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民军的攻击意图渐渐崭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无极、安国守军联同混编骑共五万五千步骑将从西面压迫蠡县燕军;鲁口民军、诸葛羽部合计五万民军将依托滹沱河从南面压迫慕容恪部燕军;逢约率三千南皮守军和八千民军依托清凉河防卫,防止燕军渡过清凉河,从章武郡(今沧州北部、天津南部一带)逃往渔阳郡(今天津北部一带),进而逃出塞外。
东、西、南三个方向的近十二万民军借助滹沱河、清凉河扎起了一个敞口的口袋。口袋之中有蠡县慕容俊部、鲁口慕容恪部以及河间、高阳等地零散人马,合计有十四万燕军。需要说明的是,真定、卢奴两城三万多燕军被远远地撇到战局之外,不是石青不想解决这股燕军,而是心有余力不足,对于这股燕军,真定的权翼部只能予以牵制,却没有力量攻取。
民军扎下的口袋看似在北方留下了一个很大的出口,然而慕容恪部燕军主力若是顺着清凉河、滹沱河相夹的狭长平原向北退却,迎接他们的将是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的白洋淀;若是转往蠡县,与慕容俊会师,然后循高阳郡向北退却,最终会抵达北沟河南岸,陷入前有阻截、后有追兵的绝境。是以,民军扎下的口袋看似在北边出口留下了一条生路,生路尽头却是沉沦之后再难翻身的深渊。
若是从空中俯视,能够清楚地发现燕军目前已陷入到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
第九十九章 选择退路
随着各部民军往来调动,三面逼压的态势渐渐形成,然而身处其中的慕容恪、慕容俊并不能一眼洞穿,战局整体的态势至少要有大量的斥候探报支撑,才能让人有个正确的推算了解,斥候的探报则需要时间。
接获慕容俊加急传来的蓟城失守并请四弟即刻赶赴蠡县商议的谕令之后,慕容恪没有即刻动身,而是提振起精神在帐中沉思推算。战局斗转直下,转眼间局面就变得如此恶劣,别说王兄,就算他慕容恪一样感到措手不及,惊慌恐惧。前去蠡县不是见一见王兄便算了事,还要拿出适宜的应对方案才成。但是,眼下的局面该怎么应对呢……
在慕容恪沉思之中,一道道斥候探报从四面八方传进大帐:
“报——对面民军大举出寨,在东边清凉河之上搭建浮桥。”
“报——清凉河对岸发现民军踪迹,似是南皮守军。”
“禀报辅国将军,蠡县急报,孙兴之子孙方反叛,联手民军混编骑夺占渡口水寨。”
“禀报辅国将军,蠡县急报,民军混编骑奔袭安国,与安国守军前后夹击,击败我军慕舆根部精骑,然后一路向西追杀过去……”
“报——清凉江浮桥已经搭建完毕,约莫近万民军步卒渡过浮桥,迂回至我军东侧,至南向北沿岸巡视,似有防备我军渡河的打算。”
“禀报辅国将军,蠡县急报,安国民军、孙方范阳郡守兵自西、南两个方向杀奔蠡县,似有攻打蠡县的意思;燕王殿下督请辅国将军尽快过去商量对策。”
最后一份探报落到耳中,慕容恪彻底打消了寻找民军破绽、想法反败为胜的打算;事情很明显,民军以幽州为突破口,布局宏大,行事周密,步步丝丝紧扣;己方落入窠中,便欲自保也未必可成,遑论反败为胜?
“叔父大人,鲁口大营拜托你费心了,侄儿去蠡县和王兄商定一下对策,至迟明日午时必回。其间请叔父大人谨守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以免被民军钻了空子,另外多加安抚士卒,请大家不要害怕,有十数万大军在此,任他民军再是厉害也奈何不得我等。”
午后,慕容恪请来慕容评,更外客气地叮咛嘱咐了一番,然后离开燕军大营,赶赴蠡县。因为心中忧急,他一路上快马加鞭,驱赶得战马奔得飞快,五十里路程转眼即过,在夕阳落山之前从西城门进入蠡县。
这个时候,鹿勃早恰恰和孙方、张季回师,两部人马合而为一,在蠡县西八里处草草扎营。城内燕军一则不知虚实,二则如惊弓之鸟,生怕中了民军诱敌之计;躲在城内连头都不敢露一下。慕容俊也顾不得理会城外民军,甫一见到慕容恪,便喝退左右,亲自执手将其引进王帐。
“四弟。形势凶险,燕国危矣……”两人甫一进入王帐,慕容俊便执着慕容恪双手,泪眼婆娑,形容惨淡地哀泣道:“……困厄之际显英雄。为兄此时已没了主张,燕国未来如何只有仰仗四弟大才了。”
慕容恪闻言,突然挣脱慕容俊双手,膝下一软,跪倒下来拜道:“王兄。小弟无能,两次南下作战,不仅未能击败民军,反而将燕国置于飘摇困境;如此罪孽,万死莫赎,请王兄赐小弟一死以儆效尤。”说罢,伏地不起,连连叩首。
怨恨的神色自泪眼中一闪而过,慕容俊在慕容恪后脑头盔上狠狠盯了一眼,旋即身子委顿下去,保住慕容恪嚎哭道:“四弟,四弟……你这不是在指责为兄么?燕国上下以为兄为主,大小事宜皆由为兄决断;无论功过,都该为兄担当;这这这……为兄真是愧对慕容氏列祖列宗啊……”
兄弟两人你谦我让,相互自责自怨了一番。慕容恪料定慕容俊已完全明了形势,不再有过多奢望之后,才在脸上抹了一把,哽咽着说道:“王兄,形势之恶劣远超我等想象,眼前败局已定,能做的不是反败为胜,而是如何保存实力,以俟他日复起。”
“啊——”
慕容俊惊咦一声,错愕之余更多的是失望。尽管知道局势恶劣非常,自己无能为力,他还是心存侥幸,希望这个战神兄弟能够创造奇迹,一举扭转颓势。然而……。慕容恪的回答让他非常失望。
“四弟,我军近二十万兵马尚在,远远多过民军;难道……真的不能扭转局势么?”慕容俊不甘心地嚅嗫。
“士气已丧,粮草难以为继,后路断绝……此三事出现任一事便不可战,何况我军三事齐现?反之民军士气若虹,幽州南部粮草亦将为之所用。久拖下去,我军必将全军覆没。”
慕容恪发出深沉的哀叹之声,忍着心伤劝谏道:“民军完全控制了局势,进退操之彼手;这种情况下,石青不会轻易发起攻击,只会继续保持僵持局面,将我军主力拖在博陵郡,同时趁幽州空虚之机,利用皇甫真、孙兴、李产等人大肆攻略,一举拿下幽州全境。王兄——要知道我军攻入幽州不过两年,根基并不稳固,当年被燕国或击败或灭绝的扶余、宇文、高句丽、都罗等塞外各国各部可还有不少余孽存在,难免他们此时不会见风使舵,倒戈一击。若真如此,拖延下去只怕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矣。”
慕容俊心头一凉,如梦初醒,彻底明白了局势的险恶,再不敢奢望反败为胜了。当下急问道:“如此说来,我军只有认输而走了?那么依四弟之见,该如何退?往哪里退?”
“其实,退也不是那么好退的……”
慕容恪忧心忡忡道:“从今日民军动作来看,石青打算围三漏一,逼迫我军向北退却,民军在后尾随追杀,一直将我军赶到白沟河、白洋淀这两处绝地,再一举成歼。白沟河、白洋淀横亘幽州东、西,将我军退却之路拦截了大半。若想避开这两地,要么走幽州极东的章武郡到渔阳;要么走冀州的极西中山郡到幽州代郡。至于最终选择走哪一条路,需要先确定我军退走的目的地才成。”
慕容俊至此越发沮丧,苦笑着说道:“四弟有话尽管直言就是,为兄承受得起。”
慕容恪不再隐讳,沉声说道:“幽州腹心已失,我军目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退到塞外,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以待后举。二是退到代郡,与世子会合,先稳住阵脚再说。王兄若是拿定主意退到塞外,就该走章武、渔阳这条靠海的东线;民军只顾经略蓟城、北平、范阳,来不及估计幽州东部和北部,出塞必经之路高平郡(今唐山市东北附近)还在燕国下辖,走这一路只要突破清凉河民军防线,后面就会变得非常容易。只是章武、渔阳靠近大海,地势狭窄,难以驻留,我军必得退到塞外才能立住脚,等于彻底放弃了幽州。王兄若是不愿彻底放弃幽州,只能前往代郡了;蠡县远离代郡,后撤之时必会遭到民军不断追击,路上肯定艰险无比;另外,代郡乃是太行和燕山交界之地,群山阻挡,北行不易,一旦撤到代郡,再想全军回塞外将会非常艰难。不过,撤到代郡好处也有不少;代郡易守难攻,还有世子等人接应,可以此抵挡追兵,以便我军喘息休整;飞狐径与并州相通,若是处理得当,我军还可得到并州张平襄助,双方联盟共抗民军。最大的好处是,只要我军依然留在塞内,便可支撑幽州北部各郡抵抗民军,打破石青全取幽州的妄想。”
说到这里,慕容恪嘎然闭上嘴巴,目注慕容俊,耐心地等他定夺。
慕容俊脸色阴晴不定,踌躇道:“听四弟的意思,是想为兄退守代郡了。只是如何保全实力地退过去,四弟可有主意?”
“不管是退到塞外,还是退到代郡,损失都不会小;其中退往代郡损失更大,我等能做的只是尽量多地保存实力而已,王兄对此要有所准备。”慕容恪面无表情地回说道:“小弟对两种不同退路都有一个大致的思路;王兄若拿定主意退往代郡,小弟这便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供王兄参详定夺。”
说着,慕容恪从地上爬起来,又扶起慕容俊,两人相搀着来到帅案前,待慕容俊坐定,慕容恪一边拿过舆图徐徐摊开,一边说道:“石青筹思精巧,利用滹沱河、清凉河、白沟河、白洋淀对我军四面合围,只是民军数量不多,骑兵数量更远逊我军,是以合围之势看似严密无隙,其实并非没有破绽。只要双方一撤一追,动荡起来,对方合围之势必会出现破绽;这便是我军保全大部主力的希望所在……。”
第一百章 四面楚歌
七月十九日,民军的部署意图彻底明朗了。
无极守军和混编骑约莫四万余步骑在王猛统带下抵达蠡县,和鹿勃早会合后,在城西结营驻扎下来。
当天晚上,丁析、李产等六千余众从武邑赶到滹沱河渡口;恰逢石青从鲁口传来将令,命令诸葛羽部主力北上增援,渡口水寨留八百人一营的人马稍加看顾、防止零散燕军作乱即刻。丁析当下和诸葛羽部合而为一,一万大军连夜北上蠡县,与王猛、鹿勃早会合。至此,民军在蠡县城西聚集了六万五千余步骑大军。
和慕容恪料得一样,民军将幽州南部秋粮视为囊中之物,一俟大军聚集,王猛即刻派遣五千混编骑两万步卒,推着大车带着镰刀大摇大摆离开蠡县,深入到高阳、清梁等地,肆无忌惮地抢收秋粮以为辎用。
民军的动作不止这些。从十九日天黑下来开始,民军士卒喊话之声在蠡县城外和鲁口燕军大营外同时响起来。
“田园荒芜兮,胡不过去;妻子倚门兮,胡不归去;奸邪好战兮,胡不归去;强募好男兮,胡不归去;沙场惨烈兮,胡不归去;伤残无养兮,胡不归去……”
蠡县城外,民军士卒绕城而行,反复吟唱王猛编制的歌谣,声音凄厉,勾人哀思,听得蠡县城内一片缀泣哽咽之声。
鲁口燕军大营外又是另一番情景。鲁口燕军成份与蠡县多属燕国嫡系不同,这里的燕军近半是从幽州当地征募的青壮,石青由此编制了几条口号,让军中士卒在燕营外高声宣讲。
“幽州的兄弟们,不要为鲜卑人卖命了——”
“中原人士自古是一家,塞外胡人从来都是祸乱幽州的罪魁祸首——”
“李产太守、孙兴太守已经归顺民军了,幽州已经是民军下辖,幽州的兄弟们,你们的家人妻小都在民军照看之下了,快到民军这边来,与家人团圆吧——”
“慕容氏走投入路了,不要陪他们去死啊——”
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民军没有轻易用刀枪发起冲击,然而这些歌谣和口号的威力比刀枪更厉害,挡住可挡,遮不能遮,无孔不入,直透人心;若不是有上官积威的习惯压制,十万大军很可能会被这话语轻易击败。
慕容恪知道石青难缠,知道石青不可能让燕军轻易撤走,肯定会有些手段,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石青的手段施展出来后,他还是感觉到沮丧,不知道燕军能不能撑到最后。
代郡距离鲁口不下六七百里,不是撒丫子一跑就能跑到的,并且大半路程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没有阻击追兵的险隘,这种情况下,十几万大军回撤是件非常浩大的工程。在敌军追击窥视下走走停停扎寨宿营十余夜,其间既要稳定军心保持编制健全,还要分派兵马阻击追兵,没有周详的计划根本不可能完成。
尽管撤退之旅艰险无比,昨夜在和慕容俊商讨撤退计划时,慕容恪还是很有信心的。民军虽然完全占据了上风,但是燕军并非没有自保之力;特别是五万精骑的存在,足以保证挡兵追兵,掩护步卒安然撤退,沿路的秋粮更为撤退提供了食用保障。
然而,只过了一晚,慕容恪的信心就在四面歌声中动摇了。再完美的策略,再周详的计划,都需要有可靠的人执行才能顺利完成。燕军的数量优势、骑兵优势足以保证大军成功撤退,但是成功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燕军内部不能乱。内部不乱,民军根本无法下手,撤退自然容易。可若是内部乱了,不用民军攻击,队伍也会自行溃散。
石青显然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没有逼迫过紧,只想法涣散燕军军心。偏偏这让慕容恪感觉最难对付。蓟城、北平、范阳失守的消息早已传遍军中,大军后撤在即,此时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了失利的局面。士气低落时,最忌讳强行镇制,要不然往往会激发兵变。所谓骗也不是,压也不是,无奈之下,慕容恪决定提前聚集众将会议撤退事宜,打算借机以情义恩德感化麾下部众。
七月二十日凌晨,在民军纷纷扰扰的喊话声中,燕军大营响起了缓慢沉闷的点卯鼓声,慕容恪召集全军校尉以上两百多名将官赶往帅帐会议。
会议人数太多,帅帐容纳不下,慕容恪让亲卫在帐外空地上燃起三堆篝火,举起数十支火把,干脆在帐外会议。
“诸君——”
众将齐集完毕,慕容恪弯腰向四周团团一揖,语带哽咽,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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