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朝,事情出现逆转,他竟然被石青征辟为大将军府长史,身份、地位、荣耀与前相比可就差得远了。
对这项任命,石青私下也有些不安,是以在启程前特地赶来拜访抚慰。“要劳动老大人受累了。石青原不敢让老大人来回奔波,只是中原百废待兴,千头万绪,一一理顺着实艰难,老大人的经验阅历皆是无价之宝,石青非常需要老大人随时在身边指点啊。”
“大将军客气了。”
申钟脸上树皮一样的皱纹绽开大半,笑眯眯地似乎很满意征北大将军府长史之职。“能跟在大将军左右,老夫知足了。呵呵……邺城有好多人想这好事而不可得呢。”
石青放下心来,老头子思路清晰,已经看出征北大将军府上的幕僚地位不再民王府各部司之下。当下拱手请教道:“不知老大人何以教我?”
“大将军武能冲阵杀敌,文能立纲布政,实是天下少有之英才。最难得的是,大将军年龄虽少,却极是沉稳,单凭这一点,就能将万千英雄豪杰远远抛开……”
申钟右手慢慢梳理着稀疏的胡须,口中连声赞誉,只面色审慎极为认真,没有半点玩笑虚饰成份。“然而,大将军有今日之成就,不惟以上原因,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哦?老大人以为是什么原因?”
“时运!夫风云交汇之际,脱颖而出之辈无一不是英雄豪杰,成败之间差别只在于时运多寡而已。石勒、石虎时运甚佳,单凭厮杀就打出石赵两朝江山,且生前保有尊荣;冉闵武勇才智远高于石勒、石虎,然时运不济,竟无法善终。唉,思及这点,实在让人感概。征北大将军天纵奇才,才智非石勒、石虎之辈可以比拟的,时运非冉闵可以比拟的,若是意外,所成当不在前三者之下。”
申钟侃侃而谈,话语中褒扬之意甚浓;石青心思越来越是细密,却从对方话语中听出弦外之音。当下问道:“老大人所言意外不知是何?还请赐教。”
申钟干瘪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顿了一顿,他凑近三分,压低声音说道:“大将军。时运虚无缥缈,顺时,上下归心风调雨顺;逆时,天灾人祸连踵而至,不可不防啊……”
石青心念一转,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申钟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对自己的突然崛起感觉匪夷所思,将原因归之于时运。不过,经申钟这一提醒,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自己忽视已久的危机,那就是——天灾。
古时候,因为没有完备的事前预防和事后应对体系,天灾对于社会结构的破坏摧毁能力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大凡朝代更替,诱因大都起于天灾。自从来到这个时代,石青脑袋一门子想得就是怎样和人斗,将另一个大敌——老天——完全忽略了,直到申钟一通时运之说,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两年他运气很好,青兖没有遭遇天灾,然而,前两年青兖没有,不意味着以后没有,也不意味其他州郡没有;石青记得很清楚,就在几年后,幽、冀蝗灾盛行,而蝗灾伴随的往往还有旱灾。随着安置流民、官学教育的逐步展开,邺城的负担会越来越重,这时候若是发生大规模灾荒,那可真的没有多少余粮用于赈济。
沉思了片刻,石青慎重地问道:“日后时运若出现逆转,老大人以为该当如何应对?”
“等!等待时运再次到来。”申钟早有准备,没有任何犹豫就给出了答案。然后缓缓解说道:“若要等得,必先要稳。大将军降晋就是一着求稳的好棋,不过,老夫以为,大将军还应该再稳一些方才妥当。”
“如何再稳一些?”
“结好大晋朝廷,以五年之力厚植根本。”
“如何结好大晋朝廷?”
“大晋朝廷一分为二,其一是皇室司马氏,另一是王氏、郗氏、庚氏等为首之世家,两者可分别待之。对司马氏,可敬献传国玉玺以表诚心,日常遣使朝拜问候;对于世家豪门,应暗通款曲,屈身接纳……”
……。
两人一阵对答,石青渐渐明了申钟的意思。
申钟不知王羲之、郗愔等人北上意图,希望石青能够厚待重待之,以此为突破,收纳江东世家为己用。这个希望固然不错,只是过于一厢情愿,几乎是不可能成真。以北迁试探荀羡,没有得到答复之后,石青对吸收北上士人为己用彻底失去了兴趣。试想,荀羡和他出生入死过好几次,尚且不愿归附,其他人怎么会随便倒向邺城呢。
不过,申钟力求稳固的想法还是很合他的心意的。想了一想,石青说道:“老大人言之有理,传国玉玺虽然珍贵,对邺城而言却无大益,不如交换些麦粟布帛实在;大晋朝廷若是能给予足够的赏赐原本是最好,可惜建康竟然拿不出足够交换的财货,以至于一件好事竟然成了扯皮的嘴仗,实在很不值。既然这样,我等不妨如此办理……。”
石青思索着说了一通话,继而问道:“老大人以为如何?”
申钟听罢,抚须微笑,连声赞好。“好啊好——如此以来既解决了和朝廷的僵局,也能和江东世家建立联系,邺城还能得到一笔财货。可谓一举三得。”
“既然老大人也说好,石青就以此而行,找郗大人、荀大人商量去。”
当下石青辞了申钟,连夜将王羲之、郗愔、郗昙、荀羡、荀蕤、谢石六位江东士人聚在一起会议道:“传国玉玺不在朝廷却在邺城,不是人臣本份,民王非常不安,一心想将其敬献给天子。但是,民王虽有此心,奈何朝廷吝于恩赐,麾下将官怨艾甚重,为稳定军心,不得不暂缓敬献。石某听说,其实朝廷不是吝于恩赐,而是仓禀不足,无力行恩赐之举。不知是否如此?”
“大将军所言不虚。不是朝廷吝于赏赐,实在是国库空乏啊。”郗愔长叹一声。
石青沉声说道:“一方面是朝廷有心恩赐,却空乏其力;一方面是民王有心敬献,却担忧军心不稳,不敢轻率。诸君皆国之梁柱,该当为国分忧,请问,此事该当如何是好?”
石青痛心疾首、忧心忡忡,其他人却不以为然,个个紧闭嘴巴,只在心中腹谤:唬人么?邺城若真有心敬献直接敬献就是了,哪来的军心不稳?不就是想勒索一笔钱粮么?
“此事甚是艰难,一时之间确实难有万全之策,怪不得诸位……。”石青沉痛地环顾四周,无奈地说道:“……石某有个主意,只不知是否可成,是以请诸君来代为参详。”
“哦?什么主意?”谢石顿时来了兴致。“大将军请说。”
石青缓缓说道:“建康龙踞之地,江东人文荟萃。石某以为,其间必有无数忠心谋国之士。若是知道国家有所困厄,解囊襄助者必在所多有。之所以目前无人为国谋算,皆因不知其中原委耳。是以,石某有意从在座诸君选出两人为使,前往江东游说忠臣义士,襄助朝廷迎回传国玉玺。不知诸君谁愿担纲重任?”
“咦?这不就是在民间募捐吗?不过确实可行。”郗愔惊咦一声,点头附和。
石青冲他笑了笑,道:“郗大人见识不凡,若说行得必定行得,以石青之间,朝廷若能以荣耀爵位予以鼓励,譬如,赐封捐献者为‘献玺君’,优先征辟入仕;襄助义士必定更多。”
“这个主意不错。”荀蕤跟着附和。征辟入仕或者朝廷封号对于他们这些世家高门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江左土豪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如果朝廷真的以此办理,三五十个‘献玺君’或者中低等职位就可解决朝廷渴求传国玉玺之困。
石青又是一笑,对荀蕤、郗愔道:“二位大人既然认可,石青打算辛苦二位大人走一趟江东,不知可否?”
“也好。北上差不多快一年了,正好回家看看。”荀蕤、郗愔欣然答允。
永和七年,九月十二,荀蕤、郗愔离开邺城,紧随纪据后尘赶赴江东。送走两人之后,石青拜别麻秋,踏上了北上冀州城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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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义士的失望
九月十二。石青率队回到冀州,申钟、郗超、王亮等人开始组建征北大将军府掾属人事。石青在城内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在一身戎装的新娘子祖凤陪伴下再度启程,北上巡视南皮、鲁口、蠡县、安国、无极、卢奴等和燕军接壤的六个城池。
为防备燕军趁邺城盛典时突袭冀州,孙威负责整编事宜暂且停了下来,只有整编过的士卒向北开拔,没有士卒南下襄国接受整编。直到石青回转冀州下达了撤离将令,第二轮整编士卒才离开幽、冀边界,陆续赶往襄国报到。
石青巡视的第一站是渤海郡。
当天晚上,抵达南皮之后,石青将李历好生褒扬了一番,大夸特夸他在防守乐陵时的表现。对于这种经受住艰险考验的将领,无论对方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没生二心,石青就不会吝于赞誉。
在南皮呆了两天,石青用一天时间检阅新编练的人马,向军司马以上的将官讲话鼓气;又用了一天时间和逢约、李历等军民首脑会议,向他们介绍了民王受封盛典概况、民王府新成立的各部司职责,又随意透露了一些日后的打算。第三天在逢约、李历的陪同下,石青来到燕军驻防的沧县城下转了一圈,然后转道西南,赶往博陵郡。
博陵郡位于幽州南下之路要冲,不仅需要承受正面的清梁、河间两地燕军压力,而且还需准备随时呼应左翼中山国、右翼渤海郡,在对阵燕军时的作用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是以,民军在博陵郡驻扎的人马最多。
石青先到的是鲁口,在鲁口住了一夜,次日在雷诺、李崇等人的拥簇下来到安平县。安平县是博陵郡太守刘准治所之地,为了方便管理,他把博陵郡其他地方零散的民户也迁了过来,如此以来,单论民户数量,安平一带因此成了博陵人烟最稠密之地。
在刘准的陪同下,石青在安平乡下转了两天。因为这两年受幽州军和燕军征战之苦,这里的民户过得很凄惨。除了大量空闲的房屋,不仅没有余粮,也没有任何家什。
“技艺推广司组织打炕的工匠快到了,石炭也会很快运到。下雪之前,这些都会弄妥当。石某对刘太守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条……。”
石青钢牙紧咬,目注刘准,话语中带着丝丝金属颤音:“这个冬天不能冻死人!不能饿死人!就算成天偎在炕上,成天吃糠咽菜饿肚皮,拖也给石某拖到明春。”
刘准肃然答道:“只要大将军答应的三千石粮食能够按时送到,属下保证让这个冬天不死一人。”
“一两万口人没有余粮,三千石粮食肯定有些少,若想保证不饿死一人,其中的关键是‘均’。若是有人吃饱,必定有人饿死。只有大伙都吃四五成饱,才能勉强够用。这是青兖人的经验,没饿死人、没冻死人的熬冬经验。刘太守切记切记。”
石青再次叮嘱了一遍,然后怅怅离开安平。春上与燕军大战一场的隐患这个时候开始显露出来,邺城下辖没有过冬粮食的远不止安平一处,枋头、乐陵、荥阳、金墉城、中山国、常山郡、南皮……粗粗统计,有十余处三四十多万口缺粮民户难以熬过这个冬天。邺城粮仓扫了几道早就精光,关中稍有节余却无法满足这么大的需求。令石青感到万幸的是悬瓠城不仅归降邺城,而且商贸活动没有受到干扰,这个边墟的存在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无论是以货易货或是赊欠,总能凑出十余万石粮食。
不过,石青估计,即便悬瓠城能筹出一批粮食,依然不能让三四十万人挨到明年春上,最多只能挨到二月低青黄不接之时,而且这个冬天还不能有任何战事发生,否则缺口会越来越大。
事与愿违的是,这个冬天必须要强迁十余万关中胡人到豫州定居,强迁过程很可能会流血,也很可能爆发战事,军粮的消耗不可避免。
在这种处处漏风的境况下,邺城唯一的希望就是传国玉玺,石青指望用这件无价之宝换回几十万石粮食以解当前窘迫。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咬定赏赐不松口。
从浮桥渡过滹沱河,天快黑的时候,石青到了蠡县。戴施和孙霸得到消息,早早就出了城门在外恭候。
戴施是蠡县镇守主将。孙霸和天骑营一个月前来的蠡县,他们以蠡县为据点,经常向幽州地界渗透以监视燕军动向。
见到戴、孙二人石青很高兴,低落的情绪回复不少。“行义。怎么样,独当一面可吃得消,有没有压力?”
还未等戴施回答,石青已转向了孙霸。“文直。对方可有异动?”
“大将军放心。末将时刻谨记两个任务,敌军若是大举进攻,一是蠡县至少坚守一个月;二是尽快通知滹沱河渡口守军,以免敌军夺了浮桥。两件事保证不会出半点差错。”石青脚下不停,戴施只好草草行了一礼,便随雷诺、李崇一道跟在石青身后。
孙霸行礼时被石青挽起,两人一道并肩入城。孙霸回道:“幽州白沟以南都很安静,看不出有什么异动。末将估计,春上一仗打得燕军也不好受,若是没有把握,一时半会只怕不会再挑起边衅。”
“没有把握!?”
石青似乎想起什么,身子一顿,轻轻念了一句。随即脚下一动再度迈步,夸赞道:“文直提醒我了。以慕容氏兄弟的性格,没有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文直说得对,这段时间是我多心了。对方应该不会轻易启衅。当然,一旦他们真的动手,必定自认为准备妥当,对我方将会极具威胁。这个却不得不防……哦,对了,目标怎么还没出现?是否是漏过去了?”
“不会。天骑营五十人一队,遮蔽了两三百里的宽度,目标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溜过去。”孙霸极具信心地回了一句。
听了石青和孙霸的对话,在后面相随的戴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们口中的目标为何物。当下搡了搡身边的李崇,问道:“孙校尉说得目标是什么?”
“是大晋前往并州的宣诏使,听说燕国请求大晋赐封张平为并州牧,以换取并州归晋,建康竟然答应了,并且派了位宣诏使北上经幽州去太原。”李崇对戴施挺有好感,回答的很详尽。
戴施闻言脸色却是一变,诧异地问道:“并州归降朝廷是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