在邺城才是啊?
麻秋一头雾水,愈想愈是迷惑。
看来不让人走一趟是不会明白的,罢了,看看新义军在捣什么鬼也好。麻秋终于拿定主意,随蒲洪回转西枋城后,一进自己的寓所,便唤来一个身子拘偻,罗圈腿摇晃的老仆人吩咐道:“窝盔。你悄悄去一趟白马渡新义军大营,看麻姑是否在那里。”
“小姐!她怎么在那?”名叫窝盔的老仆惊呼一声,身子一震,拘偻的身子豁然如长枪一般挺直。
“本帅若是知道,还用得着你去吗?”
麻秋烦躁地一挥手。“快去快回,不要让本帅挂念。”
窝盔应了一声,身子再度拘偻起来,一晃一晃地退下去收拾行囊。
第五十一章 僵持中的暗流
麻秋对麻古这个女儿一向很放心。
这个女儿跟着他走南闯北,经管了战阵厮杀,练就的胆大心细,兼且还有一身不俗的武艺,若是待在邺城家中,有什么事尽可应付的来。
只是,她怎么出了邺城?怎么会不再回山修道反而嫁给了石青?难道是被迫的?想到“被迫”二字,麻秋牙齿咯吱咯吱嘣响。他麻秋的女儿,绝不能受此屈辱!
麻秋在心神不宁和咬牙切齿中度过了四天。第五天一大早,窝盔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麻帅!我——”一进寓所,窝盔忍不住开口嚷了起来,直到觑见麻秋嗔怪的目光后,他才及时地闭上嘴,嘿嘿笑着,跟在麻秋身后在小院里踱步。
两人踱到一块僻静的空地中央,麻秋嗯了一声。
窝盔躬了躬腰,算是行礼,随后说道:“麻帅!我见到小姐了。”
“啊?”
麻秋惊讶一声,以他想来,麻姑嫁给石青多半是新义军的诈计,为的是联系自己。他没想到麻姑真的在新义军中,那么,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麻姑十之八九真的嫁给石青了。他很清楚自己女儿的相貌,那是惹祸的根源,无论哪个男人见到了都不会轻易放过。新义军军帅石青难道会是个好鸟?
一层黑气在麻秋白净的脸上氤氤氲氲,酝酿蒸腾。
窝盔没有看见自家军帅的表情,他喜滋滋地说道:“麻帅请安心;小姐在新义军里过得很好,呵呵,说句实在的,小姐看起来比原来在屠军时要高兴地多……”
麻秋脸上的黑气消了一些,却又浮出些狐疑。“你凭什么如此断定?也许麻姑背后受尽委屈,却被迫在你面前强装欢笑呢。好吧,左右无事,你将这一行看到的给本帅说说。”
“新义军石帅很年轻,看起来才二十一二岁,比小姐还小三岁。小伙子高大威猛,是块猛将之才。难得的是,他和麻帅一般,知书达礼,待人很和气。呵呵……”
窝盔从石青说起,向麻秋回禀白马渡之行,顺带拍了自己军帅一记马屁。
“……有关麻帅的事,石帅没有告诉小姐;小姐一直以为麻帅还在凉州呢;直到见到窝盔,她才知道麻帅陷在枋头;小姐当时就找石帅的麻烦,当着窝盔的面,拎石帅耳朵呢。说石帅不该瞒着,让石帅将功赎罪,立马带人来救麻帅。石帅没口子地答应。呵呵……麻帅,以你看,小姐像委屈的样子吗?像是被迫的吗?”
“嗯。”麻秋吐了口浊气,又问道:“麻姑是怎么搅到新义军里去的?”
“这个……”
窝盔迟疑着,瞟了眼麻秋后,大着胆子回道:“小姐没说明是怎么回事,她只说她已是石帅的人了,等和麻帅相聚后,再补办婚嫁之事。”
“哼!”麻秋肚子里的浊气刚刚吐尽,这时又冒出来一大股。黑着脸憋闷了一阵子,他才再次问道:“新义军是怎么回事?这个石青是什么来头?本帅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麻帅。新义军不简单啊。眼下据有青、兖两地,麾下两三万人马呢……”
窝盔赞叹了一阵,随后将自己在白马渡看到的、听到的关于新义军和石青的事情一股脑倒了出来。最后又道:“麻帅知道河南战况吗?截至目前,新义军斩杀蒲雄、蒲箐、蒲生、毛贵,收降雷弱儿;枋头军在白马渡和范县损失了两万多人马,新义军收降了五六千枋头士卒,又来了一股援军,人马反而越打越多,弄得蒲健再不敢轻易发动进攻,四万人马龟缩在营中动也不敢动一下。”
“蒲洪正在为蒲雄他们筹备丧事呢,白马渡的战况本帅岂会不知?眼下双方僵持下来了,不过,以本帅预料,僵持是暂时的,老蒲洪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必定还有什么后手。”
麻秋随口说着,心里却在咀嚼窝盔带回来的消息。事实上,窝盔回来之前,麻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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