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护从乐陵西城而出的时候,正是孙霸见到乐陵城守逢约之时。
逢约年约三十许。此人既非士族,也非世家;凭一身武勇以及豪爽仗义的名声,在渤海、平原一带威风赫赫,乃一地方大雄。
“……青兖两州用盐取自东莱,今有难民闹事,东莱盐业荒废,青兖两州断绝食用。两位刺史大人合议,欲从乐陵仓暂借一二万斤食盐,东莱平复,便即归还……”孙霸娓娓说明来意。
“两位刘刺史,某闻名久矣,只恨无缘拜会。”逢约哈哈大笑,客套一番后,话音一转,问道:“两位刺史意欲借盐,需征得吕将军的同意。与逢某何干?贵使前来……”
孙霸一笑道:“逢将军仗义之名闻于天下,我家大人如雷贯耳。遣小将前来,意欲请大人从中说项。呵呵,吕将军乃清贵胡人,没有将军说项,只怕未必卖我家刺史情面。”
原来如此。逢约颌首,突地问道:“听说泰山新近冒起一支新义军,几个月来,好生兴旺,几千人马,生生打退几万大晋北伐军。贵使可有所闻?”
孙霸暗笑,一抱拳道:“似乎确有此事。听说新义军得今上青睐,即将入朝整编为禁军。我家大人正欲交结……”
“哦?贵使若是知道新义军之事,不妨说来听听……”逢约对新义军颇有兴趣。
……
不消半个时辰,吕护便来到乐陵仓。
乐陵仓是个纯粹的军事堡垒;城墙高达四丈。东西宽一里,南北长两里。外围有一道五丈宽的壕沟,春夏秋三季从附近河堰引水如壕,冬季将水排入黄河故道。
整个仓只有两道门户,一道在西,宽阔高大,两辆牛车并行绰绰有余,以供辎重运转之用;一道在东,门户狭窄,是守仓军队进出道路。
吕护从东门而入,当值的仓守将李历迎上,殷勤说道:“天寒地冻的,何须将军来回奔波;有事吩咐一声就是了。”
吕护一抖马缰,马槊横端,继续向城西走去,随口问道:“今日是新义军取粮之日,他们可曾来人联络?”
李历亦步亦趋,落后半步道:“来过人了。麾下已将规矩告之,压粮军队不得进入十里之内,入仓民夫,不许携带武器。估摸着,他们就快到了……”
说话间,来到乐陵仓西,吕护下马登城,站在城楼向西望去,只见三四里外,上千牛车拖曳成五六里长的庞大车队正缓缓而来。
“新义军倒有些家底,嗬!能弄到上千头牛……”吕护咕哝了一句。
李历凑趣道:“许是从大晋北伐军那儿缴获的,呵呵,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新义军打败大晋北伐军,缴获会少得了?哪差这一万多石军粮?”
吕护双唇一动,意欲给自己的部属解说其中奥妙,踌躇片刻,却又作罢。有些东西,不是蠢人可以理解的。
新义军车队越来越近,城楼上的将士渐渐睁大了眼,莫名其妙地望过去。这是什么?牛车吗……好古怪!
石青请匠人给牛车装上了简易的‘马车车厢’,由于时间紧,车厢做得很粗糙,外观没有规则,像个偏圆形的大桶。大桶六尺来高,上面有盖,可以隔风挡雨。
“这是垛仓吧?”一个脑袋灵活的军士指着简易车厢叫了出来。听他一嚷,其他人恍然大悟:不错!牛车上装的像是垛仓。
“好主意啊!”一个军士一拍脑袋,叫嚷道:“这般运粮不仅省袋子,还不怕雨雪。我们以后也该照着做些……”
四周响起一片应和声。
“开城门!放吊桥!迎接客人……”吕护走下城楼,若有所思地跨上战马,当先出了乐陵仓,近百部属亲卫众星捧月一般跟上。
“……听说石大督护岁数比某还小。真有些等不及了,哈哈,好想早一刻见到这位少年英雄。”吕护兴致似乎很高,阴鸷的脸上却殊无笑容。
牛车两辆一排,车夫是两名没有装备的青壮。车队前首,一群步卒武士高举一杆大旗,大旗一面上书‘新义军’,另一面是个斗大的‘石’字,大旗之下,一个面孔黝黑刚毅,双眼精光四射的年轻人骑乘一匹纯黑战马,正向吕护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忽地一撞。
年轻人粲然一笑,刚毅的面孔顿时生动起来,透出出些微清秀。
不错!这小子我喜欢。
吕护无声地笑了,面容越发狰狞。
车队越来越近,吕护的目光从年轻人身上移到牛车上,仔细瞅瞅怪模怪样的车厢,吕护心头没来由地一跳,一皱双眉,他看向车轮……
突然,吕护双目一凝,死死地盯在车辙上。
雪融土软,车轮碾过,道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拉车的牛似乎并不轻松,喷吐着薄薄的气雾。
几乎是一种直觉,忽然间,吕护感到不对,没有任何犹豫,马槊霍地一指,他扬声吼叫:“站住!不得向前。”
两者之间不到二十步。
年轻人无声地冲吕护颌首示意,低声对身边人吩咐着。牛车和坐骑依旧缓缓向前,没有丝毫停下的意图。
第七十七章 博浪(二)
石青一脸灿烂地冲吕护微笑,心头却充满阴霾;没料到吕护如此谨慎,稍有不对,立马阻拦,不容半点延误。
原定进入乐陵仓后发动的袭击,只有提前了。问题是,提前发动能够成功吗?新义军拖曳成五六里的纵队,没有建制,没时间集结,身处坚城之外……种种不利因素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不要理他,继续走!通知兄弟们准备……”
石青低声交代,仿佛没有听到吕护的喊声,缓咎徐行,人畜无害地笑对吕护,道:“这位将军如此威武,可是仓督吕将军,小将乃……”
“闭嘴!”吕护横眉怒目,眼见不对,回首下令:“走!退回去!收吊桥!关城门!”喝声中,他轻偏马头,横槊戒备,亲自断后。
此时,双方最前端相距不过十余步。
石青再不犹豫,蓦地大喝:“动手!”
喝声中,最前两辆牛车车厢轰然炸列,原来这些车厢没被钉死,被人一推就会散开。
车厢化作木片四处散开,两辆牛车上露出十名全副衣甲的天骑营军士。十名军士严阵以待,各自端着一把诸葛连弩,没有半刻迟疑,十支连弩对准吕护的方向,同时扣动了扳擎。
嘭——
清脆的爆响连绵不断,钢铁矢雨泼洒而出……
吕护全身一冷,从未有的危机感袭上心头,生死关头,他一勒马缰,战马忽地扬蹄人立。
扑扑扑——
疾风骤雨般的爆响,夹杂着嘶声哀鸣,吕护战马连中几支箭矢,再也支持不住,摇摇欲倒。吕护翻身滚落,却听见身边哎哟惨叫不断,有不少守仓将士中了箭矢,他心中一寒,连续几个翻滚,拖着马槊躲进亲卫大队中。再不敢逞强断后了。
诸葛连弩射程短(最远三十步)、使用的纯铁短矢造价昂贵、损坏后维修费工费时、破甲性能较差……种种弊端不利于实战,因此已被淘汰,没有军队将之作为制式器械装备。但石青以为,这种武器用于天骑营特种作战,还是足够犀利的。于是请诸葛攸指点制作了二十付。
对于家传之器诸葛连弩,诸葛攸不是很精通,只知道大致制作方法;和几个匠人鼓捣几天,最后弄出了一种山寨版诸葛连弩——一发五矢。与原版一发十矢很有些差距。
“杀!”
五十支钢矢倾泻而过,石青大喝,纵马冲向吕护。狭路相逢勇者胜,箭已在弦,引弓待发,哪还顾得许多。诸多不利因素通通抛开,石青只有一个念头,抢夺吊桥、抢夺城门,杀进去再说。
左敬亭和二十名贴身护卫、前面六辆牛车上的几十个敢死士卒呼喝一声跟上石青。
吕护一撑马槊,翻身而起,厉声大喝:“草寇流民,又有何惧!把他们给我杀退!”随他出城的亲卫将领俱是骁勇之辈。他们身披甲衣,防护周密,诸葛连弩让其中十余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却不致命;渡过最初的慌乱,在吕护的指挥下,他们稳住心神,在吊桥前结成一团,迎战石青。
嘭——
城头下、吊桥前,两军精锐迎头撞上,没有人退缩,没有人防守;每个人、每一把兵刃,都毫不犹豫地指向前;只有抢先杀死对手,自己才能活下来。这就是残酷的战阵厮杀。
呐喊声、兵刃撞击声轰然爆发,血雨冲天喷洒,断肢四处飞溅。短短一瞬,平静、祥和的迎宾盛景化作修罗屠场。
“吹号!吹号!通令全军行动。衡水校尉和轻骑校尉即刻赶来接应。”王龛大声下令。这原本是石青的活,可石青急着抢吊桥、城门,已顾不得指挥,王龛及时接替了他的角色。
“呜——呜——呜——”
一声声号角由近及远,依次向西传递。
号角声响起,一千车厢瞬间被掀翻,隐藏在车厢里的五千新义军士卒稍稍懵懂一阵,随即飞跃而下,来不及建制,也不分队列,啸叫着冲向乐陵仓。
整个新义军形成一列长长的冲击队形,队伍之首的石青,已冲上吊桥,和吕护的部属交上了手;队伍末尾的赵不隶部,还在五里开外。
与预定计划相差太大,还能拿下乐陵仓么?王龛忧心忡忡,焦虑之间,突然感觉身周有异,拿眼一扫,只见一群身披羊皮之士正自瑟瑟发抖,原来是惶恐不安的江左世家子弟。
不知所谓!石帅为何将这群废物弄上战场?
王龛厌恶地瞟了一眼,指着江左子弟吩咐左右:“传令下去,这些人若敢逃跑退缩,勿须请命,立刻乱刀砍死。”
“扑——”未等刀枪加身,栖栖遑遑的江左子弟闻声已倒下小半。
“点狼烟!三道……”
鏖战间暇,吕护冲城头大声呼喊,喊声未完,一支大铁枪破空而来。吕护嘎然止声,匆忙低头,恰恰躲过石青急刺的一枪。
吕护并不认为,敌人会容他轻易躲过;和石青间隔交手好几招,吕护很清楚对手的厉害,若在马上,他还敢博上一搏,如今不行,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拿着长大马槊与这种强敌交手。低头之后,没有半点犹豫,吕护猛一矮身,拖着马槊,钻进自己人堆里。
“啊!”挡在他身前的亲卫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吕护心中更寒,钻得越发快了。
“哪里走!”石青爆喝,蝎尾枪连挑,杀开一条血路。紧随其后的新义军士卒趁隙而进,哗地涌过吊桥。
乐陵仓西门内外乱成一团。
新义军未按预定计划行事,大部人马尚未到达就仓促发动,攻击显得混乱而且无序。
城头守军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没有心理准备,惊慌失措之下,稍一迟疑,吊桥已经收不起来;欲关城门,主将还在城外。并且,由于事发突然,仓里其他守军不清楚情由,也未接到军令,迟迟未过来增援。
这给了新义军一线机会,越来越多的新义军赶到城下,在城门和吊桥间狭窄地带,缠住吕护百十部属激烈厮杀。
“放箭!放箭……”城头上反应过来,开始向下放箭,弓箭手不多,为怕误伤,他们没有针对缠战地带,而是对准吊桥外沿进行阻断射击。箭雨稀稀疏疏,伤害不大,但还是给新义军造成了阻碍。
新义军后续受阻之时,城头之上,三道狼烟凫凫飘向空中。狼烟是向乐陵城示警的;一道代表出现异常,需小心谨慎。两道代表有敌攻击,戒备待令,准备增援。三道狼烟代表危急万分,立刻全力救援。三道狼烟一起,半个时辰内,乐陵城援军就会赶到,城内其他守军也会知道是哪出现危急,需要增援。
诸葛攸看到狼烟之时,号角声恰恰传递过来。
作为西路军后部督,诸葛攸率领包括轻骑营在内的三千军士,伪作压粮队伍在乐陵仓西十里外暂驻,等待军号通传。
一听号角响起,正急得抓耳挠腮的诸葛攸全身一振,飞跃上马。“兄弟们!开始了——全速冲击!”
一打战马,诸葛攸正欲冲出,忽然想起一事,勒马回身,大声喊叫道。“侗图!轻骑营走东北,绕到乐陵仓、乐陵城之间,全力阻击敌援军,等候下一步命令。”
“知道了!”侗图吆喝一声,五百战马奔腾驰向东北,喷溅而起的泥泞喷了诸葛攸一脸一身。
诸葛攸斥骂一声,抹了把脸,旋即打马狂奔。他担心战事过早结束,没有建立功勋的机会,是以急忙忙飞驰狂飙,没一会儿,就将大队人马抛得没了踪影。
事实上,战事远远不想诸葛攸想的那么顺利。
战鼓擂响,号角长鸣;乐陵仓沸腾起来,所有守军都知有敌来犯,随即做出反应,以屯、部、曲为单位集结,向仓西门增援而来。守军是禁卫中军,平时经过无数演练;紧急关头,立刻显现出演练效果。狼烟升起一刻钟后,南、北城墙上下驰道、城中大道小径开始冒出一支支或大或小的队伍。
新义军刚刚冲过城门洞,正好遇到来援的各路敌军;双方在城门两侧上马道上和入城的车马大道上展开鏖战。
西门一带,近千人挤在一处,人碰人、刀挨刀,几乎连腾落的余地都没有。石青骑在马上,反而不如步战的左敬亭利落。看到新义军一队队抢进城门,他干脆结束冲锋将的角色,收枪驻马,环目四顾,开始恢复主帅的身份。
吕护和一帮将佐在新义军的逼迫下向仓中心缓步退却,城墙上右边驰道过来的敌援军还很远,至少有两三百步,左边驰道不知怎么回事,没见到增援敌军;这是个空隙,攻上去就可在城楼立定脚跟。
“左敬亭。给我拿下左边上马道。”石青吩咐罢左敬亭,一带马返身出城。
城外,越来越多的新义军赶过来,冒着稀疏的箭矢,潮水一般涌过吊桥,涌向城内,可吊桥狭窄,城门洞也不宽阔,兼且还有敌军挡路,以至于越来越多的新义军挤到一处,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石青裹在其中,想回城外竟然艰难无比。
石青急得心火大旺,厉声疾呼:“王龛!立即拦住后续兄弟,城外集结,成建制进城。”
一边大喊,他一边拼命望外挤。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他甚至不敢说“退后”“退开”等包含“退”字的话,否则,引发的后果很可能就是全军大溃退。
第七十八章 博浪(三)
听到石青的命令,王龛心中稍定,不再拼命往里塞人:“青州兵、兖州兵在左集结;志愿兵、义务兵在右集结……”
吊桥中线立下旗帜,陆续赶来的新义军开始归建。
石青挤到壕沟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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