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慕默默的坐在她身边。今年已经六十几岁的舒祈,还保有三四十岁的相貌和体质。她一直深居简出,跟外人完全不打交道,默默的生活着。
得慕知道她在等些什么,但她又不说。但即使如此,得慕也隐隐感到不详。
「得慕,」舒祈转头,「天界大约不行了……但魔界可以撑一阵子。你愿去吗?你问问居民,看他们要去魔界还是要去燦月那边,我会设法保住燦月的世界……总之,已经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了……」
这些她都不想管,「舒祈,你呢?你去哪里?」
「……魔性天女召唤我。」舒祈支頤,「她需要我的协助,不然这个小岛将会陆沉。」
跟她相处这么久,得慕说不定比她还博学。毕竟她天天接触居民,有些古老到无法记忆。
这个小岛是列姑射的旧址,天柱曾经在此竖立。即使列姑射陆沉,这个小岛还孤零零的存在着。即使什么都没有剩下,还是众生潜意识中的原乡,天柱的光辉曾经笼罩。
所以,这是个地维最重大的结。这里曾是天柱和地维交会的中心,是个类似心脏的重要部位。
这个「结」不能有无,也应该不会产生无。但上邪屡次深入根柢清除,越来越筋疲力尽。
「……你要把自己埋在根柢吗?」很古老也很残忍的方法,但最有效。一个有着强大力量的祭品。
「别难过啊,得慕。我早就活得太够了。」望着窗外杂乱的电线和灰蒙蒙的天空。「我早就知道会这样……魔性天女问我去不去,我说,去。这整个岛就是我的坟墓啊……」
这个结局,很不赖。比死在病床上有意思多了。
其实,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人都一定会死的。但她最少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这个结局很不错,真的。当魔性天女还给她选择的时候,她觉得没什么好选择的。
最多最多,她只能保信灿月的世界。将灿月的主机和她一起沉入岛的根柢……反正这个伺服器早就无须电力,可以自行运转了。
若是她的自沉白费,人间依旧全毁或半毁,她相信这个熬过多次毁灭的残留岛屿依旧会在,最少她还保住另一个世界。说不定有能力的人魂还可以找到通道,在灿月 的世界复生,拥有崭新的人生。
不管怎么样,她都寄望可以留下一丝希望。
她从印表机拿出尚有余温的纸张,轻轻的念着: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为我哭泣,我不在那里,我不曾睡去。
我是万千呼啸的风,飞过细雲如丝的基隆海边。
我是柔和细腻的雨,洒落竹子湖的海芋田。
我是清幽安静的晨,弥漫在银岸蜿蜒的淡金公路。
我是威武雄壮的鼓,奔腾无垠无界的嘉南平原。
我是温暖闪耀的星,照耀列姑射的静谧长眠。
我是歌唱的鸟,我存在于一切的美好。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为我哭泣,我不在那里,我从未离去。」
得慕以为,人魂不会流泪。但她潸然泣下。
「这不是我的创意。原本是首英诗,名为『千风』,作者不详,有很多改写的版本。倒是被我改得七零八落……不过,拿来当自己的讣文,还满不错的。」
亡灵的泪冰冷,得慕几乎被自己冻伤。许多往事在眼前掠过,她和舒祈相依,坚拒转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总有个人,有那么一个人是非常重要的。光凝视她的背影就充满崇慕。在这肮脏灰暗的世界,所谓的永恒不过是永恒的变动。当你发现那个人,那个坚定不移,永不改其志的人,就像是在无尽黑暗中看到唯一的持灯者。你能够相信、绝对的相信,知道可以跟在她背后,将自己的忠诚献给她,成就她所要成就的无私。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而她跟随了一个值得骄傲,无欲无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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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要哭?我不用哭的。多少人飘飘荡荡,抱着虚空的遗憾由生而死,一生都是惨白。而我,因为跟随了舒祈,充满光亮与色彩。
我将跟随那位持灯者走入荒野,即使是毁灭亦不回头。
「也是我的讣文。」得慕停住了泪。「嘿,你别想甩掉我。」
最后,这首诗成了舒祈档案夹里全体居民的讣文。没有人离开,连雪兽和蛇皇都拒绝任何安排。
他们和得慕抱持着相似的想法。他们都爱慕那个淡漠的持灯者。是她举起灯,照亮他们原本黯淡无光的鬼路。
不是为了权势、金钱、荣誉……这类杂质。而只是淡淡的,有些困扰的……
不忍心。
为了这点纯粹的良善,他们愿意,非常愿意跟随着唯一的灯光,走进漆黑的根柢永眠。
在地维从轻微到中度,又从中度到强烈,开始有大楼倒塌,整个鸟屿动荡得宛如危船……屋里的东西东倒西歪,书本一本本的掉下来。舒祈听到无数人的惨呼,哭泣,惊恐的尖叫。
抱歉。她无声的说。现在还不行……魔性天女需要漫长的唱咒才能成形,真正的主角是她,不是我。不是都城自灭魂魄足以镇压陆沉,她也只会是个徒劳无功的祭品。
她、和她的居民们,是心甘情愿的祭品。
终于,魔性天女漫长的唱咒完成,她将自己和大地的脐带血淋淋的割断。
她这都城的精魄,第一次在人类面前显现。漂浮在半空中,如此巨大、神圣,却又充满肉欲与放荡。
白纱染黄,美丽又丑陋的魔性天女,圣洁却放浪的开始歌唱。
像是舒祈传达到她心里,也说不定,她和舒祈一体同心。她高亢激昂的吟唱着她们的讣文,镇住沸腾的地震。
在魔性天女宛如华彩女高音的灿烂歌声中,舒祈抱着灿月世界的主机,和她的大军们一起往岛的根柢沉没。像是沉入土黄|色的深海中,他们也在歌唱。
和着魔性天女的歌,他们唱。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为我哭泣。我不在那里,我从未离去。」
人类和众生一起仰望,同时了解了魔性天女的意志和牺牲。所有的生物都在悲泣,直到魔性天女消失,舒祈和她的居民们因沉没而沉默。
这歌却没有停止。所有的生灵重复着这首镇魂曲,在这岛屿回响了一整个月。
这是前奏。从魔性天女和舒祈开始,这世界最伟大的乐章,弹下了第一个音。
二十余年前,麒麟带着他第一次踏上这里,在这冰天雪地中,用笑死人的小红帽恰恰的台词定了地维。
这里是北极的顶端,寒冷、辽阔、空旷。岁月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二十余年的光阴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他们弥赛亚,纯血的人类继世者,让恶意而疯狂的创世者设定的条件而出生,同时将一些奇特的记忆和知识写在血缘中。只要被未来之书启发,就会回想起来。
所以,时间一到,他这被启发过的弥赛亚就本能的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跟过去几任的弥赛亚没什么两样。
或许,创世者根本就不相信人类,所以他用残酷的考题考验弥赛亚。
用自己的人生或生命,保障人世的安危,你可愿意?
前几任的弥赛亚大部分都将自己投入地维,只有双华上天为帝,听说只有一个逸脱的弥赛亚拒绝投身地维,但他远赴魔界,创建了冥界,致力于三界和平,虽然也需要许多妥协和政治手腕。
他站在霜雪中,脱掉鞋子,好感受玄冰之下的大地。
没有一任弥赛亚逃走,没有。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迹,当然不会有人传诵。我们……为了一无所知的人类和众生献身,但坦白说,我们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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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数弥赛亚长眠的极寒之地,他感受到历任弥赛亚的深刻感情。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麒麟做了怎样惊人的事情。
她抹杀了未来之书。弥赛亚们不会再被启发,他们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就是弥赛亚。末日不再是既定的结局,未来将是求知的未来。
他将自己沉入地维安抚大地,将可以抱着希望与满足,而不再跟过往的弥赛亚一样痛苦,知道自己的牺牲只是暂缓一个命定。
我将是最后一任牺牲的弥赛亚。从我之后,或许世界残存,但有希望。有希望从残酷中复原。盛极转衰,但衰竭到极底,也可能渐渐复苏。
希望和自由,是他那不像样的师傅给予的。他将永远因此感激她,为此敬爱她。
当咒文阵发着淡淡冰蓝光芒泛起时,他流泪了。却不是因为害怕、不想死。
而是……他来不及跟麒麟好好说再见。这世界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一直在他之前引领他的脚步,轻松微笑的麒麟。
“我想跟你好好说再见的,麒麟。”他低喃,却被咒阵发动的狂风刮走了他的话语。
寒风消失,咒文阵的光芒黯淡、褪去。
“你找我?”麒麟仰首灌着小扁酒瓶的威士忌。“呼,冷死人了。”
明峰瞪大眼睛。“你……?!”
“啧啧,徒儿。”麒麟摇着纤白的食指,“这也是一种咒。说再见,通常都会再见面,而不是不再见面。听不懂?你不懂的都是咒啦。”
“……你第一次见面就用阴阳师唬烂我,唬了三十多年,你现在还这样唬我!!”明峰暴跳了。
麒麟嘿嘿的笑,带种可爱的邪气。“你这个笨学生,毕不了业就想自杀,为师可要好好的给你心理辅导……”
我跟她跳什么跳?扯什么扯?我是来结地维的,可不是跟她耍嘴皮子的!
明峰火速结起手印,试图重起咒文阵,却被她打碎了咒文阵的一角。他气得发怔,“……滚开!”
“这是你对师傅的态度?”麒麟啧啧,“打得赢我再去谈自杀吧……笨学生。”
“笨学生还不是笨师傅教出来的!”明峰火大了,将唤微化为光剑,“别阻止我!”
“我是有教无类,你不懂啦。”麒麟抽出铁棒,很流氓的挑战,“啧啧啧,对师傅动刀动枪哩,你这孽徒!”
“你这不像样的师傅!”
“你这膝盖都比大脑聪明的笨学生!”
他们一面拼命斗嘴,一面使出浑身解数的博命。明峰的心越来越急。他不知道天界出了什么状况,但他可以敏锐的感觉到,一种急剧的倾覆正在发生。若天界因此
毁灭,除了他投身地维稳住狂暴的力流,没有其他方法。
但他的笨蛋师傅却在这种危急的时刻来捣蛋!
“麒麟不要闹了!”他急得快要着火,“不要逼我!除了这条路没有其他方法……”
“胡说。”麒麟嘴里反驳,手下的攻势越发凌厉,“女娲和我都定过地维,现在的地维就是我定的基础!为什么你非去死不可?”
因为你定的地维连三十年都维持不到!而这是你的极限了。若是我……起码可以稳定个几千年……
我命定就是地维的中心,或者是天柱的化身。
像是看破他的想法,麒麟冷冷一笑,“我可不这么认为。徒儿不要傻了,你活着比死掉有用多了……没有你,谁买酒给我喝、做饭给我吃呢?”
明峰除了如焚的忧心外,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泣的伤痛和满足。讨厌的麒麟……讨厌的、讨厌的麒麟。
身处怎样的灾厄困顿,依旧轻松自在的麒麟,就算是这种时刻。她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她一样。
但就因为她太重要,所以他才要去做,而且非做不可。这人间有太多他在意的人,特别是这个死烂酒鬼。
“问问自己,你们是谁!”他在完整无伤的状态下,唤出了狂信者式神。
他能够的,他知道。因为他的心已经不断的在滴血,开着巨大的伤口,痛苦几乎无法压抑。
“不错呢!”麒麟闭上一只眼睛,将食指放在唇间,“明峰,你离毕业只有一步了。”
明峰不发一语,命令狂信者攻向麒麟,他趁隙修补被破坏的咒文阵。
因为他太专注,所以没有看到麒麟将四十九个狂信者式神定在地上,身上环绕着黄金凝聚的锁链。
“最近出的魔兽世界复刻版真的不错,不少可以参考的招式呢!”麒麟自言自语,她眯细眼睛,“去除你们不洁的思想!”
从天而降的雪白烛光击向四十九个狂信者式神,让他们发出凄惨的呼号。
曾经是让众生畏惧战慄的狂信者死灵,在虚无慈兽的眼前,居然毫无反抗能力。
“你们啊,早就该超生了。跟随明峰这么久,也该净化了吧……”麒麟满脸悲悯。“死亡降临。你们的善恶观念清楚了吗?”
狂信者在光灿的净火中,看着将他们收服的初主。像是一个奇异的心结解除,齐齐舒出一口郁结几千年的气。
死亡终于降临。四十九个狂信者式神消逝。
瞥了一眼已经沉没一半的明峰,麒麟走过去,强行将他拖出来,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我呢,一向都信奉爱的教育。”她揪着明峰的胸口,恶意的一笑,“但不听话的学生,需要铁的纪律。”无情的拳头像是雨点一样落在明峰身上。
因为符文阵和狂信者召唤的双重消耗,明峰无力面对凶暴化的麒麟,他大叫“英俊快来,阻止麒麟妨碍我!”
狞恶的九头鸟由天而降。她含泪的望了眼即将抛下她就死的主人,依旧怀着忠诚和怒气扑向麒麟。
“蕙娘,”麒麟淡淡的开口,“把英俊劝到旁边去。我跟他的主人还有话要说……”她巴了一下明峰的脑袋,“你白痴?你有式神,我没有?”
在这种危急存亡的时刻,明峰却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明峰还想挣扎一下,可麒麟不但把他打得爬不起来,甚至将他四肢的关节都弄脱臼了。
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雪地上,惊骇莫名,虽然并不痛。
“……喂!你是不是真的想杀我啊?!”他怒吼起来。
“唉!我很了解你啦,不这样怎么行?我已经尽量控制力道了……”她抓住正在跟蕙娘打得难分难舍的英俊,往后一抛……那只狞恶的姑获鸟被
冻成一大块冰块。
“……”明峰已经气到干噎了。
“徒儿,你不会死的啦!”麒麟拍拍他的脸颊,“等英俊解冻,就会救你了。”
“……多久可以解冻?”
“两个月吧,大概。”
……你是说,要我躺在雪地上两个月等英俊救我?正常人有办法躺两个月的北极不死吗?!
“可以啦,你可以的。”麒麟笑得灿烂,“你可是我教过身体最聪明的学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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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你的学生真是倒霉到地心去了!
“你啊,个性要改改。”麒麟拍拍他的头,“你想过什么是’力流’?”
明峰生气的转过头,一言不发,当作无言的抗议。
麒麟自顾自的说下去,“众生和人类都拥有’力’。妖有妖力,神有神力,人类呢,拥有魂魄的力量。这跟磁力有点像,勉强可以解释,虽然没有那么单纯。这些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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