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闵皱起眉头,思忖着怎么给张举按个罪名,看见张遇,他眼光一闪,已然有了主意,遂沉声责问张举道:“太尉既然归隐,为何擒拿张刺史?张刺史乃朝廷重臣,没有旨意,岂可任人折辱?”
“呵呵。”张举轻笑,从容道:“张遇虽被逐出张家,可还姓张。他以张氏子弟之名劝我,我自可以张氏之主之名拿他。如此说,武德王可否明白。张举拿得不是豫州刺史,而是废黜的张氏子弟。”
石青听得暗暗着急,刀出见血之时,怎么婆婆妈妈扯起嘴皮官司了。李闵那里理会的石青心思,他只想在缉拿朝廷重臣这点上坐实张举的罪名,继续辨道:“既已废黜,张刺史便不再是张氏子弟。太尉轻慢了。”
“嗯,是吗?以张某看来,此事关键在于张刺史,他若承认是张氏子弟,张举拿他乃张氏家事,勿须旁人置掾;他若不承认是张氏子弟,张某擅自缉拿朝臣,便是有罪。是否如此?武德王。”
张举话语轻轻一带,便将决定张举是否有罪的权力从李闵手中引到张遇身上。而且,合情合理,不容辩驳。
石青一惊,这个张举带兵打仗不行,勾心斗角的本事当真不小,他将张遇推出来,无论李闵是否答应,都很为难;张遇同样如此,若说不是张氏子弟,自己的父母兄弟可能因此入罪,怎么忍心。若说是张氏子弟,等于和李闵作对,两人弄不好会因此决裂。
张举随口一着,便稳坐了钓鱼台,等着收渔翁之利。
李闵似乎也想到了这些;沉吟半晌,他还是点点头,问张遇道:“张刺史怎么说?”
此时的张遇行容惨淡,整个脸皱成一团,看起来极其痛苦。他不知所措地望望李闵,又望望张举,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迟迟拿不定主意似的。
石青抬头望去,只见对方家眷车队越去越远,车队前端以接近坝下坞堡,不由得心急如焚。
又过了好一阵,张遇才慢慢走到张举马前,双膝跪倒,绑缚的身子艰难地向下叩了三叩。随后说道:“从这一刻起,张遇再不是张氏子弟,从此与张氏恩断义绝。父亲大人,善自珍重。”
张举干瘦的脸颊露出三分笑意,什么也没有说,一摆手,几个护卫上去,替张遇松开束缚。
恢复自由后,张遇再次下拜,又是三叩首,随后,他来到李闵马前,扑通跪倒,匍匐下拜之际,已是泣不成声;伤拗之中,张遇悲声说道:“自此时起,遇已是无家之人,愿随武德王姓李,以子之身伺奉武德王,请武德王收留赐姓。”
石青头脑嗡地一响,张遇一再强调‘自此时起’,这是隐晦说明,之前张举拿他,是以家主身份拿得。也就是说,张举无罪。
管你有罪无罪,还是先杀了再说。石青恶狠狠地瞪向张举,耳中听李闵说道:“本王原姓冉,姓李是一时权宜,迟早还要回归祖姓的;你就随本王姓冉吧。”
李闵言辞恳请,对张遇甚是怜惜。石青听在耳中,却是一震,蓦然有一种不祥之感。
冉遇!冉遇……原来是这么来得,张遇不仅变成了冉遇,还成了武德王的义子。历史一点没变,还在按照原定的轨迹运行,那么,张举呢?武德王会不会因为张遇而放过。
第五十一章 失望
“羯胡无道,北地沧桑,民众不得安居;此乃多事之秋。张太尉春秋鼎盛,为天下计,为黎庶计,都该为朝廷出力,怎能轻易言退。太尉,李闵恳请大人回转邺城,与小王同心戮力,共扶倾亡。”
李闵诚意殷殷,言辞恳切。石青听得却是心中凉透。这般时候了,还需要温情脉脉?
张举冲李闵遥遥一揖,道:“多谢武德王慰留,只张举体弱不堪,兼才疏学浅,难当大任;朝中之事吗?呵呵,有武德王一力担之便可,勿用我等庸人指手画脚,惹人憎厌……”
石青听到这里,心头火起:好狡诈的张举,明明是为了北上襄国相助石祗,与邺城为敌;此时却摆出一副受尽委屈的口吻,听起来倒像是因心中怨艾,这才逃离邺城的。当真是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果然不出石青所料,听了张举的说词,李闵一笑,安慰道:“太尉放心,此番回转,朝廷必有重用。”
张举阴着脸,连连摇头,索然道:“武德王不用多说,张举心意已决;自此耕读传家,再不过问朝中之事;当然,春夏两收,张氏不敢短朝廷半分赋税。武德王请回吧,他日若有闲暇,欢迎前来作客。”
听到这里,石青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越前几步,疾呼道:“武德王!和他说这许多作甚?小将请命,格杀此枭。”
李闵闻言,勃然大怒,倏然回首,狠狠瞪了过来,见是石青,他的怒气稍稍缓和了一些,只沉声叱道:“退下。本王自有主张。”
石青愕然一愣,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李闵却已转过头,继续对张举道:“太尉……”
“哼!武德王,勿须多言,张举这个太尉算的什么,早成了任人打杀之徒。哼哼哼……老夫惹不起躲起来还不成么?”张举斜睨石青,连连冷笑。
看到张举装腔作势的样子,石青恍然大悟。自己是穿越客,明白张举铁了心和冉闵过不去,冉闵却不知道这一点。
两人以前虽有诸般矛盾,但一直没有公开撕破脸。石成、石启之乱;孙伏都、刘洙之乱;杀胡令、更国号改元……在这些事件中,张举一反常态地老实顺从,他的这种表现让急于收拢人心的冉闵看到了收复张氏为己用的希望,所以,对张举一直保留着表面上的礼遇。自己冲出去喊杀喊打,撕破了这张纸,等于当众打了冉闵一击耳光。
难怪冉闵为此恼怒。
“手下狂妄,少不更事。太尉大人大量,请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李闵替石青赔罪,然后再次恳请。“太尉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张氏子弟想,年轻人当努力博取功名富贵,太尉怎能将他们困顿草野?”
“唉——”张举似乎想到什么,唏嘘不一,仰天叹道:“张举无能,上有负祖先,下愧对儿孙。堂堂南和张氏,在举手中,衰落到这般地步。呵呵,委实可怜可叹。李总帅都在为张某着急,前段时间,还替张某出主意。唉……”
叹息了一阵,张举对李闵一揖道:“武德王,想让张举出仕也不是不可,这样吧,请武德王转告李总帅,请他来一趟石渎;张举要和老朋友先谈一谈,再定行止。”
此时,石青对张举已是又恨又佩,这厮临走之时,还不忘在李闵和李农之间点把火。让李农来谈?那样的话,李闵督请张举出仕还有意义?岂不是再替李农招兵买马?
听到这个请求,李闵面沉似水,看不出一点表情。
张举恍若未见,对李闵一拱手,道:“武德王请回,不劳远送了。”话语中,一拨马,悠然回转阵中,扬声下令道:“全军开拔,趁早赶到石渎。”
五六千新军从容收阵,整队向西而去,将三千多轻骑视若无物。
至始至终,李闵没发一言,如一尊塑像般,看着对方越行越远。
石青很失望。他对冉闵彻底失望了。
这段时间和冉闵的接触,一幕幕在脑中闪过,直到眼前最后一幕出现时,他彻底了解了冉闵。冉闵勇猛无双,冉闵善于隐忍,冉闵识大势,明大局……冉闵有很多优点;但是,冉闵独独缺少一点,缺少的也是成事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枭雄霸气。
大凡成事者,都有一种非常人的霸气;这种霸气有时表现为‘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有时表现为,面临的威胁,无论来自父母妻儿,还是兄弟姊妹,都能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去……在这种霸气面前,所有的不安因素,暴露的、潜在的,都会被不择手段地拔出铲尽。
历来成事者,无不如此。而冉闵,显然缺少这份狠辣的霸气。
冉闵一直想用安抚来收拢人心,为了安抚人心,他对任何人都是以礼相待,为了安抚人心,他被动承受了一次次刺杀,却不主动清剿,为了安抚人心,他事事循理而为,从不做有孛礼法之事。可是,他一直未能如愿。
他不知道,人心向私,从来不是安抚能够收拢的,至少绝大部分不是安抚可以收拢的。他不知道,人心需要刀枪的鞭打才会因畏惧而臣服。他不知道,安抚只对恐慌的颤栗者有效,如雪中送炭;对于没受到威胁的人来说,安抚甚至不是锦上添花,大多无效。
冉闵不知道这些,所以没有人畏惧,没有人臣服;冉闵隐忍不发,结果谁也不把他当回事,张才、李松作乱;石启、石成作乱;孙伏都、刘洙作乱,张举闯关而走……短短一两个月,发生如此多变乱。只因为,他的刀过于优柔,未能高高扬起。
想透这些,石青觉得很嘲讽;善良的人、谦虚的人,怀有美德的人;做个普通人尚可,却不能成大事,立大业。成大事、立大业的英雄霸主,必须手狠腹黑。否则,便是一个悲剧。对他自己是个悲剧,对于追随者来说,也是个悲剧。
浑浑噩噩之中,石青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西城的。直到走到西门外,李闵问话声响起,才将他惊醒过来。“云重。新义军此次做得不错,说罢,想要什么赏赐;只要府库有的,本王绝不吝惜。”
李闵的声音柔和平静,似乎张举出逃一事没有发生过一样;石青听在耳中,却觉得异常别扭。又是安抚!新义军需要安抚吗?又是隐忍!再忍下去,终有一日会自食苦果。
怅惘之中,石青本想拒绝,开口之即,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转口道:“武德王厚赐,末将不敢辞。若是可以,末将想求武德王赏赐些女子。”
“嗯……”李闵饶有趣味地嗯了一声,没想到石青会提出这种要求,俄顷,他笑了笑,带着取笑的口吻道:“呵呵,本王府上尚有十几名年幼歌姬,待会命人送到新义军营中。不过,汝不可太过放肆啊,军营之中,注意收敛一些。”
石青知道他误会了,一揖后解释道:“武德王容禀,新义军多是一群未成家室的单身汉子,末将讨要女子是想为他们成个家室,十几名女子确实有些少了。”
“这样啊。”李闵恍然。
石青到邺城想做两件事,一是阻止张举叛逃,一是调合李闵、李农。如今张举成功骗过李闵,叛逃在所难免;李闵和李农之间的隐在冲突他也束手无策;至此,他对自己来邺城改变历史进程开始产生怀疑。
历史进程若是不能改变,邺城终将被攻陷,那么二十万女子成为食物、骸骨让清漳水断流的惨事就会发生,石青希望,能够尽力救助一些女子,所以,他打算向李闵讨要一些宫女。事实上,一个月后,李闵登基,对这么大数量得宫女甚是头痛,也曾想法安置遣散了一些。基于这点,石青料定李闵不会拒绝。于是大胆提醒道:“华林苑闲置着不少宫女,衣食供应不是小数,莫如给新义军赏赐一些……”
“唔……不错。这个主意不错。”李闵一经提醒,立即点头首肯。“新义军需要多少,明日我命宫人调拨统筹。”
“谢武德王。”石青叩谢后道:“数量多多宜善,不便的是,邺城到泰山有五六日路程,将她们接回去着实不易。要不,头一批先送五六千?”
第五十二章 你在害怕什么?
接下来几日,石青在军营里忙着为士卒治伤,也没有到武德王府应卯差事。其间泰山通联小队来了一次,这次带队的是荀羡。荀羡去了一趟广陵,见到好友殷浩后,受好友所托,连家都没顾得回,就急匆匆返回泰山,随后和通联小队来到邺城。
荀羡带来了殷浩的一个口信。殷浩直接问石青,多高的职位,才会让他率新义军诚心降晋?
褚衰隐退,殷浩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在北方事物上做出点成绩,为此需要新义军的帮助;当然,他之所以依然选择相信石青,是因为他的好友荀羡。荀羡告诉殷浩,石青没有雄心大志,只想要功名富贵。他甚至愿意在邺城做个普通的杂号将军,也不愿待在青兖称王称霸。与邺城相比,无论是从名分上还是从财富上,大晋都应该能让石青更满意。
自以为了解石青了的殷浩决定,直截了当地和石青交易,问明价码,若是能够满足,他准备把新义军以及青、兖两州买回来,当然,徐州算作添头,也会归入大晋。
“你告诉殷刺史,兹体事大,我需要时间考虑。”石青慎重地回答荀羡,事实上,石青确实打算认真考虑如何与南方相处。北方的局势一天天恶化,他想和南方合作以便借力;只是,如何借力,如何合作,他没有半点成算。
荀羡走了,带走了王嵩,带走了二百多名终身伤残的新义军士卒。石青让荀羡代为传令泰山;命两个义务兵预备营立即开赴邺城,补充战损;命令军帅府组织车队,来邺城接女人——李闵赏赐的六千名宫女。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一日暖和一日,清漳水渐渐有了些解冻的迹象。考虑到解冻之后,从西苑外营地来回邺城不便,石青决定全军移防至浮桥北端的锋锐营小营。留在邺城的新义军如今人数不足一千八,锋锐营的小营足够安置了。
正月十一,孙威来访,给石青带来许多不妙的消息。
李闵给天下州郡刺史、太守去信,请杀羯胡以恢复汉家天下,两旬之后,各地反应纷纷传回邺城,对邺城来说,这些消息可谓忧多喜少。
除了意料之中会响应的青州、徐州、豫州及大半个兖州之外,其他地方,要么是没有回应,冷漠置之,要么是举旗反对。占据陈留的段氏鲜卑段龛殴打使者;黎阳仓督、段氏鲜卑段勤割下使者双耳,以示与李闵势不两立之决心;司州刺史,匈奴人刘国移兵阳城,对河北虎视眈眈;枋头氐人蒲洪、滠头羌人姚弋仲直接将来使乱棍赶走。汝阴王石琨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冀州,招兵买马,举旗反邺;襄国石祗忽然声望大起,远近士人纷纷投靠,大有以襄国为基,重建大赵国之势……
这些都是胡人的反应。胡人与羯胡同病相怜,不肯归附,不肯响应也是意料中事。令李闵、李农意料之外的是,有很多汉人如张举一般,也不肯归附响应。
驻扎桑壁的宁南将军杨群公然指责李闵、李农谋逆;并州刺史张平直言要调集兵马回邺城讨逆,并任命其子张沈为抚军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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