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了一会话,伍经理就走了,拍拍凤友的肩膀,让他好好照顾一下小刘,说:“叫小刘也听听课,她没见过咱屯里孩子咋念书哩。”刘颖就坐在前排,手支着下巴,圆睁着眼睛看着凤友,听他继续讲那段课文。
凤友不看她,然而,能看到她脸上每一个表情。他清了一下喉咙,又清了下。他要自己的声音变一点,有一种庄严,至少,有一种深沉的男中音。可是,他的嗓子那么干,刚一开口,就觉得要哑了。听着那沙沙的声音,他难过,大声咳嗽。结果,嗓音真地哑了。他想把嘴闭住,因为,那个声音不是他的了。他讨厌它,可是,拿它没有办法。鼻尖上的汗更多了。这时候,他念着这样一句:“我们的郝书记,就披着那件旧棉袄去世了。”刘颖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愣神,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把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发现她真在笑。捂着嘴,看着他,她笑得那么厉害,想憋住,脸都红了,还是没有办法。终于,她咯咯地笑出了声。凤友不明白她为什么笑。呆呆地看着她,张了张嘴,眨着眼。很快,他就明白了。因为,刚才,他把那句话念成:“我们的郝书记,就披着那件旧棉裤,去世了。”学生们也反应了过来,都笑了,想着一个人如何披着棉裤的情形。顿时,整个教室笑得象天塌了一样。
凤友看着讲台桌上的一道缝,真想一头钻进去了。
刘颖过来,到他身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她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凤友也想笑,怎么也挤不出来。他把书在桌上一摔,转身走了。他生自己的气,气得浑身直颤。把拳头攥得紧紧的,他知道,自己不会把自己打一顿的。意识到此,他的气更足。现在,他才真是生她的气了。她的笑声如同某种物质,令他心悸,也令他着迷。意识到此,他真想把那笑声一拳击破,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构成。教室后面,有一棵老榆树。他坐在树下,一脚把两根缠在一起的洋拉子虫辗碎。听着自己呼呼喘着气,他知道自己多么可笑,因此,对她更加气恼。先是听见教室里响起了学生们的歌声。他们齐声唱着《纤夫的爱》。不一会,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凤友耳朵立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刘颖咯咯笑着,到了他面前。她把两手放在膝间,用双腿夹住。身子微微屈下,正对着他,仔细看着他的神情。这时候,她的笑容,她所表现出的那种娇美,令凤友不会呼吸了。他也抬头,看她一眼。那小脸蛋上的红晕,那种天然的女孩子的艳丽,是他所承受不了的。他又低下了头。
“怎么啦?真生气啦?”刘颖咯咯笑着,每一声,都令凤友的耳膜轻微颤抖。
凤友在嗓子里发出一声,低沉,什么意思也没表达出。
“哎,你多大啦?”刘颖问,又捅了一下他的肩膀。
“十九。”凤友说。
“哎呀,那咱们同岁呀。几月份生日?”
凤友不说话了。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是要拿自己开心。问题是,自己难道就为这,要生气,要脸红吗?一时间,他有点迷惑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自己有了这样的感觉:我,可能不了解自己了。“别生气了,好不好?”刘颖说,声音动人,表情更动人,“是我不好,我再也不笑了,向你保证,真的,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这样,不笑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笑了。”可是,她的大眼睛,那样调皮地眨着,笑意已经充满了瞳仁。说到最后,她已经笑了起来。凤友看着她,把脸又扭开。她的声音,特别是,她身上所发出的女孩子的香味,很快就化解了他的情绪。他站起,又看他一眼。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那天晚上,凤友的心情格外好。吃晚饭时,他的话多起来,把二姐的来信给娘念一了遍。二姐嫁到了江北,说是秋后要回娘家来。饭后,帮小妹把算术作业做了。看到爹在猪圈那边,就过去,跟爹一起掏猪粪。老姜头怀疑地看着儿子:“你小子,喝喜老婆尿啦?”凤友笑笑,哼着《纤夫的爱》的曲子,答应着母亲的叫唤,去劈柴了。
忙活完了,他怀着少有的轻快心情,回到自己屋里。拿起那本《古文观止》,他看着,大声地念了起来。这时,便听见了她那唱歌一样的声音,在院子大门口,好像是,她问:“姜凤友在家吗?”爹答了一句什么,凤友完全听不见了。他的心立刻象敲鼓一样,跳得那么响,他能看到自己拿书的手,因为那震动在颤抖着。很快,那脚步声就到房前了,凤友听出,她在打量着他家的房子,还带着她那微笑。凤友娘正在外屋腌咸鸭蛋,一个个地往坛子里装。抬头,看见了刘颖,她一时愣住了,不知她是谁。就听她问:“大娘,凤友在屋吗?”话里已带出了笑声。
她的模样,说话的动听,特别是她脸上的秀美的微笑,使凤友娘回过神来,也乐呵呵地看着她,明白她是谁了。“凤友哎,娘叫道:“凤友哎,有人来看你啦。”起身,上前近近地看着刘颖,因为喜欢,拉住了她的手:“哎呀,你就是那个刘秘书吧?咋这么好看哩?不是亲眼见,谁信哩,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刘颖咯咯地笑起来:“大娘真会说话呀。我是来看看凤友的。他在哪屋啊?”凤友已经出来了,站在西屋门口,看着她,再一次,为她大眼睛闪出的美丽而心动。发现她一身“彪马牌”运动装,显出了身子的苗条,站在那里,有一种诱人的弧度,肩上还挂着一支枪。是总公司保安处里的那支半自动。“哎呀,还在看书哪。”她笑着说,注意到了凤友手里的书。“我瞧瞧,是什么好书。天啊,还是《古文观止》哪,你可真行啊。”又大声地笑了。“笑啥。”凤友说,也在微笑。“伍经理说你是什么?土秀才!啊,真是个土秀才!”她笑得气都没了。凤友傻笑着,把书往身后藏,又放到胸前,脸红了,更显得手足无揩。凤友娘乐呵呵地看着他们俩,不明白其中的微妙,因而,更为他们感到喜欢。
这时候,凤琴一跳一蹦,从外面回来了。见到刘颖,也是愣了一下神。她知道这是谁,因为害羞,她躲到了娘身后。刘颖上前,把她的手拉住,问她:“你就是凤琴吧?你哥说过你了,上五年级了,可用功哪,不是吗?”凤琴定盯住她的脸,想说:“哎呀,你可真好看呀。”没说出来,脸已经羞红了。凤友娘道:“啥用功不用功的,屯里姑娘,粗手大脚,没见过世面。那谁,小刘哇,你可别笑话呀。”刘颖喜欢地为凤琴理一下刘海,说:“多可爱啊,看这双大眼眼,多么聪明。凤琴,以后你就管我叫姐吧,有什么作业,找我去,别问你哥。”调皮地朝凤友作了个鬼脸。凤友娘哗地笑了:“哎呀,那赶情好,每回呀,一问她哥,你瞅凤友那德性吧,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有你这么个好姐姐,真是她托了八辈子福啦。”凤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嗫嚅地问:“真的,姐……”刘颖调皮地一场眉毛:“你叫我姐姐,要不,我就不管了。”凤琴脸蛋更红了,天真地看着刘颖,小嘴动了动:“姐姐……”
刘颖咯咯笑开了,一把抱住凤琴,嗒地一声,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叫道:“好妹妹,真可爱,真好玩!说定了,姐姐就帮你,好吗?”凤琴兴奋得跳了两下。想拍手,又顿住,看着刘颖,不好意思了。“你想说什么?”刘颖问。凤琴小声道:“姐,你一笑,真好看……”刘颖大笑起来。凤友娘说:“死丫头,你刘姐不笑,就不好看了?比年画上的美人还好看哩。”刘颖进了凤友屋里,左看右看,翻着他的藏书,笑问:“你就看这些书?”凤友不明白她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凤琴一边道:“我哥都能把那本古书背下来了,哪天,他都得看一两篇才能睡觉。”刘颖笑吟吟地看着他,颇有深意地说:“看得出来,你很有古风啊。”凤友问:“你背着枪干啥?”刘颖道:“上河套地去啊。”刚才,纪大有找伍经理去了,说他娘病了得送大屯儿,今晚不能去看林子了,要总公司里另找别人,替他一晚。刘颖就一定要去,说她小时候就想象着有一天晚上在庄稼地里抓住地主的情形。那地主干什么她不管,反正,她的乐趣在于把他抓住了。伍经理就让她先去河套地里转转,呆会,天黑以后,让田家喜去换她。行前,半开玩笑地让她背上了这杆枪。
“去河套地?就你一人?”凤友惊讶地问。
她的娇嫩的脸,苗条的身子,此刻,忽然引起了他的冲动。他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某种伤害。刘颖嘻嘻笑了:“怎么一个。人?还有你啊。”“我?”凤友脸上突然热了。莫名其妙地,他把两手抱在胸前,掰出了响声。这个城里的姑娘,太有意思了。在任何方面,她都跟屯里的女孩子不一样。无论是神情,步态,说话的样子,还是她身上带出的那种情调,都超出了他的想象。看着她,凤友就不能抑制住一股激动。现在,她要干什么?邀他一起去河套地看青。凤友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我?”他又问。心里明白,自己的表情越来越笨。刘颖笑,凤琴也跟着笑了。凤友给她背着枪,不相信自己是在跟她一起走。地上的影子,她在身边的娇笑,和屯里进出的人不时的打望,一时间,这些感觉上的东西把凤友弄得半迷糊了。
河套地,约有二百多亩,是巴兰屯最好的土地,种的是良种玉米,已经有多半人高。两个人就在河边的小路上走着,左手是苞米地,右手是倭肯河。清新的空气中,飘逸着水草和庄稼混和,的味道。夕阳已经落山。两人朝东边缓行,可以看见远山的山尖上飞似乎还有夕阳的残红。“那边还是巴兰农联体吗?”刘颖问,指着东边的山。凤友摇头:“不是了。山那头,可能是松花乡的地了。”“那边呢?”她指着河对岸。那边,是大片的平原。淡淡的夜幕,正从那边悄然掩来。“那是海天公司的地界。”凤友说,“一到冬天,他们的人就过河,来偷砍枝子。是我们的死对头。”
“死对头?”刘颖乐了,“怎么个死法?”
“打架,上告,什么事都有。”她从凤友身上摘下枪,做出瞄准的样子。枪太重,她举了两下没有举起来。凤友笑了。刘颖顿时作出了不高兴的表情,嘴唇噘起,哼了一声,又举了两下。最后,她放弃了,让凤友给她作了个样子。凤友问:“没上子弹吧?”刘颖摇摇头:“没有啊。”凤友就蹲在地上,把枪架在肩上,对着五十步开外的一棵柳树,对刘颖讲着要领,如何瞄准,三点成一线之类。树上有一个鸟巢,显然已经废弃了。凤友就瞄着它,对刘颖说如何扣板机,讲着一吸二呼三勾火的原理。说到“勾火”的“火”。就真地勾了一下。他期待着板机的轻轻一声空响。手指刚动,就有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后座力,一下子把他撞翻在地上。他手里还紧紧抓着枪,脸已经白了。刘颖乐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也蹲下了。凤友火冒三丈,张大嘴,想骂她,却说不出话来。在她的笑眼中,他看出一种最天真的世界观。她对世事,对人生,都有一种全然的新意。在她的心里,好像没有坏事,没有恐惧,当然,也不可能有更复杂的东西。她把枪看得不比一根爆竹更厉害。
“刚才我是骗你呢。”她笑着说,上气不接下气的,“刚来那天,在路上,伍经理就教会我打枪了。”
她把枪接过,架在肩上,又朝那空鸟巢放了一枪。虽然不熟练,可也象模像样的。凤友叹了口气,摇摇头,又把刘颖给逗乐了。“瞧你这样子,真象个老夫子。”她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看着他,“真象啊,看看你板着脸的样,不是十九岁,倒象九十岁了。”凤友坐在那里,手里拧着一根草,不能说话。那个城里姑娘。就挨着他坐着,不时还碰他的肩膀一下。她的存在,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香波味,还有,在微风中,她的发丝偶尔指在他的脸上,这一切,都让他紧张至极。他不能思想了。“别看刚认识。”刘颖说,“我知道你崇拜什么人。”凤友看着她,有些茫然的样子。“崇拜谁?”他的嗓音又哑了。“司马迁,对不对?”凤友知道,她看见了他屋里墙上挂的那张字幅,是他手抄的司马迁的一段话。他摇摇头。“咦。”刘颖奇道,“我看你那脸色,整个一个司马迁的模样,什么‘修身者,志之符也,义之表也,立名者,行之极也’。怎么又不是啦?”
凤友还是摇了摇头。他真地崇拜什么人吗?这个,还没想过。是的,当然他崇拜,不是一个,是好多。古代那些为了名誉、为了事业,近代那些为了正义而死节的人,都是他的偶像。只是,他对这些所知不多,想得更少。所以,他说不清楚。他看着刘颖,那双大眼睛,正水灵灵地盯着他,那么美,又那么聪明。他无法与它们对视。把头掉开,看着更远处,他的心里一紧一紧的。在他和她之间,本来有着多么辽远的距离啊,可是,现在,她就在他身边,连一尺都不到了。正是这个,完全把他摄住。他几乎受不了。“哎,你看。”刘颖的声音忽然压低,几乎把嘴唇贴到了凤友的耳朵上。凤友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然而,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所有神经,都被她吹过来的热气,她的身体的热量所吸附。他勉强呼吸着,更努力地睁大眼眼,在那棵柳树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山鸡。在深蓝色的夜空下,它的羽毛那么华丽,看着它,你忘了别的,只想到美。刘颖出神地望着它,爱慕充满了她的脸。她的心也在对这只美丽的东西发出赞美。从她的眼神中,凤友已经看出来了。两个人一时再也不动,静静地欣赏着。
身后有了什么人的脚步声,他们也没注意。等他们发觉,已经晚了。
随着一声枪响,那只山鸡栽了下来,扑拉几下翅膀,死了。
“好枪法,好枪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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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叫唤,从苞米地里走出一个人来。是田家喜,穿着一身猎服,斜挂着半自动不枪,一步三摇。到了那棵树下把山鸡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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