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能怎么办?只能把自己这部分的活动说出来了。不过,是这样吗?这是王助理的意思吗?他刚才那个眼色,是什么意思呢?一股怨恨之情,像毒液一般,忽然渗进了他的全身的血液中。他中了毒,感觉到了疼痛,也感觉到了一种快意的舒服。他想抵赖,坚决抵赖,这是他多年从事治保与公安工作得出的经验。但是,他刚一张嘴,就像是那些可怕的事化成了风,呼地一声,它们自己跑出来了。
“我说!”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想了想,又抽了一下。“我都说了吧!”
对纪老六和于冒眼儿的审讯持续了两天两夜,最后,终于结束,案卷也整理出来了。他们两人都签字画押,被关进了氓流站的单间里,有五个人专门看守着。赵部长把材料整理完,又亲写了一个报告。在那报告里,他明确地指出了:姜凤友一案,乃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冤假错案,必须赶紧采取最高等的措施,给以纠正。他把报告和材料制作了两份,一份上报县委,一份直接交省高等法院。分别装进了两个大文件袋,写上了收件人的祥址,他才松了一口气,感到了极度的乏困。但是,他只是打了一个小小的盹,便开始行动。他把凤英安排在他家休息,自己则亲自开着吉普车,带着刘颖朝县城奔去。
他们出发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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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颖拿着那两个文件袋,发现给省法院的那件上,已经贴上了邮票,就咯咯乐了:“你办事,想得真周到。”她赞美着。赵部长说:“到了县城,就把它先邮走吧。”像是给刘颖下的命令。刘颖伸了伸舌头,不敢再笑了。
在氓流站那个阴暗的单间里蹲着,于冒眼儿和纪老六又气又悲,谁也不理谁,整天瞪着眼睛想心事。到了第二天,终于困得不成,他们还真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单间的门打开了,警卫喝道:“出来,你们俩!”于是,两人一轱碌爬了起来。这么晚了,怎么又突然提审?会不会,是要押到县里去?他们对望了一眼,都显出了深刻的恐惧。不是对什么具体情况的恐惧,而是那种对不知世界的恐惧。两个武装警卫押着他们往外走,纪老六忍不住了,问:“上哪哩?”没有理他。于冒眼儿发现,这两个警卫并不认识,就问:“你们是新来的?”还是没有言声。快到了乡政府旁边的一间小房,警卫让他们停下来。那间房,是乡供销社的一间煤棚子,怎么,此时里面发出灯光?警卫上前,捅了一下纪老六,示意他朝着那小棚子去。纪老六一步一回头,奇怪怎么把他和于冒眼儿分开了,好像,’两人在一起就足够安全了。
于冒眼儿被带到了乡政府的大院,来到了一间平房,也是他从没来过的,不知那是什么所在。一进屋,他不由得呆住。只见王助理正坐在桌后,和气地看着他。警卫一离开,王助理就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于冒眼儿眼圈红了,泪水涌到了嗓子眼儿,说:“王助理,你可要救救俺哩,俺可是……”王助理示意他住嘴,看了看外面,好像,他也怕什么人似的。过了一会,他觉得安全了,才过来,对于冒眼儿轻声道:“现在,情况严重,你这个笨蛋,把啥事都弄咂哩,神仙也救不了你啦。”于冒眼儿一听,当时就软倒在地,抱住了王助理的大腿。王助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了一会,似乎下了一个决心。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可是最后一回了。你先起来。”于冒眼儿有点不信地看着他,半天,才直起身子。王助理道:“你先在这纸上签个字吧。”于冒眼儿奇怪,因为,那是一张空白的纸。他想问:“为啥哩?”可是,他不敢。接过王助理递来的笔,他在上面哆哆嗦嗦,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王助理那么使劲地拍他的肩,把他拍得弯下了腰。“就这么办。”
“咋办哩?”于冒眼儿委屈地摆动尖屁股。
“你先回家,赶快回去,收拾好东西,出去躲几天。”王助理胸有成竹地说,“动作要快!”
“可是,这个……”于冒眼儿觉得,这主意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快点,就假装像从我这跑了,我没看住!快!”王助理突然面色可怖,压低声音,把于冒眼儿一把推出了门。
“可是,我……”于冒眼儿还想说什么,王助理突然拔出了枪。他惊叫一声,撒腿就跑。
这一跑,惊动了外面的警卫。他们朝这边跑过来,刚好,看到王助理朝这边追来。“快快,那家伙跑了,就在那边!”王助理朝着前面的黑影一指。那两个警卫掏出枪,撒腿就追。“快开枪,别让他跑哩!”王助理大叫,首先开了一枪。接着,那两个警卫也开枪。
枪口,进出了长长的火花。在枪声中,于冒眼的身子突然顿住,像面条一样折了两折,便像一个拙劣的慢镜头,缓缓地、不甘心地倒在一滩鸭子屎上了。
纪老六刚走近那间煤棚子,里面便出了一个人。他看了好半天,还是眨着眼睛。没错,那是田家喜。
“啊哩,你…你咋在这儿哩?”他问,不知是喜还是怕。田家喜过来,亲热地捅了他一下,像是要把他捅乐呵了,嘴里喷着酒气,说:“干哈?在这等你呗。”纪老六更要大惊小怪:“等俺?等俺干啥哩?”田家喜道;“净###废话,等你还能干啥?还能干那个呀?当然是接你回家哩!”纪老六叫:“回家?”急忙回头看看身后,生怕让那警卫给听见了。说也奇怪,那两个警卫,不知什么时候,已然不见了。田家喜拉着他,快步朝着一片稗草地走过去,边走边骂他:“你个老###灯,东张西望地,看啥哩,还不快走!”纪老六哪能相信有如此好事,还是问:“这么说,把俺放哩?可那谁谁谁…那赵部长还要送俺上县哩。”田家喜道:“有咱伍经理,你哪也不用去。”纪老六顿时像明白了一切:“啊,伍经理!你咋不早说哩。是不是伍经理托人哩?是不是哩?”田家喜乐道:“还是不是个屁,当然是哩!”纪老六问;“伍经理来没来?”田家喜生气了:“咋能没来?那不,就在那边,车还在那儿等着你哩。”
纪老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田家喜朝着他手指的那个方向走。那边很黑,但是,伍经理的车就停在那边。他马上就要坐上舒服的小汽车,就要回家,跟老婆团聚了。是伍经理使他脱离了那可怕的单间,脱离了可怕的命运。他不是走在上县城的大牢之路上,而是走向一个温暖的、有酒有肉有女人的小道上,多好啊。多亏了伍经理啊,纪老六从不知感激人,此时,却热泪乱滚,直往鼻子里冒,他必须大声地擤鼻子了。就在此时,田家喜拉了他一步,阻止了他声。纪老六发现,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半的稗草地。一根根的水稗草,差不多有一人多高。它们都长在塔头上,走起来很是绊脚。再往前走,好像就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立在那儿了。可是,那不是汽车,好像,好像,好像是一座……一座坟。啊,前面是坟地。他想起来了,是东山脚下的一片坟地。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黑黑的土包,一个接着一个。据说,那是少数民族的坟地,因而,多少年了,想动迁,一直没有动成,说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因而,谁也不敢破坏民族政策。
“咦,咋到这儿来哩?”纪老六天真地笑了一声,吐了口痰,刚要回过身来,便定在了那里。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枪。很低沉,几乎听不出是自动步枪,倒像是另一个人大咳了一声。
纪老六一头扎进地里,痉挛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一捆水稗草。第二天,在乡政府正式文件里,把于冒眼儿和纪老六的死写成:“畏罪潜逃,抗拒追捕,被警卫击毙。”
就在于冒眼儿和纪老六走向墓地时,赵部长和刘颖满怀心事,乘坐着吉普车朝县城飞奔着。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都在想着心事。赵部长主要在想姜凤英,想着他们的初恋。进一步地,他想着自己犯下了多少错误,接受了巴兰屯多少木头,而对姜凤友,又作出了多么残酷的决定。越想,他的心情越沉重了。他要先到县里,把凤友的案情了结。因为是重犯,凤友的案子已送到省里,弄不好,他还得亲自跑省城。他欠姜家的太多,欠凤英的太多,此时,他真想向全世界宣告:“我是有罪的,我要赎罪啊!”回头,他要请求乡党委整顿巴兰屯党支部,对伍占江作专案审查。他自己,也要请求处分。他进一步想象着,当这一切都结束时,他要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去见凤英,见她以后说什么。难道,还可以说普希金的那首诗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与赵部长相反,刘颖处在极度的兴奋心情中。手中这两份材料,一份给县委(她要亲手交到爸爸手中),一份寄给省法院,就是给那些定了凤友死罪的那帮人看,让他们看看,是谁错了,谁是好人,谁是坏蛋!她还要对他们大声地说话,说着最无情的讽刺话。最主要的是,她要跟她的凤友哥重逢。啊,凤友哥,你在哪儿啊?不过,她并不着急,因为,她有信心,凤友一定是在日夜不停地想着她,一定会来找她的!关键是,她要跟凤友哥一起,回到巴兰屯,亲手去抓伍占江和所有那些坏蛋。要亲手把他们绑起来,送到警察手中,看着他们被吊死。为什么是吊死,她不知道,反正吊死在她想来一定是最过瘾的。然后……然后她跟凤友哥过上了最美好的、最平静的、最幸福的日子。谁也不来打扰他们了,因为,谁也没有权秒不让他们幸福……
这时,天黑下来,车子已经翻上了一条弯道。从这里再往前,要翻过最后一道大岭,过去就是县城了。这道岭有个名,叫作“野鸡脖子岭”,很是陡峭,公路是从它的半脚绕过去的,因而,山道上一边靠山崖,另一边是百丈深沟。
他们两人都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外面的黑暗适应了,好像,他们一直生活在最黑暗中,永远不会有变化。对面突然打来的灯光,把他们吓了一跳。是车灯。是一辆达克达105型修路机,如同坦克一般,轰轰隆隆地从坡上开了下来。好像,它一直呆在那里,已经死了,是这辆吉普车的动作使它活了过来。赵部长眯起眼睛,狠狠地骂着那开修路机的:“这个混帐东西,他想往哪儿开呀?”那又重又狠的生了锈的粗钢履带,。把公路压出了深深的印子。正因如此,这种东西不准上公路,除非是修路时节经过特批才可以活动的。刘颖急道:“哎呀,它怎么占着马路呀,快点吧,躲开它。”赵部长不但看出那修路机占了道,还看出它带有一种危险的势头,好像,它是一头非人控制的怪兽,早就等在这里,准备着吞掉过往的一切了。它竟然直冲着吉普车冲了过来。赵部长想按自己的路线走,贴右边过去,已经不可能了。它占住了全部的右侧道。在这种情况下,赵部长急打方向盘,朝着左道偏了过去。吉普车就要从那修路机的旁边超过了,赵部长准备缓一缓车速,朝着那开车的痛骂一声。刘颖也打开了车窗,想看看那家伙到底疯成了什么样,为什么如此行霸道。说时迟那时快,他们的吉普车刚一减速,赵部长刚一觉出不好,就听到了一声巨响。
那修路机突然扭头,用它的左侧的钢带,撞到了吉普车的右面,把整个的车子给掀起了半尺高。修路机怪叫着冒着臭臭的柴油烟,再一用力,就把吉普车像玩具那样推下路基。眼看着顺着山坡滚了下去,着火爆炸了,修路机这才出了气,熄了火。等了一会,见吉普车着成熊熊大火,从修路机上跳下了两个人。他们看了好久,发出了一阵压抑着的笑,又跳上了车。这一次,他们把修路机打着火,挂足了档,用一根绳子把油门拴住,跟档把联到一起。然后,就在修路机昂头挺胸,以最大的马力朝着路基下面冲去时,那两个人跳出了车子。眼见得修路机翻着跟头,跌到了山下,跌得更重更远,炸出的火苗更高更凶,那两个人笑得更欢愉了。
他们离去之后,在刚才吉普车滚落的地方,才爬起一个人来。正是刘颖。她一直躲在一块石头的后面,身子扁扁地贴在地上,才没有被发现。吉普车翻下路基的一刹那,赵部长的身体失去反应能力的前一秒钟,他用全力把刘颖抓住,从撞开的车门中推了出去。刘颖摔昏了,很快又醒了过来。她看到了吉普车燃起的大火,心都被烧痛,整个的灵魂都烧焦了。听着路面上那两个人的笑,她更是恨得要哭,怕得要命。她真怕自己等不到他们离去,就疼得叫起来了。爬到了路面上,又看了一会,确信再没有人了,她终于坐直了身子,靠在路基石上,捂着嘴,拼命捂着,还是发出了很响的哭声。她哭赵部长,哭这可怕的车祸,更哭自己,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的手和脸都擦破了,左脚错了筋环,无法动弹。对着黑沉沉的公路,公路上面的更黑沉的山,又看看下面那两团渐熄的火,还有那火中的惨死,她简直呆傻无状了。是谁干的?那两个人的声音,她当然听不清,不知他们是谁?是车祸,还是有意?是认识的人,还是纯粹的外乡恶棍?对这些,刘颖现在都不想。她只要快跑,只要自己赶紧逃生。
她刚要站起,脚疼得她吸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一个东西。啊,是那材料。有一个口袋已经掉在车里,葬在火中了。她手中拿到的,是那份给省法院的,她看不出,但能摸出来。那几张邮票,就在右上角,她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这才想起了赵部长的音容,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她转头看着山下,多么想到那吉普车的残骸前,要再看看,再看看啊。可是,她不敢,打死她也不敢朝那里多看一眼了。她又转过头,朝着公路上张望。终于,有车灯远远地打过来了。刘颖把材料塞进了怀里,几乎是爬着,到了公路的中间。她咬着牙站起身,把手举起,两只手都举在头顶上,朝着那越来越近的汽车招唤着。她恨不能跳起来,跳到那车顶上。汽车越来越慢,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