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马车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月影听到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奔跑在宽阔的花岗石车道上。
外头赶车的小太监恭恭敬敬的说道:“奴才给贤妃娘娘请安。”
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问道:“三哥哥,你在里面吗?”
月影看了一眼慕容苏,方才还温和的叫着贤妃小名的信王,此刻的眼神却变得凝重深沉,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端庄温雅的周露却像一个雀跃的小姑娘。她又问了一遍:“三哥哥,你在里面吗?”
慕容苏沉吟了片刻,终于道:“臣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是贵体千金,请恕外男不便相见。”
好一个“外男不便相见”。
月影又瞥了他一眼,却接收到他眼中闪烁不定的一丝请求。但她却只是很慢的摇了摇头,表示不想插手。
“月影……”他趋近过来低声唤她,优美的眉峰微蹙。她心中一紧,急忙后退,不想长长的裙裾绊住了脚踝,膝盖一下子磕在了桌脚上。
滚烫的茶水顷刻间翻倒,她还没来得及闪避,身边的慕容苏已经抢了过来将她一把扯开。紫铜水壶呛啷一声落在地上,冒着热气的滚水立刻在地上蜿蜒开来。
她看着那些四处乱窜的水流,只觉得浑身僵硬。
慕容苏搂着她,以一种非常要命的暧昧姿势。她的背贴着他的胸口,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两个人就这么紧紧在角落里靠着——这样子被人看到了,绝对不会以为两个人是因为茶水碰翻了才做了什么,分明是因为做了什么才把茶水碰翻了……
他却一点都不在意,还侧过头在她耳边叹气:“唉,你小心些……”
她低声道:“我自己能躲开!”
“喔?是么?”
他呵呵的低笑,完全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月影正要用力甩开那双肆无忌惮的手,外头的随行内监却因为听到了铜壶倒地的声响,早已经心急的打开了车门,慌道:“信王爷,您出了什么事?”
话一出口,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愣了半晌才躬身诺诺道:“奴才该死,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恕罪!”说罢朝那奉茶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叫她识相的赶快下车。
慕容苏根本不解释,只懒懒的说了一句“多谢公公”。分明是要别人误会到底。
可是车门打开的一刹那,月影却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看到了马车前裙裾飞扬的周露。以及她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表情。
那是如花般枯萎凋零的表情。
月影觉得不忍,却没有急着挣脱身后环抱的手,也没有移开目光。她就这样直直的看着车下的女子。周露有些慌乱的垂下眼睑,她走得很快,没有回头,怀中金色的秋菊散了一地,星星点点的映着白亮的日光。
直到她走出很远,慕容苏的手才慢慢的松开,笑叹道:“我以为你不会帮我。”
月影支起身子,淡淡的道:“我不是在帮你。”
“不是帮我,难道是帮她?”
“她是皇帝的妃子。”
月影没理会慕容苏若有所思的眼神,自顾自探出头去吩咐人进来收拾残局。却正看到对面驶来一辆小巧精致的马车,一路上把失魂落魄的周露接了上去。
月影的耳力甚好,她听到车厢里头的人正在低声训诫:“你这样的表情,等一会儿见了皇上成何体统?还不快些收起来!”
这声音似曾相识,是和月影有过一面之缘的西宫淑妃周雨,也是今日要行抓周礼的王子敬的母妃。
眼见那辆车慢慢驶近,一只戴着八宝金丝镯子的腻白的手伸了出来,揭开帘子,露出一张明艳灿烂的笑脸,脆声道:“这位不是信王妃吗?好久不见了。”
这句话再平常不过,可月影却突然觉得气氛怪异,竟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
她慢慢的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奇彩幻丽的杯壁上还残留着猩红的酒液,像是未干的一抹血痕。
因抓周礼成,皇上御赐葡萄美酒,大宴宾客。
她的酒量很好,也会喝酒。这种产自西域的美酒,虽然入口馥郁香甜,后劲却不小。最宜浅酌,冰镇更佳,却不适合畅饮。
但她身边的人却显然不理会这些。几乎是酒到杯干,仿佛琉璃盏里装的都是白水。
宴不过半,他的脸上已泛起一层浅浅的薄红,原本便含情默默的眼神此刻更加的妩媚妖娆,带醉的眼波无论投注到谁的脸上,温柔的都像是在看着深爱的情人。
席间来来去去的宫女妃嫔女眷,莫不拿眼角偷偷瞥他。或有大胆的,抬头去捕捉那丝缱绻的神色,不消片刻都被他眼中的光彩所惑,再低头时颊边早已是绯红一片。
这样的男人……怎不叫人喜欢?
月影的表情却不是很高兴。
并非因为各色各样女人的目光,而是因为他的酒真的喝得太多了。他虽然不是个正人君子,却也没有传闻中那样纵情放荡。但是此刻——在她看来根本就是**裸的勾引。
这微末的变化,是从在御花园见到周氏姐妹开始的。周雨那一声“好久不见”的寒暄之后,他就一直靠坐在原先的角落里,几乎没有再开口说话,眼神也很沉寂,连笑容都变得心不在焉。
她皱了皱眉,终于再也忍不住,抢过他手里的酒杯沉声道:“你别喝了。”
慕容苏斜睨了她一眼,手上一松,朝她身上倒了过去。月影急忙伸手去扶,他便顺势倚在她的肩头,懒洋洋的低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你真傻,这都不会享受。”
“慕容苏,你再喝下去就要走不出这屋子了。”
“你威胁我?”他在她的颈侧微微的抬起头,眸中星光朦胧,热热的带着酒香的鼻息萦绕在她的衣领上。他又笑了。
“我清醒得很……我没有喝醉,我不会喝醉的……就算真的走不动路了,说不出话了,我也醉不了的……真讨厌……”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听在耳中却似乎有种莫明的叫人心颤的……寂寥?月影一想到这个词,就蓦然的怔住了,竟然忘了推开他。
这时候,一个清朗和煦的声音打断了她,道:“信王爷千万莫要不胜酒力了!下官的这一杯酒王爷是一定不能推辞的!”
第十七章 丝竹喑哑故人香(三)
月影循声望去,那是一个面色白净,温文儒雅的年轻公子,依稀有些面善。。
她正寻思对方的身份,慕容苏已然笑道:“杨宇,你竟然敢小看本王?”
这温润如玉的男子原来就是随着那枚虎符一同上任的长史杨宇。朝中盛传这位尚书令的次子文武双全,尤擅音律,更以一曲《凤求凰》得舞阳公主慕容雅的青睐,传为一时佳话。
舞阳公主和当今圣上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妹,今日杨宇来此,多半也是皇上的刻意安排。
只见杨宇微微一笑,吩咐执壶的宫女替案上的琉璃盏斟满,道:“下官今后还要请王爷多多照拂。。~~首发!!王爷,请!”
他举杯而饮,慕容苏眯了眯眼,正要伸手,斜里突然有人一把将杯子抢了过去。月影的声音淡淡传来:“杨大人,王爷今日喝多了。这一杯我替他喝。”
杨宇惊讶的望着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施礼笑道:“信王妃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下官实在佩服!”
直到他离开,慕容苏才忍不住皱眉摇头:“我说过没事。况且杨宇这杯酒我是非喝不可的……”
月影不理他,慢慢的低下头以袖掩口,双唇微启,竟吐出一枚小小的蜡丸来。
捏破蜡丸,里面藏着一张轻薄的纸条。
这下子慕容苏的脸色也变了,低声道:“你早知道酒中有古怪?”
月影轻轻的“嗯”了一声,将纸条掩在袖中徐徐展开。又随手递给了慕容苏,低声道:“给你的。”
慕容苏满腹狐疑的接过来,只见薄如蝉翼的纸条上写着:“今日亥时与落里突然冲出了一团毛茸茸的雪白的东西,宛如一只会奔跑的线团儿一般,一路冲到月影所在的屋梁底下,怂了怂粉红的小鼻子,抬头叫了起来。
这竟是一只雪白可爱的叭儿狗,但别看它个头不大,叫声却很是惊人。殿外立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眼看着有值更的宫女就要进殿查看。
月影皱了皱眉,膝盖勾住屋梁倒翻了下去,一把抓着那叭儿狗的颈子提了上来,一手捂着嘴,一手按着身子。可怜的小东西呜咽了几声,身子扭动,却硬是发不出声音来。
这时候,她的手却触到一件冰凉的东西,心中一动,急忙借着殿中灯火查看。只见小狗脖子上系着一块小小的银质圆牌,上头烙出了一只小小的叭儿狗,笔画简单,却甚是传神。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有凉意自背后渐渐窜了上来。
第十八章 是是非非断难断(一)
月影看着那块小小的银牌,一瞬间几乎连血液都凝固起来。
这是那天偷袭她的刺客身上所佩戴的东西,她本想追查,后来却被重元寺偶遇的贤妃周露拿走。
周露那日行事古怪,是因为她知道这枚银章的主人就是她的亲姐姐!
周雨要杀她,周雨要杀她……就在一天之前她根本不会相信这样的事,但现在她却非常清楚为什么。
是为了慕容苏!因为她嫁给了慕容苏,所以周雨要她死。
这么可笑,却又是这么理所当然的理由。
她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只觉得背上有股凉意侵入骨髓。这件事慕容苏知不知道?不……他肯定是知道的!苏襄襄也知道。不知道的只有她一个人!
……但,这是两回事。她告诉自己,这是两回事!
她勉强定下心神,巡夜的宫女已经打开了殿门,到处寻找那只吧儿狗的踪迹。其中一个咕哝道:“妞妞又跑到哪里去了?刚才还叫得那么大声,等一下娘娘回来找不着又要冲我们发脾气。”
另一个却道:“姐姐不要怕。我听前头的贾公公说,皇上今夜喝多了酒宿在凤仪殿,娘娘带着王子敬去曲昭仪那里逗小公主玩儿了,今晚上多半不回西宫。”
先前那一个这才拍了拍心口,叹气道:“这就好。我们赶快到处找找,这小祖宗也真够闹心的。”
说罢,二人相携着离去。月影这才把小白狗妞妞从双手的桎梏里松脱了开来,身形微动,于光影中飞掠了出去。
周雨不回宫!不早不晚,她偏偏选了今天去别的妃嫔那里留宿。这位西宫淑妃,果然是个聪明人!
这样一来,也证明了这场私会并非是她主动邀约,而是另有人设计陷害。零 点 看 书
不知道为什么,月影的心里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她望了一眼夜色中的千重宫阙,辨明了方向,循着来时的路返回。
一路上,习习的凉风拂面,已隐隐带了一丝寒意。
可越往前走,她的心里却越不安。这件事情,真的就这样了结了吗?
周雨已是皇帝的宠妃,却还要处心积虑的去杀死慕容苏的妻子。这样的女人,一旦知道宫里有人要暗害她,会不会只是这么一走了之?
高大巍峨的宫门已近在眼前,月影的脚步却突然停住,双眸一凝,又转身回头,再无迟疑。
———————————————******——————————————————
在深广的帝阙中,子衿阁是个非常偏远的宫殿。
它甚至不能算是宫殿,只是一座带着花园的两层小楼,园中原本种了满径的桃花。只是太久没有人居住,到如今已经是荒草满园,杂花生树。就算是春光灿烂烁烁其华,也是无人欣赏。
据说这里原是大酉开国皇帝后宫中一位妃嫔的居所。因为她地位不高,所以居处靠近冷宫;也有人说,这位妃嫔其实是前朝燮羽的帝姬,燮羽亡国后被大酉的皇帝藏进了宫里,虽不能册封,却极尽宠爱。
事情的真相已经不得而知,数十年前的人早已经作古,唯有这座宅院依旧屹立在旧地。因为位置不佳,也因为牵扯到了前朝被视为不详,因此自先帝以来,早已渐渐荒废。
只剩桃花依旧,看岁月荏苒,时光变迁。
重游子衿阁……这就是说,慕容苏和周雨曾经来过这里。那时候周雨已经入宫。慕容苏到底安了什么心?
月影轻翻过院墙落在厚软的草丛里,入眼是荒芜的院落,并没有人。
这时候已经是亥时初刻,但见月色疏朗,树影幢幢,这无人的院落看起来着实有几分可怖。
也许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沿着墙角轻轻的走了两步,耳中却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是软底绣鞋落在长条石板上的声音。有人来了。
她心里一动,急忙找了院子里最大的一棵树藏住了身形,借着树枝间的阴影望了出去。
半掩的门扉中,一个窈窕曼妙的身影慢慢的走了进来。她看起来似乎有些胆怯,脚步却不曾停下,手里提着一盏宫灯,明灭不定的烛火印着翠绿的纱带,在风中纷飞做舞。
月影再也想不到,竟然会是周露!
为什么不是周雨,却是周露?纸条上那个“雨”字是她看错了吗?
她的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可能,但很快的又被自己否定。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周雨再怎么狠毒,这一个也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断然没有嫁祸的道理。
月影又悄悄往前探了探,看见一身翠绿纱衣的周露站定在小楼跟前,左右看了一下,轻轻的启口道:“三哥哥……”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和偶尔的虫鸣。
她似乎有些冷,环起手臂抱住自己的肩头,看起来益发单薄瘦削。月影皱了皱眉,得想个什么办法让她尽快离开这里——既然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圈套,难保周露这一路上没有人跟着。虽说捉奸要成双,但她一个重华宫身份尊贵的贤妃娘娘,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出现,总不是件好事。
可周露的眼睛突然亮了亮,转过身,竟朝她藏匿身形的那棵树走了过来。
月影顿时紧张起来,一眼看见自己身上的衣袍——衣角缀着闪闪发亮的月长石——慕容苏总是喜欢把和别人一样的衣服弄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