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别提了,忙啊。”邬秘书的脸上,立时堆出了一层细细的褶于,显出一种悲伤的表情。这是他在提到自己的顶头上司,特别是提到上司的弱点时,必然要作出的表情。“工作上的事一大堆不说,最近,他家里也是麻烦不小啊。”
“怎么?是不是跟他老婆又闹离婚了?”李厅长半开玩笑,清瘦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刘清和跟他的妻子搞对象时,引起了不少人的嫉羡,李厅长便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妻子是本地有名的大美人,是李厅长这样的人想追而不敢的。
“什么呀,是因为他闺女呀。”邬秘书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他闺女?你是说,那个小刘颖?”李厅长更兴奋了。
“怎么?您认识刘颖?”邬秘书吃了一惊。
“怎么不认识?我还抱过她,她那名,还是我给起的呢!”李厅长的懒散的眼神,变得精光闪闪了。“怎么了?那小丫头还能闹什么事?是不是自个做什么生意,赔了?她怎么没考大学?”
“唉,大学不大学的,现在谈不上了。”邬秘书说到此,忽然犹豫了一下,显然,是在寻找更合适的词句。“是因为搞对象的事。”
“搞对象?”李厅长的长脸,还有那因为胃病而常在的不愉快的表情,都转成了一种椭圆形的、略带讽刺的笑容。“是哪家的小子那么有福气?是不是崔金城的儿子啊?”
“不是,是一个叫姜凤友的坏蛋,屯里的。”邬秘书忽然意识到,他的话也许多了些。本来还有下旬,到此忽然顿住了。
“姜什么?”李厅长的兴趣,越来越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邬秘书脸上的那种细褶,更密了。他叹着气,便把凤友跟刘颖的故事讲了一遍。李厅长听完,长脸长的阴影基本上消失了。
“竟有这样的事?”他的声音,一半是惊讶,另一半是纯粹的欢快。“那小丫头,竟把一个死刑犯给放了?”
“唉,可把她爹妈气死了,把她关在家里,都一个多月了,差点送交公安局。是我在外边跑关系,说情,到处解释,才算拉倒。可是,事儿,还没完哪。到现在还在抓那小子,您瞧,我这儿还有一张通缉令呢。”一边说,邬秘书一边打开了精美的公文包。
他拿出来的,不仅是那个通缉令,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
“啊,我瞅瞅,是个什么样的人,让我们的小刘颖这么发疯?”李厅长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接过那张印有照片的纸。
“那小子先是逃到了北边,在一个鄂伦春的部落里呆了一个多月。现在,估计是朝这边逃过来了。不是在省城,就是进了关里。”
“不,不对,你们都搞错了!”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李厅长和邬秘书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不知什么时候,李英已经站在了那个角落,听着他们的说话,显然,已经听了好半天了。他盯着爸爸手里的那张通缉令,眼睛快从镜片后头探出来了。像是遭到了雷击,他面色惨白,厅长和邬秘书都惊呆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李英会对这张纸如此有兴趣,更不明白,为什么他看到那张照片,就像见到了外星人那样激动不已。
“你说什么?”李厅长问儿子。
“啊,我是说…我是说,很可能,不是那么回事!”
李英突然醒了过来,站直了身子,不再看那张纸。他把眼镜凶狠地推了上去,大步朝厨房那边走。他本来是要吃点东西,这时,忽觉不饿了,又转身上楼,要回自己的房间去。他爸爸叫了一声,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停步。邬秘书盯着他的背影,沉思不已。
“这小子,不知又犯了什么病。”李厅长轻轻地摇头,目光暗淡。显然,他的胃又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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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可不是吗,这年头,他们这帮小青年的思想,就是难捉摸。”邬秘书把那个信封在李厅长眼前一晃,然后,悄悄地把它塞进了沙发后边,捅进了垫子下面。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是老头子了?”李厅长忽然哈哈大笑。他看到了邬秘书的动作,知道了那个信封的去向,然而,他,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让自己自然地大笑,脸上又出现了一层红晕。“你小子,不过三十刚出头嘛!怎么着,对象有了吗?什么时候能喝你的喜酒啊?”
“啥对象不对象的啊,工作太忙,头都昏了,还对什么象啊!”邬秘书的声音,提到了从没有过的高度。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脸,竟然像一个小姑娘那样,腾然通红,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是那么兴奋,那么激动,连李厅长也感到奇怪了。
“你小子,准是有什么目标了,对不对?”李厅长眼光尖锐地盯住邬秘书,“快告诉我,是谁家的千金?有什么难处没有?要是需要我说句话,直说,没问题。只要是你们县委那帮子人,我不是吹,哪个我都能说上话。”
“啊,算了算了,不提这个了。”邬秘书慌张起来,急忙把话题岔开。“我可是来办公事,不是谈私情的啊。李厅长,话还得说回来,那笔农业贷款,您看…您看该不该这样……”
李厅长的脸色,越来越好看了。他盯着邬秘书,刚要说什么,忽然,看到李英从后面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急急地穿过前厅,朝大门走去。
“哎,李英,也不跟邬叔叔打声招呼?”他处在兴奋的心情中,语气畅快无比。
“啊,您好。”李英半死不活地哼了一声。
“你上哪儿去?那是给谁写的信?”李厅长从采不多问儿子的事,今天,他也有点反常了。
“没什么!”李英头也不回,迈开两大步,几乎是跳出了门去。
看完了李英的那封信,凤友什么也没说,回到自己屋子,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再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是那个长身腰的护士推着常姨下楼的。常姨骂着:“那个臭小子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只吩咐护士来看看。凤友躺在床上,轻一声重一声地哼着,用枕巾蒙着眼睛。这样,他就不用跟护士说话了。那护士怀疑地看了一会,把门重重地关上,移动着短而粗的腿,回去对常姨说:“感冒了,不过,没事。”
凤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着常家里里外外的动静。一直等到再没有人声了,他才起来,尽量做到动作准确,这样,才不致发出响动。他把自己身上的那身服务员制服脱下,换上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那是正月十五那天,常姨给他的,半新不旧,他还从没穿过。他穿好衣服,心事重重,发现自己还在对着北墙上挂的那张小镜子照着。对着镜中人,他微笑了一下,嘴巴咧了两下。他什么也不想看,因为,没有必要。但他还是盯了足足有五分钟,才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他还有一个书包,从椅背上摘下,把里面的书本掏出来,往里面装了几件衬衣。他想拿那顶狗皮棉帽。却找不着了。常姨把他原先穿的东西都扔了。所以,他不情愿地戴上了一顶亮皮棉帽。脚上穿的,是一双军用大头鞋,并不合脚。在城市里,穿着它总是绊着你的脚。到了乡间,在大风封天、零下三十五度的严寒中,它又冻得像纸板那样,半点也不保暖,只能伤害你的脚。他又把那条枕巾装进了书包,准备在需要的时候把它撕成两块,便是很好的包脚布。打开他那张小桌的抽屉,从一本《社会现象学》里取出三百五十块钱。那是他的全部积蓄,都是他的工资。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看,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好,有点于心不安似的。他一步跨出门,一下子,就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人轻轻地往旁边一闪,才把他的急急的去势给化掉了。凤友抬头,便看出了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个像假人一样宁静的红涛。
“你走不了。”她说,声音不高,但是,也没有特意压低。
“你…我……”凤友朝屋里退了两步。
“还不到时候。”她平平地进来了,好像是滑进了屋。
她一直在门外站着,知道他在干什么。她早就知道了,好像,她能看透他的心思。凤友想一把将她推倒,冲出去。但是,他知道,那也是不可能的。她能控制他的一切思想,一切行动。“你想把我抓起来,送出去?交给公安局?”凤友想这样问,但是,一看她的眼睛,便什么说不出口啊。“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她盯着凤友,一字一板地说,没有任何感情Se彩。“我只是奇怪,你居然不相信我。”凤友道:“但是,我不能再呆下去了,这,太危险了。”红涛说:“你只要一走出这门,危险就增加了十倍。再说,你也走不出去了。已经有人盯上你了。”凤友一惊:“什么人?是公安局的?”红涛没有回答,她似乎陷入了沉思,眼睛黑光闪闪,对着凤友的手出神,好像,那才是她的思想的关键所在。“你只是想着躲,藏,跑,难道,你准备一辈子就这样渡过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凤友的眼睛,立刻红了,也湿了一些:“我还能怎么办?到省委去喊冤?告状?让他们赶紧把我抓起来,赶紧枪毙?”
她抬起眼,精光大盛,看了凤友一眼。凤友感到了她的眼中特有的那股压力,不由自主,把自己的目光闪开。很快地,她眼中的那股火熄灭了。代之而起的,是更加深沉的思考。“你应该起来,跟他们斗。”她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这时候,凤友就是不存在的了,只成了一个影子。凤友差点哭出声来:“怎么斗”红涛说:“正义在你这边,他们最怕见到阳光,而你,却不该怕。你的案情,我已经研究了好久了。现在,我有把握,帮你把这个官司打赢。”凤友一点不解,以为她在说梦话:“打官司?跟谁?怎么打?”她并不着急,眼神严肃,嘴角却闪过了一丝笑意,或者,类似笑意的东西。“你没有想过,当然,还不能理解。”她的语气忽然很柔和,也很亲切了。凤友刚要再问她到底打什么“鬼主意”,她的表情又淡漠如水。“你如果要我帮你,就必须信任我。”凤友盯住了她的嘴,似乎是,生怕那里吐出什么可怕的怪物来。她的嘴,梭角分明,闪着肉红色的光点。“我已经跟李英见过面了。暂时,你不会有危险。因为,他还不能肯定那就是你,还认为,跟我仍有机会。总之,他们在监视你,你是跑不了的。从现在开始,你每一步行动,都得有我的同意。我要帮助你。我相信,这个仗,咱们是必胜的。”
凤友刚要问她什么,她一转身,滑冰一般地出去了,几乎没有脚步声。
第二天早饭时,红涛跟母亲说,过几天,她要去找一个历史学教授,向他请教一个重要的问题。她使母亲相信,此事重要到了可以决定她高考成绩的地步,因而非去不可。只是,那个教授住在远郊,常姨不放心。想了一会,她说:“这样吧,让这个小王八糕子跟你去,也好让人放点心。”把凤友推了出去。红涛漠然地听着,一语不发。常姨道:“你嫌他土,打扮一下还看不出他是屯里孩子呢。”凤友注意到,红涛没有接母亲的茬儿,像是对母亲的安排再不感兴趣,而转过身,跟她的大姐夫说话去了。丰继中的老于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负责全省的日常,严打工作。她像是在闲聊,问了几个报上和电视上已播出的新闻故事。丰继中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极力给小姨子解说他并不懂的法律问题。这个小姨子心高气傲,从来不正眼看她的两个姐夫,跟他们主动交谈更是少见,至于请教问题云云,那是提也不要提。
“丰叔叔今天不知有没有时间。”红涛忽道,冲姐夫轻轻摇了摇头,显出了有事的样子。“我想让他帮我个忙,不知成不成。”丰继中忙道:“那有什么不成的!什么事,你说吧,不用我爸,我就能给你办了!”约涛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想让他给开张介绍信。”丰继中奇怪:“介绍信?什么介绍信?”红涛说:“我想查一查司法方面的资料,没准,要到高级法院什么地方找一找的,没介绍信人家还不把我抓起来?”丰继中自以为理解了她,摇丧…小脑袋,眼睛水汪汪地转了转,嘿嘿地笑了:“没问题,明天我就给你开一张来。”果然,第二天晚上回来时,他真地从公事包里拿出了介绍信,上面盖着大红的公安厅:“兹有常红涛同志,因学习需要,前去贵处查阅有关法律资料,请接洽为盼。云云。”
说好了后天就要去找那个历史教授。凤友想知道她是怎么安排的,想知道外面的便衣还在不在,什么时候他们会行动,而他,该怎么办。可是,红涛好像躲着他,决不跟他说一句话。那两天里,红涛天天往外跑,平静地做着什么事情。她的姐姐们好奇,却打听不出来。常姨自以为自己最了解女儿,根本不屑打听:“那小犊子,准是在找人对题哪,她呀,鬼心眼子多,说不定真能把考题弄出来呢。”至于她这些话到底有何根据,“把题弄出来”又是什么意思,她就全然不管了。她说话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痛快痛快嘴。别人犹可,凤友却是坐立不安,没事的时候,就躲到阴暗的地方,挨近窗户,观察外面的动静。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天早上,凤友忽然觉得有人捅了他一下,一下子坐起,发现是红涛正站在他的床前。“快起来。”她的声音压低了,“把这身衣服换上。”说完,她转身朝向窗户,不看凤友。凤友惊讶地发现,外面天还没大亮,而红涛那一身打扮,分明像是出远门的意思了。更使凤友吃惊的是,红涛丢给他的衣服,是一件女式皮大衣,紧胸束腰,还带着鲜艳的领于。此外,还有一顶女帽,像是贵妇人领着白色小雪球狗上歌剧院看戏时才戴的那种帽子,上面插着一朵大丽花呢。他更不能接受的是,有一顶假发,正在床上等着他。如果戴上了它,那凤友就立刻消失了,代之而出现的是杨贵妃、林黛玉、娜丝米拉达。“快点,你还等什么?”头一回,红涛的语气带了出了感情Se彩。声音虽然不高,凤友却全身一震。他想不服从,可是,手已经动丁起来,把那些东西都穿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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