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姑娘,你们可认识那位女子?”
宫女们见惯了戍卫禁军,倒也不怕石青;听问后,有个女子大大方方地答道:“这位将军,那位可是个宫中紫衣,不是我们这些青衣攀认得上的……”
石青不在意紫衣、青衣这些高低身份,听宫女这般说,觉得有些失望。正欲道谢之即,那女子嬉笑道:“不过,我倒是听人说过,那个紫衣原是先皇贴身侍女,很得先皇欢心;去年不知为何被太子斩去左臂,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清心阁。嘻嘻,至于姓名,倒是不知了。”
原来她的左臂是被石宣斩断的!石羯不灭,天理难容!
石青一阵光火。石虎一门论起残忍暴虐,一个赛过一个,甚至到了变态的地步,已不能用常理来形容。这种垃圾怎么能让他们在世间存活!
石青只顾着暗自发怒,也忘了向那个青衣宫女道谢;待他省悟时,那群女子已经走远。他犹豫了一下,缓缓跟了上去。
荀羡、诸葛羽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稍倾,诸葛羽用眼神询问,荀羡偷偷一笑,一努嘴,示意跟上。
来到一个小径岔道,那群青衣宫女径直向右,那边有个被围墙圈起的园子;石青踏上左手小径,这条小径尽头,是个孤零零、小巧雅致的阁楼。紫色的背影正向阁楼移过去。
没多久儿,紫色身影消失在阁楼雕花门后;石青毫无知觉地迈着步子,待走到阁楼前的石阶前,刚欲举步,他忽地一呆,一阵犹豫。
我这是在干吗?她便是孤苦又能如何?世间比她更加孤苦的何止千万?这等时刻,有多少大事等着我谋划,岂能顾得这些?
石青不由一阵踌躇,明知不该再向前去,可若就此而去,似乎又有些不舍。
正在这时,吱呀一响,阁楼一侧,两扇雕花木窗打了开,露出女子紫色的身影;那女子似乎没看见石青三人,依窗凭栏,遥望着苍穹发呆,秀眉不时微微蹙起,似乎被什么烦忧困扰。除此之外,白瓷般的肌肤没有任何表情,但偏偏让人见了生怜。
见此情景,石青心中一定,暗自失笑:石青啊石青,你现在不是成天钻在故纸堆里长吁短叹的学生仔;你是敢作敢当、杀伐果断的新义军军帅毒蝎。想见一个女子见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婆婆妈妈。
想明白这些,他再不犹豫,抬脚踏上台阶。
荀羡、诸葛羽面面相觑,正自犹豫是否跟上之即。两匹快马飞奔而来,其中一匹之上的骑士是石青亲卫,另外一匹没有骑士骑乘,战马浑身乌黑,没有一丝杂色,却是石青的坐骑黑雪。
那名亲卫隔得老远就扬声招呼:“石帅。有武德王军令……”
石青刚刚踏上最上一级石阶,听到叫喊,心中莫名地一松,不由自主地向打开的窗子望过去。
紫衣女子听到动静,正转脸看过来,与石青的眼光一碰,她蓦地垂下螓首,身子一闪,闪进了阁楼。
石青自失一笑,收拾了心情,快步走下台阶,一摆手止住亲卫,走远了一些,这才问道:“武德王有何军令?传令官是否在营中等某接令?”
“武德王命令石帅今晚去王府赴宴。”亲卫随后解释道:“传令官传了军令就走了,左校尉说,这不是军机大事,却是急事,让属下带了坐骑,请石帅早早动身。”
“这个左敬亭,倒也知道动心思了。”石青苦涩地咕哝了一句。左敬亭的心思他很清楚,左敬亭是想让石青早点赶到王府,趁这个机会和武德王以及其他将领大臣多打交道,联络一下感情。
石青不算石闵身边亲近的人,明光宫距离邺城还有二十里,因此,无事之时,新义军很容易被人遗忘,呆在这旮旯里,姥姥不痛,舅舅不爱,石青为此很着急,这样下去,怎么影响未来的局势?
左敬亭不明真实原因,却知道石青为此很焦躁。急惶惶送来战马,就是一种暗自提醒。
“好!走,我们早点去邺城赴宴。”石青欣然大叫一声,跃上黑雪,小跑起来。只苦了荀羡、诸葛羽在后迈开大步狂奔。
第十五章 笑脸
一迈过武德王府高大的门槛,石青就已断定;这是一场庆功宴。他急匆匆赶来,早到了许多时候,此时离晚宴还早,武德王府,却已是宾朋满堂,欢声鼎沸。
王府卫士腆胸凸肚,刻意严正的脸掩饰不住矜持;上百侍女仆佣来回穿梭端茶送果,脚步轻快,翩然若舞;胡睦、苏彦等石闵嫡系亲信,眉飞色舞,志得意满;更多的、石青不认识的文臣武将,三五成群散在亭前廊下,说笑哄闹;王府上下人等,无论客、主,个个满面红光,精神振奋,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石青挂上笑容,缓缓走了进去,小心地向四周打量。当眼光落到迎门的草坪之上时,他蹙起了眉,隐隐觉得不对。
草坪之上,四五个貂尾皮帽的胡人,或斜躺或倚靠,围在一起吆喝着什么。中间一人,霍然是他见过一次的大赵国侍中、匈奴人呼延盛。
“讨逆军什么时候回来的?呼延盛干嘛高兴成这样,他也来庆功?”石青疑惑不解。
石勒灭了前赵,对匈奴刘氏大加诛杀,对内迁中原的另外三部匈奴却是安抚有加;呼延氏(原匈奴呼衍部,内迁中原以后,被赐姓为呼延。)乘机崛起,隐然成匈奴四部之首;石闵此次行事,主要针对羯胡石氏,雅不欲匈奴搅和进来,所以将呼延盛调到讨逆军中,以为牵制。
石青知道,若是能够选择,呼延盛只会选择石氏,绝不会亲近石闵。这是与汉人相比,人数较少的胡人共同的生存本能——弱者相互联盟以抗衡强者。当然,强者若是强大到联盟也无法抗衡时,他们会转而选择臣服。
怀着疑虑,石青径直来到大堂门外,抬眼一瞧,他看见堂内有不少人跪坐说话,石闵高坐上首,当即报名而入,上前偈见。“新义军石青见过武德王!”
“哈哈……好!勿须多礼,快快请起。”石闵和其他人一般,话语中透着浓浓的兴奋。
石青谢过,起身向上看去……石闵往昔严峻刚健的面目彻底松泛开了,眉梢眼角尽是喜意,目光中闪耀着愉悦,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放松。
一路荆棘走到这一步,确实可喜可贺。石青不由得露出宽慰的微笑,替对方感到高兴。眼光轻轻一扫,随即,他刚刚绽放的笑容顿时呆滞了。
大堂里有不少人,张举、赵庶、刘群……只是没有李农。张举、赵庶笑得比石闵还灿烂,似乎是他们取得了胜利。
石青一阵发毛,看到他们‘真诚、由衷’的笑容,他再也无法笑出来。
坐在大堂上和石闵说话的都是大人物,这些大人物不会理睬石青这个小角色的想法。
“节义将军,汝去找孙威、张艾,今日高兴,你们兄弟好生聚聚。”石闵笑着吩咐。
石青答应着告退。
王府大议事堂四周站了很多人,个个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形容极其夸张。出了议事大堂,石青默默地在一张张陌生的笑脸中穿行,从这些笑脸之后,他似乎很清楚地看见了得意、虚假、傲慢、无知、隐忍……各种各样不同的心情。
没走多远,石青的心情就变得糟糕透顶,再也没有寻找孙威的兴致,他掉头转向偏僻无人处走,只想躲起来清静一会儿。
谁知孙威偏偏这时候在他眼前冒了出来。“毒蝎兄弟。你问的事我找工匠打听了……”
孙威斜刺上来,吆喝一声,一把搂住石青,兴冲冲说道:“工匠们说,基脚若是没坏,修修补补还是容易一些,只是住着没新房子舒心。若是基脚坏了,必得推到,重新打基脚方可。你问的那房子,基脚坏了吗?”
“基脚坏没坏?嗯,这是个问题。”石青不置可否地应付一声,一努嘴,问道:“孙大哥,他们都在高兴什么?”
“高兴什么?当然是高兴讨逆功成,朝廷得以安定。怎么,毒蝎兄弟不高兴?”孙威诧异地反问了一句。
“这就算是功成了?”
石青喃喃自语。却不防被孙威听见;孙威断然肯定道:“这当然算是功成!兄弟,经此一役,石启、石成、石晖伏诛,对头损折殆尽;讨逆军没出变乱,安然回转;如今武德王声震朝野,邺城内外无不慑服。如此不算功成,怎么算是功成?”
听孙威一说,石青脑中蓦然闪过石闵那张异常松泛、轻松地笑脸。他不由瞿然一惊:不仅孙唯如此想,只怕石闵也同样做此想。大家都以为功成,松懈下来,坐享太平!这种想法实在危险!
“不行!我要向武德王进言,小心谨慎,眼下离真正的功成还早得很。”石青握拳咬牙,狠声念叨。却被孙威一把拉住了。
“兄弟!你这是干嘛?太莽撞了!”看那架势,孙威是真的急了,勃然变色道:“你知道吗?马上就到除夕了,武德王和大司马、太尉商定,趁此时机要大力赏赐拔擢有功将士,大伙正在兴头上;你这么一说,不仅武德王觉得扫兴,其他人也嫌你多事……”
石青一呆,苦闷着说道:“孙大哥,此时离真正的功成还早,真的不能松懈……”
“天塌下来,有武德王顶着!兄弟你操这份心干吗!”孙威宽慰地拍拍石青,劝解道:“以前恁般艰难,武德王都能带我们闯过来;眼下要人有人,要粮有粮;有什么可担心的?”
“孙大哥……”
石青欲待再说,却被孙威强行打断。“好了。毒蝎兄弟,今儿高兴,休提烦恼之事。走,随哥哥走走。”
孙威不由分说,搂着石青向府内走。
石青虽有满腹心事,此时也只能无奈作罢。随孙威跨过一道拱门,进了一个小花园。花园几乎被苗圃完全占据,只中央有一六角小亭,应该是赏花之处。小亭内外挤挤攘攘,正有一二十人在此相聚。
石青匆匆一瞥,只见亭子正中,张遇、王泰、蒋干三人相对而立,随意聊着。三人显然是这群人的中心,被其他人团团簇拥着;三人之中,张遇似乎更加超然,矜持地应付酬对;王泰亲热地往他身上凑,蒋干稍稍离开一点,相比之下,最不显眼。
石青脚下一缓,有点踌躇。
“兄弟。听说你至今还未拜会过张刺史,这可不对……”
孙威似乎感觉到什么,在石青耳边嘀咕道:“……无论职位、岁数、资历、家世,你都该先去拜会张刺史,说几句好话,将过去的间隙了结。否则……”
孙威没说否则会如何,顿了一顿,突兀地说道:“张太尉请王将军传话,要将张刺史重新收回家门……”
孙威的担忧石青很明白,他却顾不得考虑这些;只想着张举要将张遇收归家门这件事。
张遇背叛石闵和张举此举有关吗?张举为何请王泰传话?其中是否有什么深意?
想到深处,石青不由蹙紧了眉,脚下一重,停了下来。孙威不防,伸手带了一带,只将石青身子带的动了一动,却未带离原处。
恰在这时,张遇的目光扫了过来,看到石青愁眉苦脸不愿接近的样子,张遇不屑地冷哼一声。
“贤弟,怎么啦?”王泰问了一声。
张遇冲石青一撇嘴,讥笑道:“那厮许是想过来和我说话,却又抹不开脸面。哼。真不知武德王如何想得,这等天生的反骨贼也收入军中。”
张遇说罢,亭子里十数道目光齐刷刷盯向石青,王泰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后,安慰张遇道:“前段时间,武德王急需人手;仓促间四方招纳,难免良莠不齐。哼!待朝中安稳下来,该淘汰的自然会淘汰。”
张遇霍地一扬眉,截然道:“兄长此言大善。武德王总理万机,难以面面俱到;拾阕补遗,正是你我兄弟之责。”
石青、孙威自然听不到亭中诸人的议论。
孙威还在低声劝告石青。“兄弟!王将军、蒋将军都在呢,你过去露个脸,攀扯些交情,不定以后就会得到些照应。”
石青没将张遇放在心上,对王泰、蒋干却不然;若能和这二位攀些交情,确是不错。“孙大哥说得对。走,我们去拜见卫将军、左将军。”
两人向亭子走去,走得十余步,小花园外,王府前院附近突然传来一阵阵喧哗:
“……大和尚亲来恭贺……”
“快去迎接!”
“拜偈大和尚去!”
……
大和尚佛图空也来了?他来干什么?石青心中又是一阵翻滚,思虑间,亭子里张遇说了声:“诸位将军,我们一起去迎迎大和尚可好?”
亭子里顿时爆出一阵叫好声。随即张遇为首,一众人出了亭子,急匆匆赶往前面。路过孙威、石青身边时,没一个人停下来招呼攀谈;只蒋干嘴角含笑,微不察觉地冲二人点头,示意了一下。
没一会儿,小花园里已是人去园空,冷冷清清。孙威唉地一声长叹,没再说什么。
石青一笑道:“孙大哥。走,我们看大和尚去。石青还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呢……”
第十六章 放胆直言
石青拉着满脸不情愿的孙威来到王府前院。这时候,前院熙熙攘攘的宾朋已没了踪影,都早早迎到府外去了。
原来大和尚人还未到,就已闹出偌大动静;这派头委实不小。石青无奈摇头,他知道此时佛教初兴,至于其中到底如何,知道的却是不多;只当作好奇,瞧瞧看看。
等出了王府。他才知道,这大和尚的派头委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
王府外人山人海,文臣武将依序排列,石闵站在最前,张举、赵庶、张遇、王泰、蒋干、刘群……紧随其后,恭立路旁。
南边东西直道方向,百十步外,磬石清音,响声不绝,低声佛音中,前二、后八,十个表象庄严的大德引领着一个白生生的大胖和尚缓缓而来。
“今日一切果,皆是昨日种;今日如是为,种下明日果……”大胖和尚笑容可掬,口念偈语;一步一句,抑扬顿挫;煞是好听。
大和尚在十来步外,石闵迎了上去,合掌赞道:“弥勒佛。有劳大和尚亲临,小王感激不尽。”
“弥勒佛。武德王真乃伏魔金刚转世……”佛图空合十一礼,眼光一转,温温润润地扫向在四周,赞道:“……霹雳手段一出,四方群魔俯首。可喜可贺。”
石闵脸泛红光,谦谢道:“此乃英杰名士抬爱。小王不敢独占其功。”
“该当的。该当的……”佛图空与石闵并肩而行,悠悠诵道:“众望所归,大势所趋,武德王当仁不可让。”
“哈哈……大和尚谬赞。”石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