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滚出来!”
雷弱儿声音引起了石青的注意,他循声看过去,只见雷弱儿手持长槊,正对着河边一处茂密的芦苇荡厉声呼喝。
第七章 义士
河南荒僻,人烟稀少,以至于千里之地,野草丛生。惠济河畔不外如是,芦苇、水草密密丛丛,繁茂的如墙边一般。
雷弱儿呼声未歇,芦苇丛呼啦一阵响,水草分开,现出四条小筏子。
四条筏子首尾各有一持篙汉子,持篙汉子都是腰间围了块布,黑黝黝的身子几乎完全裸露;被发现踪迹后,汉子们双手上下连动,撑着筏子快速向河中逃去。
襄邑自古以来便是有名的水中之国,湖河处处,港汊横生,当地人除了蚕桑之业,便以渔猎为主。
雷弱儿瞅了眼汉子的打扮,眼光随即在筏子上一扫,入目所见尽是鱼篓、渔网、鱼叉等猎具,并无枪刀、弓矢这一类的兵刃,当即放下心来。他断定这该是当地的土著渔民,不防之下与己方马队相遇,担心惊扰,是以偷偷躲进芦苇丛中。
尽管如此,作为负责石青安全的扈从队长,雷弱儿还是有些不放心,扬声吆喝道:“来人啊!给雷某烧了这些芦苇,免得老鼠、水蛇在里面乱蹿。”
雷弱儿的声音一落,石青亲卫还没来得及点火,正在逃窜的四条筏子先停了下来,一个三十许的敦实汉子扬声叫道:“义士!快走啊!对方要放火了——”
雷弱儿一听就明白,敢情对方还有人躲在芦苇丛里,只是不知道躲在哪一块,当即催促亲卫。“快!快点火——”
“老何啊,你吆喝个嘛——”芦苇丛中响起一声无奈地叹息,随后水草分开,一条筏子晃悠悠地从中撑了出来。筏子上撑篙的一个是年轻后生,看起来二十不到;另一位年龄稍长,约莫二十七八。
两人打扮与刚才八人相仿,同样是在腰间系了块破布。年轻的后生身上疙瘩凸凹,看起来颇为健壮;年龄稍长的个子中挑,身子骨很瘦,以至于看不到一点赘肉。
说话的是年龄稍长的瘦子,他站在筏子前面,悠闲地撑着长篙,口中懒洋洋地抱怨道:“老何啊,你也不想想,春夏时分的水草哪能轻易点燃?这又不是双方阵战,军令哪会执行的很严?对方点两下,燃不起火头,便会罢休。偏你多嘴,把俺暴露了……俺好不容易等到一匹战马靠过来,被你这一嗓子给叫没了。”
瘦子说得肆无忌惮,毫不隐瞒抢马的心思。他还和适才匆忙逃窜的八人不同,撑篙撑的极慢极从容,一点也不担心河谷里的新义军追杀。
在这人抱怨的时候,石青便留了心。因为他说得话很有道理,雷弱儿他们一旦点不燃芦苇,定会不耐烦地罢手,如他这般沉得住气的,躲在芦苇丛中弄不好真的会抢走一匹战马。看着这人从容的模样,石青有多生出几分欣赏。
这人之所以如此,只因为他知道对方的骑兵对他根本无可奈何。
惠济河是浪荡渠的支流;这时候的浪荡渠水量并不十分充沛,不到雨季,大部分河段水位不过一人多高,作为分支的惠济河水位又低了一些,以至于新义军骑兵过浪荡渠和惠济河时都是乘坐战马泅渡的。
战马可以泅渡惠济河,却没法在水中快速奔驰。对方显然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这人短短时间,能想透这许多关窍,脑筋确实很灵光。
“义士——对不住啊,俺老何又坏了你的事,回去请你喝酒赔罪……”先前提醒的‘老何’似乎对‘义士’颇为服膺,连声赔罪。
石青听到‘义士’这个称呼,心中一动,待老何说罢,便冲河面扬声喊道:“义士,可是真义士么?若是真义士,石某送你一匹战马又有何妨?”
‘义士’听见招呼,用长篙支住筏子,转过身来,远远地端详了石青一阵,见说话的是个穿着普通皮甲、一身风尘的年轻骑士,便即笑了,回道:“那位军士,竟敢虚言欺诳戴某么!不过你小小年龄,反应倒快,比那大个子将军强多了。日后富贵定在他之上。”
大个子将军指的是雷弱儿。石青从这句话里听出端倪,这人瞧自己年少,以为是个普通士卒在欺诳他,普通士卒怎么有权将战马轻易送与他人?他反应倒是极快,立马施以报复,明着夸赞石青,实质是‘捧杀’石青,石青若真是普通士卒,雷弱儿听到对方言语后,不定会产生什么想法呢。
这人心思也太诡诈了一些。石青有些哭笑不得。
不等石青发话,雷弱儿已经厉声呵斥。“大胆!汝敢冒犯石帅,当真不怕死么!汝若不上来受缚请罪,雷某便踏平襄邑,诛杀汝满门老小。”
情势斗转之下,‘大将军’竟然对‘普通士卒’如此恭敬!雷弱儿横插进来的这一杠,让这人有点拿不准了。他似乎胆气极壮,雷弱儿的恫吓毫无作用,嗤笑一声,这人道:“襄邑早被汝等踏平了无数次,汝若有兴,尽管来就是了。汝想诛杀戴某满门老小,哼!却需些本事才行。”
说罢,这人有些气恼,一扬长篙,骂骂咧咧地叫道:“真他奶奶的晦气!遇见这么多死人;哥哥弟弟们,走啰——再不走沾得晦气越发多了。”
雷弱儿哪受过这等辱骂,闻言后勃然变色,他望了眼石青,石青若是发令,他便是骑马沿岸追踪,也要将这些人一一诛杀。
石青摇了摇头,示意雷弱儿不要莽撞,随后石青再次开口道:“义士!你往哪里去?新义军来了,你还不快快回家归队。”
石青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吸引了‘义士’兴趣,他再次停下筏子,回身对石青说道:“新义军?你们是青兖的新义军?”
“不错!”
石青给了个肯定的答复。随后笑道:“新义军上下皆是义士,新义军是义士之家;你若真是义士,还不快快回家。”
那人知道石青身份不低,口气庄重了许多,不过仍旧有些漫不经心。“戴某曾听先贤说,大丈夫立世,当知何为忠义,行事以信义为先,并以此自勉;因此被乡人谑称为义士。不知新义军之新义又有何解?”
石青自信地一笑,向河畔靠近两步,道:“新义军的新义自然离不开忠义、信义,只是既为新义,当有一些意思要超过先贤言语涵盖才是。”
“真的么?”
义士嗤笑一声,扬起长篙指点着石青,冷斥道:“汝所谓的新义不过是背义忘本而已,也好在戴某面前卖弄?汝等身为晋人,不思迎接王师北伐,反而甘愿受羯赵驱使,对北伐军刀兵相向,使北伐功败垂成。羯赵倾颓,中原大乱,汝等不南投回归朝廷,反而四处争战,趁机扩充势力,意欲独霸一方。哼!就便是汝等所谓的新义?幸亏汝等是‘新义’,若是旧义。戴某必弃‘义士’之名不用,否则,与汝等同名,戴某羞也羞死了。”
这人唇枪舌剑,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砸的石青头晕眼花。他实在没想到,在对方眼中,新义军的作为竟如此不堪。
“好贼子!汝等着受死吧。”雷弱儿忍无可忍,暴跳而起,亢声向石青请令:“石帅!轻骑营和亲卫混编营到了,这几个狂徒跑不掉了,请传令阻截。”
石青扫视一眼,这才发觉,轻骑营从惠济河上游处迂回过来,亲卫混编营从下游向这边迂回。两营一上一下,只要往河心一拦,正好夹住对方。
“吹号——传令!只需擒拿,不可伤了他们。”石青应允了雷弱儿的请求,转而得意地向那人笑道:“无论是新义还是旧义,汝等还是乖乖登岸为好,石某保证不伤害汝等。否则,手下兄弟不知轻重,免不得要让汝等吃些苦头。”
另外九个土著渔民发现不对,顿时慌乱起来,一起看向‘义士’,指望他拿主意。
变起仓猝,实在出人意料之外,饶是‘义士’反应敏锐,面对上下游四千骑兵的包抄他也无计可施。目瞪口呆了一阵,‘义士’懊恼地叫道:“晦气!真他奶奶滴晦气!”
石青暗地一乐,取笑道:“不是汝晦气,而是石某运气。呵呵,汝还不到石某身边沾点运气,更待何时!”
‘义士’左手抚额,一点点地向下抹去,当抹到下颌时,那张脸已经堆满了笑。声音里带着谄媚,‘义士’道:“小将军英姿雄伟,红光满面,果然是幸运之人,戴某晦气太重,真的需要到小将军身边沾点运气。呵呵,请小将军稍待,我等这就过去……”
话音中,他撮唇打了个呼哨,随即撑起长篙,筏子向岸边靠过来。
石青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摇摇头,问道:“汝姓戴?名字叫什么?”
“小将军容禀,小民姓戴名施,表字行义……”义士停止撑篙,在筏上对石青一揖,尽显谦逊之美德。
“戴……施!”石青双眼一咪,紧紧盯了过去。难怪胆气如此之壮,心思如此敏锐,原来是他!
大晋偏安江东之后,数十年间大张旗鼓地发动了十数次北伐,这些北伐,包括桓温的北伐在内,除了虚耗钱财、折损将士之外,最终结果都是无功而返。如果一定要说取得过那么一点成绩,这点成绩便是将传国玉玺从邺城弄回了建康,结束了大晋皇诏有印无玺的尴尬局面,为大晋挽回了不少面子。
北伐的这点成绩就是戴施为大晋取得的。而且没费大晋一兵一卒,纯粹是依靠个人的机智和胆气冒险诈骗的。
历史上,两年后,鲜卑慕容大兵围困邺城。大魏守城主将蒋干派人南下表达投晋之愿,请谢尚出兵援救邺城,并答应邺城之围解出后,将传国玉玺献给建康。这件事如果指望谢尚来办,邺城之围不可能解,传国玉玺也不可能被大晋得到。好在戴施听说了这件事,他当即率一百青壮,冲进邺城,帮助蒋干死守西苑,从而得到蒋干的信任,诈得了玉玺,随后遣人偷偷送给谢尚。邺城被攻破后,他和蒋干缒墙出城,逃回河南。
鲜卑慕容军势最盛之时,带一百部属闯进数万大军围困的邺城,戴施胆气之豪,由此可见一斑。
石青奇怪地是,戴施怎么会在襄邑?两年后大晋北伐时,他应该是仓恒的流民头目,因迎回传国玉玺之功,被提拨为河南太守。
“仓恒在哪?”石青问正在登岸的戴施。
戴施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小将军,西北六十里外,就是仓恒。”
西北六十里?那不就是陈留孙家坞吗?原来仓恒就是陈留。石青恍然。
只是戴施怎么会在两年后成了孙家坞的流民督护?莫非在历史上,孙昱等孙家坞原住民随段龛迁居青州,孙家坞随后被襄邑戴施这伙流民占据了?
石青明白过来。望着老老实实,谦逊恭敬地戴施,他暗自好笑,这家伙倒是能屈能伸,装得挺像。既然如此,说不得要难为他一番了。
想到这里,石青板着脸说道:“戴行义。石某乃新义军主帅,大魏镇南将军;汝适才胡言乱语,颇多轻慢,论罪便是砍下汝等脑袋也不为过;所谓不知者不为罪,石某网开一面,不忍治汝等死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汝等且随在石某身边,做三年苦役,以赎前罪吧。”
第八章 谶言岂会无稽
营房内很阴暗,没有烛火,唯一的光源是营房半开的帘幕外的天空。天将入黑,傍晚前的昏黄天幕向营房投射的一点点光彩被两道披甲士的人身躯一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两道身躯的主人正沉浸在心事之中,没有注意到夜色的变化。他们围着一个矮几上萁坐,矮几上几件物件杂陈摆放,有两只酒碗,两双竹筷,还有一大盘由好几种吃食拼凑起来的下酒之物。其中一人身份尊贵一些,枝桠开来得身子盘踞在矮几正面;一个似乎是下属,带了些小心打横侧坐。
“他真的不怪我么……”正面而坐之人咕哝了一句,端起酒盏,送到唇边,一仰脖,一饮而尽。
打横之人端起酒碗,唏嘘道:“石帅乃性情中人,他说不怪将军,自然真的不会怨怪将军。唉……末将明白,石帅识破末将身份,却未点破,只借故将末将遣回邺城,不就是看在将军的情份上吗?”
似乎是触及到心事,这人嘿了一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后一抹嘴,感慨道:“……末将投入新义军几近半年,平日所见,石帅对皇上、对大魏忠诚不二,对羯胡蛮夷刻骨仇恨。行事光明磊落,所作所为无不可对人言。实乃真正的豪杰,他说不怪将军,便不会怨怪将军。将军休要烦恼……”
说话之人是从河南回返邺城的马愿,正面而坐的乃是邺城戍卫将军孙威。
马愿只是一个普通坐奸,诸如冉闵和石青之间的关系出现变故这等隐秘之事无缘得闻,他以为自己被遣回邺城,是因为石青识破了自己身份。孙威不好向他明说,沉闷地喝了碗酒,问道:“如今青兖到底是何模样?当地民众是否拥戴石云重?你可听说过什么传言?”
“传言倒是没有听说过……”
马愿端着酒碗的手凝在半空,回思道:“说起来,眼下青兖比前几年倒是强多了,有了些人烟气象,当地民众大多是去年秋从河北南下的难民,因为时间仓促,安置得很匆忙,看起来依旧窘困,比起幽冀差的远了。末将去过几个简易农庄,那里的民众不是成家成户,而是集中在一起,男的住一大屋、女的住一大屋……这大屋比仓房还宽,长长一排,男女老少分类而聚,倒也别致。农庄就像军营,无论男女老少,尽皆奉令干活做事,食物衣裳等日常所用也是定时定量发放。末将听说,因为青、兖底子太薄,夏收之前,几十万人都指望着乐陵仓的一点缴获过日子,为了不让饿死、冻死这类事情发生,军帅府只得统一分配资用。不过,夏收过后,青兖的日子应该好过多了。末将沿路看到,泰山一带乃至黄河南岸,到处都是将熟的麦地呢;听说,去年秋天,石帅下了死令,命令军帅府不遗余力地组织民众开耕麦地,播撒种子。眼下到了收获的时候。嗯,夏收过后,距离秋收不足四个月,这可比秋播夏收短了一半辰光。也许有了这两季收获,青兖就会好起来的……”
马愿絮絮叨叨说个不休,偏偏孙威一点也不嫌厌烦,听得津津有味。两个人忘了喝酒,似乎思绪飘荡到了青、兖大地,沉醉在忙碌的春播、夏收的遐想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营房内黑漆漆一片,除了缓缓地叙谈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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