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坦之和郗超。北上之前,郗超年方弱冠,就被辅政的会稽王司马昱辟为掾属,算得上是朝廷官员了。两个还未进入仕的士子怎敢马虎?
郗超没有在意两位士子的恭敬,听到‘北方来的客人’,他心中一动,抢在王羲之前面开口说道:“好久没听殷刺史开坛玄讲,郗超着实有些念想。不知来的客人是何方高人,可否与殷刺史机锋相对?”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转,冲王羲之问道:“姑丈。不如我等一道去聆听清纶妙音如何?”
王羲之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郗超冲两位士子一笑,亲热地问道:“两位高士可否帮郗超和姑丈大人带带路?”
两位士子不假思索,一起点头应承道:“能为两位大人效劳,固所愿耳。”
江东一带的建筑不以宏大见长,多讲究曲折委婉。即便是带有杀伐之气的征北大将军府邸也不例外,处处透着精致婉约。郗超一行随着两位士子七转八折,走了好一阵,前方现出一个人工湖泊。湖泊边回廊曲折,一直延伸到湖心,回廊尽头则是一座六角凉亭。
远远地,郗超就看见丰神儒雅的殷浩和一位中年清秀文士坐在凉亭里摇头晃脑,看起来谈的似乎很投契。
很快殷浩也发现了郗超这一行人。他从容站起来,扶栏而立,很优雅地对越来越近的王羲之、郗超颌手示意。
“逸君。景兴。一路辛苦了,且请稍待片刻,殷某这就命人上些酒菜,为诸君接风洗尘。”
“渊源兄客气,羲之为国事奔走,何来辛苦一说。”
“郗超但能听殷刺史一席玄谈纶音,再多疲累也能一扫而空。嘻嘻,比什么酒菜可强甚多了。”
……。
三人相见,亲热寒暄了一阵,郗超目光突然一转,冲一旁谦逊赔笑的中年文士一揖手,寒暄道:“小可金乡郗超,这位先生是……”
中年文士连忙揖手还礼,口中支吾道:“原来是金乡郗氏,久仰久仰……”
这人支吾了好一阵,就是不说自己的姓氏来历,郗超心中不耐,正欲出言相激,一旁的殷浩插话进来,开口介绍道:“景兴有所不知。这位先生姓周名方,字行矩,乃汝南周氏子弟。汝南周氏数百年郡望,端的不可小觑,汝当小心,不可失礼。”
这个周方自然就是向石青敬献蝎尾枪的周方了。
周方没想到殷浩一口道破自己的来历,神色僵了一下,继而抱歉地对郗超道:“周方适才多有失礼,请谅解。”
郗超嘻嘻笑着,寸步不离地逼问道:“周先生原来出自汝南周氏,嘻嘻,如此响亮的声名为何不愿……”
“哎!”
殷浩佯带着些责怪对郗超说道:“景兴不知,行矩兄眼下还有一个身份,是为大魏豫州牧冉遇的主簿。行矩兄不知汝等底细,故此谨慎了一些。”
“冉遇的主簿?”
郗超双眼一亮,像发现猎物的鹞鹰一般,紧盯着周方道:“周先生此来,莫非是受冉使君所托?”
“哈哈……”
殷浩轻笑着,替周方做了回答。“景兴。汝回来的倒巧,正好能见证我大晋史无前例之一刻。实不相瞒,周先生受冉使君所托,意欲举荆、豫二州归顺朝廷。哈哈哈——殷某受命几近两年,夙夜难寐,只怕有负朝廷所托。如今不费一兵一卒,收回两州之地,既是朝廷之福,两州生民之福,殷某心中遗憾亦得以稍减。”
殷浩手锊美髯,摇头晃脑,长吁短叹。
郗超瞧在眼里,终于明白殷浩为何屡次抢在周方前面答话了,原来是他镇静功夫不够,心中得意,忍不住想找人倾述呢。
暗暗一笑,郗超收起嬉笑表情,正容道:“殷刺史!冉使君归顺朝廷之事只怕要作罢了。周先生请回许昌去吧,不用空耗精力了。”
“啊!”
“什么!”
殷浩、周方忽地睁大眼,吃惊地瞪向郗超,不知道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言语。
第五十八章 张遇复姓
“景兴。汝北上已有半年,长进不是很多哦。”过了一阵,殷浩反应过来,轻言责怪了一句。毕竟郗超年龄不大,不便深责。
“姑丈大人……”
郗超满不在乎地在矮几上拈了一枚杏儿抛进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招呼王羲之。“殷刺史尚且不知你我来意,姑丈大人可以据实相告了。”
王羲之应了一声,对殷浩道:“渊源兄。此番羲之和景兴南下,乃是奉邺城使命;前来商谈归顺一事的。”
“什么!”
周方惊得大呼一声,霎那间脸色煞白一片。殷浩却没有任何反向。郗超偷眼瞧去,只见殷浩身子僵直,嘴巴半张,目光呆滞,大概是被这消息震摄住了心魂。
天下第一名士,不过如此!
郗超暗自冷笑,待到殷浩“啊”了一声似乎有还魂之状时,他咧嘴一笑道:“殷刺史可知邺城下辖十州之地与荆豫两州孰大孰小?”
“当然是十州之地。”
殷浩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继而探询地望向王羲之,紧张地问道:“逸君适才所言是否……”
王羲之肯定地点点头。殷浩轻嘘一声,身子一软,跌倒在草席上,颤声搓叹:“这……委实出乎意料。此……实乃朝廷之……福,殷某之幸。”
郗超迫上一步,追问道:“然则,殷刺史若是接受豫州冉使君之请,邺城只怕不会归降了。此事大大的不妥呀——”
“啊呀!不错——”殷浩一拍大腿,终于意识到其间的问题。
周方脸色灰白,在王羲之说出邺城意欲归顺大晋之时,他便意识到此行算是白费了。毫无疑问,在大晋眼中邺城比豫州重要得多。为了安抚邺城,大晋明面上肯定不会接受豫州请降,最多和许昌私下里保持联系。
许昌这段时间的境况很不好,冉闵战殁后,石青虽然还没露出明显敌意,但是自冉遇以降许昌有识之士心中尽皆清楚,石青一旦腾出手来,就会立刻出兵豫州。被石青势力三面包围的许昌,唯一的出路就是归顺大晋,依托大晋之力与邺城抗衡。在这个共识之下,周方来到了扬州。然而,出乎许昌人士意料的是,邺城竟欲归顺大晋,豫州的打算必将因此而落空。
周方有些不甘,心念一转,脑中忆起一件传闻,于是急忙开口说道:“殷刺史。石青枭凫之辈,怎会诚心归晋?以周方看来,此人一定是被燕军逼得走投无路,这才暂行此计,欲以朝廷之名阻止燕军南下。一旦燕军威胁解除,此人必定会再度背叛。请殷刺史明鉴。”
“是吗?”殷浩一呆,即刻意识到这种可能的存在。
郗超闻言,毫不客气地斥喝道:“汝知道什么,以己私心妄自猜测,除了贻害朝廷可有半点用处。实话告诉汝知,郗超和姑丈南下之前,十数万燕军突袭乐陵,却在石青手里吃了一个大亏,最终不得不狼狈逃回幽州。嘿嘿……”
冷笑数声,郗超冲殷浩一揖,道:“殷刺史。邺城眼下以屠军督帅麻秋为主,郗超和姑丈此番南下,禀遵的是麻秋之意,并非出自石青。”
“麻秋?怎么是麻秋?”殷浩木然念叨,他似乎被突然而来的大量消息震住了,无法反应思索,僵了片刻,转向王羲之求助道:“逸君。此事是否确凿?吾又当如何?”
王羲之思忖着说道:“石赵倾覆,冉闵猝死,北方异常纷乱;燕国锋芒正锐,石青为阻其南下,不得不与麻秋联手,尊对方为邺城之主,并劝说其归降朝廷。以羲之之见,眼下局面对朝廷十分有利。无论麻秋、石青是否诚心归晋,朝廷都该善抚之。对外,以邺城制燕国,以燕国胁迫邺城。对内,石青势大扶持麻秋,麻秋势大则扶持石青。令彼等相互牵制,朝廷居中制衡;如此,大事可成。”
“好啊!逸君高论,此实为老诚谋国之策。”殷浩如醍醐灌顶,脑中通亮亮的。于他而言,上阵厮杀之事委实艰难,单做腹底勾当那是再好不过啦。
周方自此心灰意冷,知道此事再无可能,识趣地揖手请辞。
殷浩也未多留,亲自将周方送出征北大将军府,温言和声地解说了一番,随后请他转告冉遇,朝廷明了对方忠贞之心,为了应对眼下时局,请暂且隐忍,日后定有恩泽惠及。
周方深知此乃题中应有之意,也没有放在心上;辞别殷浩,黯然出了广陵,带着护卫先北上淮阴,随后从淮阴乘船,逆淮河而上,经汝水来到悬瓠城。
经过一两年休养,前年火烧的痕迹虽然还没完全消褪,悬瓠城再度有了繁荣景象,舟来船往,客流如云,每天都有无数南北商货聚来散去。
周氏家主周勃在悬瓠城为冉遇打理边墟商税。周方此来是向周勃禀报广陵之行见闻的。
“石青竟然让慕容恪吃了个大亏?”听周方说过广陵见闻,周勃惊疑不定了好一阵。
周方思忖道:“王羲之和郗超是大晋朝廷王化青兖的北上臣子,应该不会欺瞒殷浩,而且也不可能瞒多久。此事八九是真的。”
“咝——”
周勃倒吸了口凉气,怔忡了一阵,他惋惜地摇摇头道:“为叔以前看走眼了,没想到此人如此不凡,犹如潜渊之龙,但有机会即一飞冲天,再不可制。哎,可惜,早知如此,当时让你留在他身边就好了。”
周方一愣,当时自己是为了作奸才到石青身边去的,若不作奸,又怎会和那股难民一样的溃兵搅到一起呢?想到奇怪之处,他突然意识到叔父的口气不对。
“叔父。你这是……不看好冉使君?”周方试探着问了一句。
周勃蹙眉道:“不是叔父不看好,而是冉使君的境况实在太让人担心了。投晋不遂,豫州再没有其他退路,就如砧板上的鱼肉,等石青击退燕军后就会下刀了。”
周方忧心忡忡地问道:“叔父,这可如何是好?汝南周氏以前可把石青得罪很了。”
“无妨。”
周勃摇摇头,温言安慰自家侄儿,道:“石青既然是非常人,当明白各为其主的道理,不会与我等计较的。汝需要注意的是,回许昌见机行事,争取为周氏预留条退路就是了。”
周方一凛,已明了叔父话中含义,小心应道:“是。侄儿知道了。”
在悬瓠城歇了一夜,周方辞别周勃继续北上;回到许昌城时,已经是四月十四的傍晚了。他没有回住所,径直去豫州牧府邸求见冉遇。
冉遇、张焕、王泰三人一道接见了周方。
“怎么?此行不顺?殷浩如何说?”冉遇打量了一眼周方神色,似乎猜到了一些。
“禀使君,周方无能,未能为使君解忧,扬州之行没能成事。”周方黯然回答,随后将扬州见闻一一道出。
“石青!又是石青!”不等周方说罢,冉遇忍耐不住,起身在厅内大步来回,狠狠咒骂道:“石青贼子欺人太甚,某誓不与你干休——”
王泰霍然站起身,慨然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冉使君,趁石青和慕容恪僵持之际,豫州军当出奇兵袭之。让石青首尾难顾,若因此败于慕容恪手下自然最好,即便不能,也可扩充豫州军势力,挫磨石青锐气。”
“僵持?郗超不是说石青击败慕容恪了么?”周方大为惊奇。
“此子不是善类,是在虚言欺诳殷浩。北边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慕容恪、石青各统十数万大军,正隔着滹沱河对峙。”一旁的张焕解释了一下,旋即阴沉着脸思虑对策。
“好!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冉某和石青拼了——”
冉遇疾步趋到王泰面前,狠声问道:“王大哥!你说,豫州军该当从何处突破!”
“这个——”王泰沉静下来,斟酌着说道:“青兖两地异常空虚,由此下手按说最为容易,只是这两地如今并非石青要害,即便我军能够突破,也难对其造成致命威胁,而且夺取后难以防守,可能还会被石青夺回。最好的突破之地应该是邺城,邺城三台险固,易守难攻,既有麻秋坐镇,还有几万守军,很难轻易拿下;不过世事难料,石青、麻秋在邺城时日不多,根基不稳,若能争取一二内应,此事便有五六分把握。邺城若失,石青便是无根之草,必会败在慕容恪手下。以此算来,奇袭邺城很有必要……”
“不可!”张焕肥胖的身子动了一下,站起来反驳王泰道:“突破邺城太过艰难,一旦失败豫州军便再无退路。实非长久之计。以焕之见,以邺城为突破方向,不如以枋头、河内为突破方向。”
“枋头、河内?”王泰、周方大惑不解。这两地与豫州军隔河相望,既无地势可守,与石青也没有多大的威胁,攻占这两地反不如攻占青兖。
冉遇似乎猜到了张焕的心思,目光阴郁地盯着对方,没有说话。
“兄长!你该恢复张氏姓氏了。危急时刻,南和张氏该当携手与共,不可再生意气。”张焕没有在意王、周两人的疑惑,低声向冉遇恳求。
冉遇羞恼地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张焕继续说道:“豫州军若以突破枋头、河内魏军,可与家叔并州刺史以及屯扎在上党的蒲健氐人取得联系,然后双方联手,豫州军出兵西进,并州军自河内南渡黄河,两路夹击,司州唾手可得。自此以后,豫州军、并州军、蒲健氐人部三方隔河呼应,攻可西入河东,窥视关中。守,有黄河天堑、太行雄关,如此进退有余,攻守从容,岂不妙哉。”
周方、王泰如梦初醒。
王泰兴奋地接口说道:“果然妙哉。最妙的是豫州军一旦和并州军联手,等于彻底切断了邺城和关中之间的联系。关中一失,石青无疑断了一手一足。冉使君,快请下令吧。”
冉遇脸色阴晴转变,难看之极,迟迟没有发话。
“兄长……”张焕低呼一声,突然悲声大哭起来。
“罢了!为了对付石青。张遇自破誓言就是了。”‘冉遇’一跺脚,又似无奈,又是疲惫地说,话语中开始自称‘张遇’了。
第五十九章 不能打下去了
这仗不能打下去了……
千里之外的滹沱河北岸,石青似乎感受到什么不妥,望着河对岸喃喃自语。
滹沱河南岸,一万燕军铁骑来回驰骋,将无极、鲁口之间一百六七十里的河段看护的严严实实,没给魏军留下半点偷渡的缝隙。
事实上,战事发展到现在,石青不仅达到了预想的目的,甚至还有些意外收获。逼迫慕容恪回军、袭扰幽州歼灭燕军有生力量以消耗慕容氏元气这些都已做到;意外的收获是瓦解了邓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