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着素雅的木二夫人坐在矮炕一侧的矮凳上,双手握成空拳,正在给老夫人捶腿。每捶一下,发髻上的步摇便微微轻晃,水润的珠子在烛火下闪闪发光。
木婉薇心中本是忐忑的,可此时,心竟一下子平静下来了。她紧起右掌,食指微屈,对木老夫人和二太太施了道礼了,童声童气的道了句,“无量上尊,小道上善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木二夫人本挂着的笑容有些僵硬,本想好的亲切客套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木婉薇上次回侯府还是柳氏没搬出去时。那时她才七岁,虽也穿着道袍,却不失孩童的天真。她依稀记得,眼前这个少女笑起来异常的明媚动人。
可如今,明媚的笑脸没了,取而待之的是满口的‘慈悲’‘无量上尊’。
老夫人深吸了口气,微合的双眼并未睁开,也未说话。一时间,稍间里的气氛安静到了极点。
这种境况是木婉薇早就料到的,所以她只视线落在绘了鸟兽的朱色脚踏上,神色淡然的很。只是嗓子实在痒的难受,终是忍不住猛咳了几声,咳得胸腔火燎燎的痛。
咳声止住后又过了约半刻钟左右,木老夫人出声问道,“自小,都习了些什么书?”
木婉薇念了句慈悲,如实回道,“道德经。”
‘砰’的一声闷响从白玉屏风后传来,木老夫人猛的一下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第 7 章 居士
屏风后面居然有人,木婉薇心中微惊。
而且那个人的身份不低,不然也不会让本摆着身架的木老夫人突然坐起。
木二夫人也是一愣,回过神后对香苹笑道,“香苹,快进去瞧瞧,是风刮到了帘幔上的如意坠子,还是月丫头养得那只猫又来淘气了?”
香苹笑盈盈的称了声是,踩着小碎步进了屏风后。
木老夫人长吁出一口气,高高挑起的两道眉毛回归原位,视线冷冷的向木婉薇瞟了过来,“女诫,女论语,女儿经,可都读过?”
“慈悲……”木婉薇颔首,一字一句的清楚回道,“上善是修行之人,自小只习得道家经书,并未读过这些世俗之物。”
木老夫人拧眉,脸上已是露出不悦,“那是女儿家的根本,怎可不读?”
“上善是修行之人,道教不分男女,皆是修缘之人。”木婉薇抬头直视木老夫人,双眸清明如镜。
她在表明心意,她宁愿回到道观里继续做姑子,也不愿意在这安平侯府里忍辱过活。
木二夫人亲自倒了杯茶水递给木老夫人,笑着打起了圆场,“薇丫头,你四姐姐的女伦语读的最是通透,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就去问她。”
见木婉薇又要开口,木二夫人抢先道,“薇丫头,当年送你到道观中寄养是因为你身子单薄,想让你多沾沾上仙的仙气,也好安然长大。如今你已经十岁,身子也比小时健朗许多,当然是回侯府细细调养,同你的姐姐妹妹一起学学规矩,知知礼仪……”
说着说着,木二夫人拿起手中的帕子紧按眼角,轻泣了起来,“若不是你母亲早产生下你,也用不着你去受这十年的苦。如今你母亲去了,要是再让你回道观过那不男不女的日子,这侯府上下哪一个能睡得安稳?连你祖父祖母……”瞄了眼木老夫人的脸色,“好孩子,万不能再‘慈悲’‘无量上尊’这样的叫了,你这是在诸大家伙儿的心啊……”
木二夫人一把将木婉薇拉到怀中,掩面悲泣了起来。
木婉薇被木二夫人哭得心中酸酸的,有那么一瞬间真以为这些话都是真的了。
她被送去道观中修行,是因为身子弱难养活。她不是灾星,没有克死兄长,没有克痴幼妹……
可木老夫人无一丝表情的面孔,让木婉薇的心只迷茫了一会便清明了。
轻轻推开木二夫人,木婉薇平静的道,“二夫人莫要伤悲,上善与道家有缘,虽年幼,却已受戒成为真正的道家弟子。此为喜事,二夫人应该为上善高兴才是。”
“能出家,就能还俗。”木老夫人将手中的茶盏放到身旁的桌几上,下了定语,“道观你是回不去了,堂堂的侯府嫡出小姐去做道姑?成何体统?!将来你要如何婚配,有哪家愿意娶一个道姑回去?!”木老夫人脸上的怒容越说越甚,就好像木婉薇去道观中修行是她自己哭着喊着要去,最后在无人同意的情况下偷偷跑去了一般。
如果此时木老夫人手中有拐杖,定会狠狠的敲上两下。可没有,所以把手中的玉石佛珠‘啪’的一下拍到了矮炕上。
木婉薇被木老夫人突发的怒火吓得一愣,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如今不分是非,颠倒黑白的人,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木二夫人却破涕为笑,擦了眼泪后道,“正是这个理儿,薇丫头,你要是还愿意修道,那就在家做个居士。”
“只要道在心中留,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的。”木老夫人长年礼佛,只当道和佛是一样的,“你若再执拗下去,我就让人把你关在小阁子里,万不会让你出去给安平侯府丢人现眼!”
一黑一白,一冷一热,木老夫人和木二夫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木婉薇垂下头,不再说话了,只是右手还倔强的举着,微屈的食指变得无力。
让她去,她就要去。让她回,她就要回。身为事主,她一丝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木婉薇还俗的事在木老夫人的震怒之下有了结果。道观不用回去了,得空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在观里挂个名,她就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了。
“女儿家,就要做女儿家的事。”看木婉薇垂下肩膀低着头妥协了,木老夫人难得的柔和了语气,“你祖父最看重女儿家的德行,特意请了宫里的教习嬷嬷教规矩。你才十岁,又聪慧的很,学什么都不晚。”
木二夫人的话更加多了起来,“我记得你母亲的琴和画都是一绝,你可得了真传?”
木婉薇垂头不语,似个木人一般。她在道观修行十年,怎会学习那些东西?
“无防,咱们侯府中有专门的教习嬷嬷专门教导姑娘们的琴棋书画,”木二夫人了然一笑,“等你换了居处,收拾齐妥后,就到品绣楼里和你的姐妹们一同学学。”
“潇潇院以前是你母亲的居处,她搬到别院后便一直空着。你回来时你母亲刚过世,你居在她的旧处是应该的。如今百日已过,你就搬到紫薇园里住。紫薇园以前是你大姐姐的住处,她出阁后便一直空着。是个两层的阁楼,阁楼前种满了紫薇花,到了七八月的时候好看着呢。你三姐姐四姐姐央求了老夫人好多次要搬到那里去,老太太都没有同意。如今倒是把这好地儿舍了,可见老太太心中有多疼你……”
木二夫人边说,边给木婉薇使了眼色,让她给木老夫人服个软。
木婉薇看到了,施了个道礼后道,“上善何德何能,让老夫人如此照拂。”
木二夫人又变了脸色,忙站起身来替木婉薇给木老夫人陪不是,又教导她这女儿家的礼仪应该怎样行,有着怎样的规矩,怎样的手势。身为小辈,应该如何称呼木老夫人。
木婉薇如听不到一般,只盯着木老夫人问了句,“欣儿可是与上善同住?”
木老夫人和木二夫人互看了一眼,心中皆是松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藏不住心中的小九九。
得到了肯定回答后,木婉薇继续低头做起了木头人。
木二夫人又开始絮叨木婉薇和木婉欣的病,一会说要请个医德厚重的杏林高手来诊脉,一会又说要去庙里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
木老夫人也不再说话,时而嗯一声就算是回答了。拿着根银头福禄簪子拨弄手旁的灯蕊,一旁侍候的青苹适时的拿着把小剪子将灯蕊剪了。
“老了,眼睛越发的不中用,屋子里暗一点便看不清东西。”木老夫人把银簪子扔到小几上,‘啪’的一声脆响。
木婉薇挑眉,忍不住看了眼木老夫人。
明晃晃的烛光下,木老夫人的脸又恢复了平静,就好像刚刚发怒的人不是她一般。
木婉薇心中的疑问很多,木老夫人对她的厌恶已经懒于掩饰,笨人都能看出个一二就更不要说这府里的这些人精儿了。可木老夫人为什么要违心的将留自己在侯府中?十年前她是行克之人,难道十年后就祥瑞有福了不成?
木二夫人刚提了要按嫡女的规制给木婉薇和木婉欣配丫鬟婆子,此时正在罗嗦用什么缎子裁制四季衣物,每日饮用什么茶水这些细小入微的小事……
木老夫人突然一扔簪子,让她把这些将出口未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木老夫人将身子向后一靠,将整张脸隐到了阴影之中,“这些子琐事,老二家的你看着安排就成了。天色已晚,我乏了,你们都回吧。”
木二夫人亲昵的拉着木婉薇给木老夫人行礼告退,木婉薇屈不下膝,她就直接将木婉薇领了出去。边走边对木婉薇絮絮的道,“薇丫头,明个儿婶母便着手安排你移居的事,等过几日你二叔父从庄上回来,婶母再叮嘱他从外面弄些新鲜摆件来给你……”
稍间里,木老夫人挥手退下了婢女婆子,冷声对白玉屏风后道,“这样的安排,侯爷可还满意?”
☆、第 8 章 移居
二夫人口中如天上仙居一般的紫薇园,同潇潇院一样已经空置了三年。不同的是潇潇院疏于打理以至荒败,紫薇园却一直有粗使小子看护打扫着。
因事先得了木老夫人的吩咐,二夫人早就从库里领了家什器皿摆放齐妥。选了个小吉的日子,木婉薇带着木婉欣正式移居紫薇园。
紫薇园不大,是个独立的小院,除紧绣楼外还配置了下人房,小灶和茶水间。楼前种满了紫薇花,因还不到紫薇开花的季节,放眼望去一片新绿。出了紫薇园不到百步便是大花园,正应时令的各色花卉争相斗艳,香气怡人。
这园子要说好,便好在有一条小水渠横贯南北。从后山引下来的活水要先经过紫薇园再流进种满了夏荷的池塘。
就这条小水渠,夏日里不知要多解暑热。
绣楼分上下两层,格局布置得也差不多。皆是外室摆了桌几茶具,梅瓶,百宝格,内室摆了屏风,妆台,绣墩,香炉等物件。
木婉薇上下看了一遍后,选了下面的房间,将上面采光好的留给了木婉欣。
木婉薇移居紫薇园的同日,新配置的丫鬟婆子也送了来。
贴身侍候的大丫鬟两名,拿零打杂二等丫鬟两名,干粗活的三等丫鬟四名,再加上看小灶,守院门,抬抬搬般的粗用婆子,杂七杂八加起来竟有二十几人之多,这还不算平日里只白天来上工的粗奴。
看着站了一院子的奴才,木婉薇一个头两个大。
她自小在道观里清净惯了,突然冒出这么多人在眼前晃,只觉得乱得很。
木婉欣对多出来的这些下人无一丝不适,甚至趴在一个年轻婆子的怀里放声痛哭了起来,嘴里直喊着嬷嬷。
这人是木婉欣的乳娘屈妈妈,还有一个在一边直抹眼泪的是自小服侍着木婉欣的大丫鬟七巧。
柳氏去的突然,慌乱中木婉欣是孤身一人被接进侯府的。离别近四个月再相聚,主仆三人自是欢喜。
丫鬟婆子送来后,两个姑娘新裁制的裙袄也送来了。
春夏秋冬各两套,都抿了底襟裙角,以后长高了放一放也能穿。
除了衣裙外,还送来了一匹云烟萝,一匹鱼鳞锦,两匹细纱绢。金银头面各送来了两套,做功极其精美,可成套配戴也可单件独簪。
重中之重,是送来了一只银项圈。
这银项圈木家姑娘人手一个,皆是镂刻着精美花纹,挂着镶了红宝的小巧如意锁。如意锁的后面,篆刻着所属姑娘的生辰八字和闺名。
木婉薇这只项圈上刻的是紫薇花的花纹,应了她名字里那个薇字。据二夫人说,之所以把这紫薇园给她住,也是因为她名字里这个薇字。
将项圈放回到托盘里让芍药收起来后,木婉薇好奇的问这项圈怎么只送来一个。
按理说,木婉欣也应该有一个这样的项圈才是,她也是木家的女儿。
送东西来的婆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
最后还是木婉欣的乳娘屈妈妈道出了缘由。
木家的子嗣,不论男女只有过了十岁才能上族谱,排序齿。十岁前,女儿家就叫某姐儿,男孩子就叫某哥儿。
木婉欣只有八岁,按规矩府里的下人只能叫她欣姐儿。还不知能不能养大,自然是不能给证明身份的银项圈了。
木婉薇恍然大悟,怪不得芍药每次叫木婉欣七姑娘时,院子里的奴才们眼神都怪怪的。也隐约记得三年前她回安平侯府时,府中的人的确是叫她薇姐儿而不是五姑娘的。
既是祖上就有的规矩,木婉薇也就不再多问了,只是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忌讳。
这,就好像是在咒她妹妹活不到十岁一样。
下人和东西都配置齐了,余下的就是着手收拾贴身物件。
木婉薇在外修行十年,除了落生时柳氏给的一块玉佩外再没有其它贵重东西,反而是经书抬来了一大箱子。
粗使婆子抬进屋内后往那一放就犯了难,经书上那些蝌蚪小字她们是一个也不认识,新安排来的两个大丫鬟也是睁眼瞎。芍药认命,将多宝格上的玉瓶彩碟琉璃樽拿下来几样后,将经书分好摆上去了。
木婉欣的东西就多了,还能穿的四季裙袄,各色各样的珠石玉坠,平日里随手把玩的零散小玩意,杂七杂八的从别院里抬回了整整六个大箱子。
屈妈妈指挥着粗使婆子一箱一箱往楼上搬,七巧则带着小丫鬟一件一件对册盘点。用得着的就挑出来另放,用不着的就直接装箱贴条,和前来帮忙的余妈妈说一声后直接抬到大库中放着去了。
余妈妈是二夫人眼前得脸的管事妈妈之一,被派到这里是怕两个姑娘小压不住那些子心中打着小九九的狗奴才。
收拾了小三日,木婉欣的东西总算是收拾齐妥了。
看着收拾整齐的闺房,余妈妈暗叹柳氏把木婉欣放在心尖尖上疼。
从穿到用皆是花了十分的心思。就连平日里戴着的簪花都是磨圆了簪头,打着回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