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罢书信,慕容霸得知慕容恪奇袭无功,最后反被石青逼得议和退兵之后,吃惊之余,还有几分窃喜。
慕容霸时年仅二十六岁,却有十二年的军旅生涯。这十二年是燕国最辉煌的时期,降服高句丽,收降宇文鲜卑,灭亡扶余、新罗,南下中原占据幽州,当真是武功赫赫。同时,这十二年还是慕容霸声名鹊起之时。燕军每一场重要战事都有参与、而且经常被任命为前部先锋的慕容霸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两三年间便成了燕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少年英雄。
虽然早早便功成名就,心高气傲的慕容霸内心还是有些遗憾。因为他的声名与兄长慕容恪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慕容恪在燕国的分量太重了,即便足够内敛,也从未有一个燕国人会看轻他三分。这样的荣耀正是慕容霸梦寐以求的。事实上,慕容恪对自己的兄弟极为推崇,多次说慕容霸之才远甚于自己。然而,慕容霸明白,若没有合适展现自己全部才能的机会,这一生只能是慕容恪这个统帅下的得力先锋,获得的荣耀永远不可能超越兄长。
所谓合适的机会就是慕容恪遭遇强敌并且受挫,最终由他慕容霸出马击败这个强敌。只有这样才能彰显他慕容霸的本事不在兄长之下。然而,这样的机会太少了。
慕容霸以前不相信能遇上这种机会,这世间怎会有让兄长受挫的强敌呢?谁知道天可怜见,中原横空杀出一个石青,竟然让兄长在稳占先手的情况下以和局结束。这样的话,只要他慕容霸能击败石青,其手段与兄长孰高孰低自然一清二楚。
怀着极其复杂的振奋心情,慕容霸回到蓟城。
“四哥!四哥——怎么会这样?那个石青有何本事,竟逼得四哥无功而返?”慕容霸大步迈入燕王府,人未到,声音已传进慕容俊的书房。
书房里有五人,除燕王慕容俊、辅国将军慕容恪外,还有辅弼将军慕容评、辅义将军阳鹜、典史令皇甫真。五个人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懊恼,尽皆沉默不语,使得气氛显得很沉闷。听到声音,慕容恪勉强笑了一下,向慕容俊说道:“王兄。五弟回来了。”
慕容俊僵硬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点点头道:“五弟才略出类拔萃,待会看他怎么说。”
“四哥,四哥——”叫嚷声中,慕容霸健步跨进书房,眼光在书房里一扫,立即聚焦在慕容恪身上。
“四哥,你这次想差了。对石青这样的对手,不该用奇兵突袭,而应以堂堂正正之师向南直推,方才管用。”慕容霸对其他人熟视无睹,疾步趋到慕容恪面前,一开口就直指慕容恪军略失误。
慕容恪不以为意,反而亲热地抓住慕容霸双臂自责道:“五弟说得是,为兄当时有些侥幸,捣蒜营造出危机局面,一举破了石青,哪知行事不顺,最后反被石青抓住破绽,以至于无功而返。唉,细究起来还是因为大意,为兄若是谨慎一些,多多筹集兵马粮草,再以泰山压顶之势从中山向南推进,以石青未曾稳固的势力,必定难以正面对敌。”
慕容恪、慕容霸都是军略大家,一谈起兵事便滔滔不绝,极是投契。书房内其他人还不在意,慕容俊却有些不乐意,怨艾地扫了慕容灞一眼,随后轻咳一声。
慕容霸眼中向来只有统帅兄长慕容恪,没有燕王兄长慕容俊,听到轻咳恍若未闻,犹自拉着慕容恪絮叨着战事不妥之处。慕容恪不同,听到轻咳之声他立即意识到慕容霸的失礼,当下一推慕容霸道:“五弟。日后时间还长,我等可慢慢探讨其中差漏,你且先见过王兄和叔父等。”
“也好。晚上兄弟去四哥家说话。我们慢慢再聊。”慕容霸先回了慕容恪一句,这才转向慕容俊道:“小弟奉诏而回,见过王兄。王兄一向可好?”
“嗯。本王很好,只数月不见,五弟看起来清减不少,远戍代北着实辛苦了。”慕容俊微笑着温言慰勉。
慕容霸并不喜欢和仁德的慕容俊多应酬,支吾了一声便转头招呼慕容评、阳鹜、皇甫真三人。
慕容俊一笑,待慕容霸和众人都见过礼,若无其事地说道:“五弟。代北情形如何?可有南下并州之机?”
“南下并州?此事说易也易,说难亦难。”
慕容霸先定下基调,随即狼视鹰顾,在书房内豪迈踱步,傲然说道:“并州刺史张平虽久经军旅,不过是中上之资,不能和石青相提并论,另外,并州郡守兵仅四五万人马,分散驻防与并州南、北、西、东四个方向。以此推算,攻略并州并不很难。然而,并州亦有其倚仗之处,一者并州胡汉杂居,民风剽悍,我军南下遇到的抵抗必将十分强烈;二者是并州四面群山拱卫,地势险要,特别是与我燕军接壤之地,东有太行阻隔,北有五台绝岭、雁门险隘。若强行攻打,需做好长期作战和大量伤损的打算。当然,并州虽有倚仗,但是王兄若下定决心攻打,小弟有九成把握用半年时间抚平并州。”
慕容霸说罢,慕容俊和慕容恪相视一眼,慕容恪摇了摇头,慕容俊叹了一声。“半年?时间太长了……”
“王兄!四哥。小弟以为,与攻略中原相比,用半年时间拿下并州非常必要。”
慕容霸眼中精光一闪,霍然转身,冲慕容俊一揖手,截然说道:“石青已然降晋,有大晋朝廷依托,短时间内我军不宜与之正面冲突,该当布局落子,以待时机。并州地势高峻,易守难攻,而且突入中原腹地。一旦拿下并州,我军可西进关中、南下司州,也可东出太行,能从三个方向给予邺城施加压力。一俟机会到来,我军主力从幽州正面南下,另遣一路人马在并州与之呼应,以正合,以奇胜。石青必定顾此失彼,首尾难顾。如此一战而决!”
激昂的声音嘎然而止,慕容霸顿了一顿,随后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王兄!四哥。自收到诏命以后,小弟日思夜想,已然想的明白。欲破石青,必先破并州。并州实乃刺向中原腹心的利刃,实乃石青的致命要害,请王兄允许小弟率兵南下取之。”
慕容俊没有作答,只看了眼慕容恪。
慕容恪开口说道:“五弟想得和为兄半个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眼下事情又出了些新的变化。”
“哦!什么变化?”
“五弟有所不知,月初司州传回一份探报。探报说,四月底,就在我军和石青议和之际,豫州牧张遇联手并州郡守兵、氐人蒲健部突袭司州和枋头。唉——石青的运气当真不错,这份探报若是早来几日,为兄绝对不会撤兵,就算议和已成,也要借故和石青再战一场。谁知这份探报偏偏在为兄回军之后才到,使得我等失去了一个破敌良机。”
“竟有这等事!”慕容霸大感诧异,旋即追问道:“那……石青和张遇战况如何,若是胜负未分,我军当即刻出兵予以牵制才对?”
“为兄确有这个意思,接到探报后,一边派人急速南下打探究竟,一边整顿兵马打算再次南下。哎——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探报今日传回消息,言道上月底张遇便已大败,甚至连豫州都丢了。”说起这些烦心事,慕容恪无奈地长叹一声。
“这这……”听到这个消息,慕容霸啼笑皆非,不知说什么好。讷讷了一阵,他回过神来,问道:“张遇败了就败了呗,与我燕国何干?我等只管想办法拿下并州才是。”
“是这样的。”
慕容恪详细解说道:“张遇大败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大意,豫州军突袭枋头之后,有些大意,被突然杀出的石青关中军奇袭了官渡浮桥,断了回防豫州的归路。虽然丢了豫州,豫州军主力却没受到大的损伤,其中一部随张遇退进了并州。张遇、张平同属南和张氏,此时患难与共,联手对外,我军攻略并州必会艰难许多。”
“咦——”慕容霸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并州易守难攻,处处险隘,但若守军增加一分力量,攻击一方往往要多付出四五分力气。
“王兄之所以不愿攻略并州,除了并州兵马有所增加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五弟天纵英才,雄武不凡,然而平日过于注重军略,对于政略留心不够。不能轻易攻伐并州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有关合纵连横的……”
慕容恪话语淳淳,点拨着说道:“并州是南和张氏的天下,南和张氏和石青结缘甚深,然则张举是被燕国处死的,论起来张氏与我燕国仇怨更深。这样的话,我军攻略并州若不能迅速拿下,被逼无奈之下,张平很可能会投降石青。依照石青的性子,他不会在意私怨,必定会出兵救援。如此,我军不仅不能攻克并州,相反等于把并州推进石青怀抱。此举诚为不智。”
慕容霸闻言,霎那间满头大汗,如梦初醒。这一刻他对慕容恪佩服的五体投地,再没有半点争竞之心。过了一阵,他收束心情,诚恳地问道:“四哥。以此说来,该当如何方为上策?”
慕容恪道:“并州东、南、西三面被石青包围,东北有我燕国,正北有与我燕国交好的拓跋部落,可以说,张平置身所在实属绝地。五弟你想,此时的张平最想要的是不是一条出路?”
慕容霸沉思片刻,旋即点点头。
慕容恪继续说道:“战乱年代,仇杀私怨在所难免。张举因巧言欺诈被处死,乃咎由自取,怪不得我燕国。同样,石青压制张遇,谋夺豫州,乃乱世英豪份内之举,无可指摘。所以,无论是我燕国还是石青,都有同南和张氏重归于好的可能。并州之地太过重要,燕国和石青谁能得到,谁就会在日后行事时占据主动。是以,王兄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结好张平。五弟一直在负责并州攻略,对张平的情况比较熟悉,诏令五弟回来,就是想商量应该如何结好张平。”
“结好张平?只怕很难呢。”
脑中闪过并州军布防情形,慕容霸为难地说道:“张举毕竟是被燕国处死的,石青与南和张氏却没有血仇,张平只怕是把燕国当作最大的仇敌了,宁可面对石青的上党郡空虚,也要把主力人马调至五台山一线。丁零人翟鼠在雁门关外烧杀抢掠他只是闭紧门户,再没有多余动作,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我军这边。”
“这样……”慕容俊眼光闪了几闪,转而对慕容恪说道:“看来张平是不可能归降燕国了,为今之计,只能诚心和他相交,然后再行结盟。”
“暂时只能这样。”慕容恪点头附和。
慕容霸还没明白过来,问道:“王兄,四哥。到底该怎么办?”
慕容恪答道:“眼下张平最需要的是出路,王兄有意向建康求恳,请朝廷赐封张平为并州牧。嗯,对了,雁门关外的丁零人五弟顺便帮张平解决了,然后燕军全部退出代北,和并州军脱离接触。想来,这份举措足以显示燕国之诚心,张平若是明智,联手的对象应该是我燕国,而不是私怨未解的石青。”
慕容霸思索了一阵,却有些顾虑。“四哥,指望和张平结盟,关键时刻万一靠不住怎么办?”
慕容恪和慕容俊相视一笑,慕容恪从容道:“王兄决定四管齐下。结好扬州刺史殷浩、征西大将军桓温、凉州牧张重华、并州张平,时机到来时,但有一方能成为臂助,石青便难逃覆亡命运。张平只是其中之一罢了,与他结盟最根本的目的是为了不让并州倒向石青。”
慕容霸深沉地望了慕容俊一眼,他没想到这个自己看不上的王兄手段心计竟是如此周密狠辣,不动声色间就在石青四周布下了死局。
四哥说得对!我太在意兵事军略,没在政务权谋上面留心,这样终究不妥,以后该当向四哥和王兄好生请教才是。
心中闪过这些念头,慕容霸身子一缩,向不显眼的地方退过去,和慕容恪的习惯相差仿佛。
第九章 燕使皇甫真
慕容俊非常明白,石青虽然已经降晋,但只要一天没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大晋朝廷和士人就一天不会放过他,归顺只不过是让双方间的争斗从两军公开对垒,转变为勾心斗角,换了种形式而已。所以,他打算联手殷浩、桓温、张重华、张平共同对付石青,对这个打算他极有把握,不说燕国和大晋朝廷、西凉张重华之间保持了很多年的深厚感情,就凭“远交近攻”这一点就能让各方人士禁受不起诱惑。
五月底,前往西凉拜访张重华和往荆州拜访桓温的燕王使者先后离开了蓟城。
六月初六,代表燕王慕容俊前往广陵拜访殷浩、出使建康朝廷的燕国特使皇甫真离开蓟城,踏上南下旅途。
皇甫真是安定朝那人。安定朝那原意是西汉在今宁夏固原置得安定郡朝那县,然而,安定朝那和皇甫氏连在一起,意义便有了变化。皇甫真这个安定朝那人,指得不是地理籍贯,而是代表家族荣耀的郡望。
汉时,安定郡朝那县的皇甫氏出了许多冠绝一时的杰出人物,如皇甫谧、皇甫规、皇甫嵩等。皇甫嵩在世时,正是士族大户蓬勃发展时期,皇甫氏因此成了安定郡朝那县最富盛名的姓氏。接下来曹魏时期推行九品中正制,皇甫氏当仁不让地成了安定朝那郡望。汉末以来,战乱不断,皇甫氏家族不断内迁,百余年间如流民一般辗转到过十余个地方。然而,无论是在青州或是在司州或是漂泊到塞外,安定朝那郡望——这个代表家门荣耀的名号一直被皇甫氏当作籍贯在使用。久而久之,安定朝那人指的就是皇甫谧、皇甫规、皇甫嵩的后裔。
皇甫真这个安定朝那人没有辜负先祖的名号。天资聪颖,才高八斗;弱冠之年就被慕容廆拜为辽东国侍郎,慕容皝即位,拜为平州别驾,慕容俊继任燕王,迁为典史令,进入燕国权利核心,那时的皇甫真不过三十三岁。历史上,慕容恪死后,前秦和前燕争锋,前秦人道:前燕并不可惧,智谋之士唯皇甫真一人耳,可伐之。苻坚道:真亦秦人,而燕用之。遂兴师伐燕。邺城被攻破后,皇甫真归降前秦,王猛不仅不以降将看待,反而对他推崇备至。皇甫真之才由此可见一斑。
皇甫真的才能素来为慕容氏信服,所以拜访殷浩、拜偈大晋朝廷这个最重要的出使任务就落到他身上。他这队使者之所以走得这么迟,主要是在等待太原方面的消息。联盟四方的策略定下来之后,蓟城即刻派遣使者前往太原向张平说项,劝张平归顺大晋,燕国保证为张平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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