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之勿须多礼,虽然尊卑有序,上下有别,私下交往却不需如此讲究,繁琐起来好生无趣。”
谢安大度地挥挥手,踱到葡萄根下随意地斜坐下来,然后扯开锦袍,袒露出胸腹道:“这天恁热了,丕之可有消暑待客之物拿出来我等共享,切莫小气了。”谢安从衣着、籍贯已判断出赵谏乃是庶族子弟,所以大咧咧地也不还礼。
赵谏还没有适应谢安的随和,犹豫了一下,道了声“稍等”,随即快步走进屋里,似乎是去拿待客之物。
王荟走到谢安身前,恳求道:“安石大哥,闹热已经瞧过,我们该去朱雀桥迎候殷刺史了。”
“别急。难得遇上一个妙人,多消停一会儿才好。”谢安嘿嘿笑了两声,转而压低声音说道:“敬文,待会儿你许诺赵谏一个官职,为兄很想知道,这个至方君子到底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
“这样不好吧……”拒绝的话刚刚出口,王荟就见谢安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声音不由得渐渐弱了下去。
“昨日有船家送了些梨还有些杏儿,还算新鲜……”话语声中,赵谏端着两个草编的簸篓从屋里走出来。
“哈哈——只要新鲜就……。”
谢安话未说完,外面码头上忽地爆出一声大哄,紧跟着号角声、擂鼓声轰隆隆响起来。
王荟失声叫道:“来了!殷刺史的坐船到了!安石大哥——”
“这可真巧了。”谢安咕哝了一声,悻悻站起,一边整肃衣袍,一边对赵谏道:“丕之。今日我和敬文有事,暂且到此为止,来日我等再来打扰。”
说着,他一扯王荟,飘然而去。
赵谏将两人送到院外,待两人走远后便掩上院门,疾步回到屋里,迈步进了里间卧房。
卧房里光线极暗,模糊之中,隐约可见一个魁梧的大汉跪坐于席塌之上。看见赵谏进来,大汉开口问道:“走了?”
“走了。”回答了一句,赵谏在席塌上跪坐下来,思忖着问道:“安离。你说我们有必要和王、谢接触吗?那个谢安石行径古怪,很难捉摸。”
席塌上大汉原来是曾经和石青同生共死的袍泽征东军安平将军安离。
新义军在青兖正式成立之时,当时还是庚氏派驻青兖代表的安离要求加入新义军。石青明面上拒绝了这个请求,暗地里却把安离纳入新义军,并交给他一个特殊的任务——在江东建立新义军细作网,从各方面为青兖提供支持。
安离在江东的身份是庚氏家将,而且江东有不少人知道他和新义军关系不错,受这两方面限制,由他亲自组建细作网会非常不便。于是石青派遣赵谏南下,由赵谏负责细作网的组建和运转,安离则利用庚氏家将这个身份暗中给予帮助。
在两人细心经营下,新义军部将黎半山在西口市扎下了脚跟,开了一个经营货物齐全的大商铺,五六十名新义军水手和五六条货船在长江淮河间不停来回,将新义军急需之物运到悬瓠城,然后由军帅府安排在悬瓠城的人手转运回青兖。
需要说明的是,新义军当前主要目标是鲜卑慕容氏,并非江东大晋。因此,安离和赵谏经营的这个细作网目前的作用就是为青兖运送急需物品,除了平时顺带积累人脉,再无其他动作。这种状态让两人很着急,特别在好消息从北方一个接一个传来的时候,两人总感觉其他人功勋着著,自己落到后面了,经常忍不住想加大动作,暗中替石青招揽人手。
赵谏问话里就暗含了是否接触王谢,为招揽做准备的意思。
“石帅说过,安全第一,接触可以,千万不要急躁。”安离回了一句,他的声音压得太低,嗡嗡嗡的让人很难听清。
赵谏却听清了。点头赞许道:“不错。”
“我刚才从黎掌柜那儿过来,黎掌柜说,石帅带话让我们想法通知邺城议款使者刘群刘公度大人,转告刘大人,归降议款应尽早定下来,传国玉玺的赏赐可以酌情减少,但是朝廷必须传谕荆州,命令桓温交出邺城叛将上官恩、乐弘。并勒令荆州军退出新野、邓县、樊城,以后不得无故袭击邺城属地。否则,归降之事只能作罢。”
“嗯。好的,待会我让人打听刘大人歇处,晚上便以北地流民之身前去拜访。”赵谏点点头。
第十二章 聚会
七月金秋,丹桂飘香。江南正是莲子饱满,菱角成熟之时。
乌衣巷琅琊王氏后宅依傍的秦淮河近岸河面上,嘤咛侬语,一二十位贵妇美婢分乘三艘轻舟一边欢声轻笑,一边玉手慢摇,采摘着菱角、莲蓬。
“叮咚——叮咚——叮咚——”
天簌般的琴音倏然响起,带着淡雅高洁的气息,微风一样徐徐掠过河面,河面上波光粼粼,漾起一阵阵涟漪。
“喔——是安石!安是石在弹奏呢——”两三个贵妇兴奋的失声惊叫,另外的不约而同转首向靠岸浅水处的水榭望过去。
水榭六角亭里,清风徐徐,香烟缭绕,谢安屏气凝神,双手抚琴,连环勾挑,完全沉醉在琴道之中。
水榭是琅琊王氏私用的码头。六角亭是水榭尽头,从六角亭向秦淮河上、下首和河心延伸出三个用木板架设的船只泊位,向河心的泊位上泊了两艘漆红描金的华丽坐船;上首泊位泊了四五艘和贵妇采莲乘坐的同样的轻舟。下首泊位泊了三艘大货船,其中两艘有蓬,一艘敞篷,三艘货船都有着船舷老高的大肚子。
六角亭通过回廊上岸,岸边石凳、石桌、假山、翠竹应有尽有,像个专供休憩游玩的花园,不仅宽敞,而且雅致。王恬、王羲之、郗超、皇甫真等一二十人分成几股散在花园四周说话议论。只是当琴声响起之后,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谢安琴艺乃江东一绝,能到这里聚会的必是高雅之士,若有机会聆听天纶之音,自然不肯错过。
琴音忽高忽低,忽急忽缓。时而若清泉叮咚,静心宁神;时而若松涛呜咽,荡魂摄魄。众人正听到美妙处,一声激越的歌声凭空加入其中: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
六角亭内,江东名士刘惔双手扶栏,目视一众采莲贵妇,迎项高歌。刘惔声音清亮,隐含金石之音,不愧江东名士的称号,而且选的歌曲与一众贵妇采莲也极为应景。原本应该引来一阵掌声才是,谁知事有不谐,一曲歌罢,不仅没有引来掌声,反而引来一阵哄笑。因为 《江南可采莲》 适合江南女儿的吴侬软语歌唱,却不适合清亮的金石之音,他越是慷慨激昂,越是让人感到好笑。
谢安莞尔一笑,勉强奏完一曲,便即按住琴弦,停止演奏。采莲的贵妇弃舟而上,相互打趣着跨进六角亭。
“姐姐好福气。可以天天听安石操琴呢——”王羲之夫人郗氏嬉笑着推攘着身边的一个年青美妇。
年青美妇是谢安夫人刘氏。王羲之和谢安交好,两人夫人也就成了闺中密友,说话从来很少顾忌的。刘氏得了郗氏话头,嗔了谢安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道:“妹子好贪心呢,你家相公和殷刺史、刘太守一般,上坛能开讲经义,入朝可治国安民。如此还不嫌足,偏生还想有个操琴人?”
谢安听出自家夫人隐晦的抢白,噗哧一笑,抖索着手指指点刘氏道:“汝好俗气,殷刺史、刘太守、逸君兄还有桓征西等一众国之干城夙夜辛苦,为的就是我等能悠游林下,操琴书画。汝不体恤诸位大人良苦用心,反倒欲陷自家相公入火坑,实是愚钝。”
这席话立时惹得一众贵妇美婢前仰后俯大笑起来。
刘惔颇会凑兴,适时地作出无奈模样,眼望谢安抚掌大叹道:“安石不出,累死渊源,呜呼哀哉。”
殷浩背靠亭柱,依坐在栏杆上,一手拎着酒樽,一手端了酒盏,自斟自饮正是畅快,突闻“累死渊源”之语,身子猛一悸动,早点翻落入栏杆外的秦淮河里。
这番失态引得贵妇们花枝乱颤,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殷浩不以为意,翻身从栏杆上跃下,笑对谢安夫人刘氏道:“安石贤弟铁定要做神仙中人,谢夫人夫唱妇随,也是神仙眷属众人,何苦笑话我等在朝堂打滚的凡尘俗子?”
刘氏连着被谢安、殷浩戏谑,有点禁受不住,一拉郗氏道:“妹子。我们走,不理这帮高人名士了。”一片莺莺燕燕的哄笑声中,她拉着郗氏由回廊疾步去琅琊王氏后宅。
郗氏身不由己地跟刘氏出了回廊。踏上王氏后宅花园之时,她眼波一转,已在三三两两的闲散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相公王羲之的身影。
王羲之和王洽并肩站在一个书案前,指指点点,正兴致盎然地品论几张条幅的书法优劣。王洽和王羲之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从小到大,两人在一起探讨最多的就是书法。
郗氏深知这一点,眼光在相公身上流连了一阵,随即以转开来,四处寻觅,最终在一张石桌旁停顿下来,落在侄儿郗超身上。
郗超正在和王恬对弈,王恬是江东第一弈手,等闲人连和他对弈的资格都无,郗超和他对弈,原本该全身贯注才是;然而郗氏发现,郗超魂不守舍,眼光不时从棋局上移开,在一个面貌陌生的中年文士身上打转。
郗氏知道,此番聚会共有四位主宾,四位主宾有三位是中原邺城的使者,另有一位是边塞之地的燕国使者。邺城三位使者一位是她相公,一位是她娘家侄儿,另外一位刘群刘公度大人因为自家相公、侄儿的缘由,她早早就挂住了相貌。如此算来,这个陌生文士应该是燕国的使者了。
景兴干嘛这般在意燕国使者?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郗氏跟着刘氏离开了渡口。
郗氏猜的不错,郗超注意的那人正是燕国使者皇甫真。
承蒙琅琊王氏邀请前来聚会,皇甫真很是兴奋。“王与马,共天下”的传说在塞外传的沸沸扬扬,即便王导已经过世,皇甫真依然认为,王氏的态度比殷浩更重要、更能代表大晋朝廷的意思。是以,来到乌衣巷后,他比在广陵更为谦逊,更为‘坦诚’地向朝廷人士予以剖白。
“……燕国边塞之地,鲜卑化外之民。然,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燕国上下无不对天朝倾心仰慕。当今燕王,出则晋人虎贲护侍前后,入则晋人智谋之士参赞国事,举国上下,穿着以汉服为时尚,行止言语用汉礼分尊卑。燕王与辅国将军常言道:燕国愿永为晋人!永为晋臣!”
皇甫真侃侃而谈,安西将军谢尚、吏部郎侍中王荟、散骑常侍孙绰等人一愣一愣,抓耳挠腮,喜不自胜。
“永为晋人!永为晋臣!”一旁的王羲之喃喃念叨,心事如潮。
他没有想到,回到建康短短半个月,殷浩硬是弥合了与邺城在敬献传国玉玺一事上的分歧,顺利达成了归降条款,而且把并州归降一事也订定下来。北方归晋、天下一统,就这么轻易完成了。事情顺利的让王羲之恍然若梦。不过,无论如何,这是好事不是?
心潮翻涌间,王羲之倏地抓起一支狼毫,一挽袍袖,在铺展开得宣纸上奋笔疾书,顷刻间,“永为晋人永为晋臣”八个龙飞凤舞的行草大字跃然纸上。
“好字!好字!”王洽双目一亮,失声赞叹,他已看出,王羲之的书法脱胎换骨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王洽的声音将周围诸人吸引过来。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不通风雅之辈,一见到王羲之新创的行草字体,一双双眼睛登时精光闪亮。
“好啊!果然不错——”
众口赞誉声中,皇甫真竖掌一揖,微笑着对王羲之说道:“逸君贤弟,可否将这幅字赠予为兄,为兄打算进献给燕王,作为燕国传世之宝珍藏,以流芳万年。”
“这个只怕有些不妥……”
王羲之婉转拒绝,脸色为难地解释道:“羲之眼下在邺城担任职司,邺城、燕国虽然同为朝廷臣民,毕竟分属两方,是以,羲之不能随意馈赠燕王礼物。而且,羲之动笔之初,已决定将此字送于石云重。请楚季兄见谅——”
吏部郎侍中王荟插言道:“从兄说得有理,皇甫大人还请见谅。要不请我三兄专为燕王写一幅吧,三兄自小和从兄一道学书,书法造诣江东士人皆知……”
“如此甚好。请敬和兄不吝赐赠墨宝。”皇甫真喜不自胜,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恳请王洽赠字,局面上的一点点尴尬就此消散无踪。
王氏后宅,秦淮河畔,大体上是宾主尽欢,融融洽洽,其中只有一处稍稍有些不适。在临水的假山基座上,邺城特使刘群愁眉苦脸,和一个三十许的面相朴实的武将相对而坐。武将一身轻甲,兜鍪没有佩戴而是抱在胸前,以至于寸许长的短发毫无遮掩地崭露出来,看起来像是刚刚还俗的僧人,颇为怪异。
事实上这个武将确是刚刚还俗的僧人。武将姓祖名道重,乃是祖狄祖士稚的幼子,也是祖狄、祖约这一系唯一的后裔。
祖狄死后,麾下人马由其嫡亲弟弟祖约统带。祖约没有兄长祖狄的本事,抵挡不住石勒的进攻,遂从河南退回到淮河一线。苏峻乱起,祖约为之相应,后来苏峻兵败,祖约不容于大晋,便转身投奔石勒。石勒听从了部下的进谏,不愿留下后患,遂设计将祖约亲信部将子弟一网成擒,其中包括十岁的祖道重。就在石勒下令诛杀祖约满门之时,一个受过祖狄恩惠的羯人冒险藏起祖道重,将他扮作小沙弥安置在邺城外的寺庙里。杀胡令起,北方各地失去了官府约束,祖道重逃出寺庙,历经千辛万苦潜回江东,还俗恢复祖家姓氏,大晋朝廷感怀祖狄忠义,赐封祖道重为平义将军,率一部人马屯驻淮阴,受扬州刺史殷浩节制。
祖狄、刘琨不仅并称大晋双杰,还是极好的朋友,闻鸡起舞说的就是两人相交时的故事。作为大晋双杰的后人,刘群和祖道重可谓世交,虽然以前从未谋面,然而经人一介绍,两人即刻躲开众人,凑在一起说话叙旧。
忆了一阵心酸往事,再看看秦淮河畔嬉闹安逸的一众名流,刘群忍不住唏嘘不已。“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为兄终于懂了。道重贤弟,你回江东也有一两年了,可还习惯?呵呵,为兄问的多余,只怕贤弟早已习惯这儿的生活,再不愿回北方受苦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公度兄,此言出于何典?”祖道重脸现困惑之色,却没有回答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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