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见的一些事实又由不得他不信。
那个脖上有疤的男弟子曾把他亲手写的字条嚼成纸糊,又复原成原样,字条还潮呼呼的。
他不会看错那上自己的签名。
他有时想这是不是一种高明的戏法 刚才那个托雨也许只是正好在下雨之前他走进了长廊,而不是周驰能让雨在他走进长廊之后才下。
虔诚的女演员容易受暗示,周驰可以通过对女演员的暗示进行控制。
如果真是戏法,这个周驰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据说周驰五十多了,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
一双小眼睛亮晶晶,非常有神。
皮肤光滑细嫩,几乎连一根皱纹也没有。
只是有点驼背,使他显得像个弓身等待扑食的豹。
他是全国气功学会理事长。
这个学会在全国各地都有分支机构,正式会员二千六百多万,还有好几倍于这个数字的气功爱好者。
这么多人全都真心崇拜他,再有权势的政治家也不得不羡幕。
他现在每星期来中南海两次,为陆浩然组场发功。
所谓“组场”就是让他的三个男弟子围绕陆浩然布成一个气阵,女演员与陆浩然相对补以阴气,在他的总体控制下,集体对陆浩然发功。
据说在这种气阵中受功者的修为可以在不知不觉中突飞猛进,身心得到的益处更大。
练功者能得到这种扶助的自古便是凤毛麟角,当代也许就再无旁人。
陆浩然练功已有几年历史。
开始只当做养身之道,练练停停,没什么长进。
自从在政局中冷落,被挤出核心,练功兴趣才逐渐浓起来。
可能因为心灰意冷,下意识地需要一个寄托,也是因为难得有了许多空闲时间需要打发,但主要是因为周驰。
卫生部部长亲自向他推荐这位“气功宗师”。
周驰的气阵使他感到心驰神醉,如升九天,身临仙境。
受完功后感到如同换了一个新人,充满活力,全身轻松,精神振奋,而且每经过一次气阵,他的感应就提高一块。
短短两个月,他已觉得今非昔比,气功对他的意义已经变得相当重大。
每次做功都好象过节,一做完就开始盼望下一次。
也许这是人类未知的全新领域。
既然人类认知没有止境,就不该把原来的观念当做永恒真理。
陆浩然的判断又荡到另一个方向。
他总是像钟摆一样在怀疑和相信二者之间摆动。
这真是使他烦心。
大半生都很明确地走过来了,突然一切又全都变得摸不准。
而在摸不准之中,就不免产生出某种敬畏。
敬畏什么呢 他瞟了一眼周驰,正和那尖利明亮的目光相遇,不禁一下又把目光闪开,心中不免沮丧,身为一国总理,他倒真是不能看轻这个坐过牢﹑跑过江湖的气功师。
工作人员通报公安部长来接他。
他跟周驰握手告辞,没说什么感谢的话。
然而和最初的坦然受之不同,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忐忑不安,越来越想讨好面前这个人。
公安部长直皱眉头,行车时把手伸出车窗,从落在掌心上的雨点判断雨的趋势。
行动马上要开始,如果雨大起来,说不定就会落空,至少也影响效果。
十七号楼保密室的电视屏幕展现出聚在天安门广场上的人群正纷纷散开避雨,不过外国记者还都留在原地未动,只是在他们的摄像机上打起了伞。
“外国记者在场就行。”公安部长说。
“看热闹的人少点无所谓。”
近来陆浩然每天都在这间保密室看一会儿天安门广场。
今天比较特殊,公安部长陪着,工作人员未得到指令一律不许入内。
公安部长扳动一个类似游戏机操纵手柄的控制器。
电视画面随着手柄扳动方向左右横移,或者前推后拉,还可以变换画面。
天安门广场安置了多台自动摄像机,和设在大会堂里的控制中心相联。
眼前的屏幕通过保密电话的专用电缆不但可以接受画面,还能指挥那些摄像机动作。
雨不断加大。
广场上一片水淋淋。
地面被雨打起一层白雾。
旗帜湿淋淋地垂成一条条。
标语的墨迹开始流淌。
到时间了,外国记者纷纷看表。
没有任何行动迹像。
下雨容易让人改变主意,或者是觉得不适于燃烧,尽管汽油并不怕雨。
周驰能不能把雨托住呢 陆浩然想。
雷鸣宏亮密集。
一个人的肉体之躯难道能与天空的能量相抗衡 气功如果真有这么大能力,人间的一切就都将望尘莫及。
然而他没有把握,除了刚才那个“托雨”是真是假,还有周驰是否会用这种能力为他服务。
他决定试一试。
“周驰同志,”趁公安部长出去的一会儿,他拨通了近来常拨的那个电话号码。
“为了国家利益,我希望你能让天安门广场上的雨停一会儿。”
那边没有声音,也没有听出挂机。
电话线路好象突然中断,里面成了真空。
公安部长进来,他刚让手下人查问。
“气象台说三分钟内雨会停。”他兴高采烈。
陆浩然却有点恨他。
回过头去看屏幕时,雨果然已经小了,接着出现一束阳光,晃得广场亮堂堂。
夏天的雨本来就忽有忽无,不用气象台,也不用气功师,任何人的预言都至少有二分之一的准确概率。
陆浩然重新拿起电话听筒,很正常,电流均匀地嗡鸣。
这个周驰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雨到底是怎么停的 陆浩然什么验证也未得到,反而更加疑惑。
西山谒见“主席”,除了得到支持他出任总书记的许诺,具体步骤一点没向他透露。
王锋说他的身份最好超脱些,不适于牵扯进中间环节,只有一点需要他: 在发生根本性变化以前,不能让现任总书记公开为“六四”翻案。
陆浩然乐于“超脱”。
如果军方行动失败,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未参与,自然没有干系。
而阻止为“六四”翻案,没有军方,他也是不遗余力的。
他很清楚现任总书记的策略: 既把“六四”翻案做为打垮强硬派﹑收买民心和获得国际支持的武器,又不让这武器被民主派利用,反而要借此搞臭他们。
看上去这两个目标不可能同时实现,尤其后一个目标似乎是个悖论,但“二等兵”的狡诈正体现在这里。
他利用当年东欧的经验,不是压制民主派,反而让他们一股脑出笼,充分表演。
那些人大喊大叫民主,实际一旦有获得权力的可能,就会把主义丢在一边,甚至连廉耻也不要。
当他们觉得共产党步步后退,最终会被迫放弃一党专政,而由他们取而代之时,他们的斗争矛头就会立刻转移到彼此之间。
“二等兵”正在制造这种“被迫后退”的假像,而且一会儿和这个谈判,不理那个,一会儿让那个占上风,使另一个丢脸,巧妙地挑拨离间,煽动妒心,利用民主派缺乏理性和控制的一面,把“民主斗士”们的野心﹑党争﹑不择手段暴露无遗。
人民很快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
他们原本在“六四”事件中获得的政治资本也因此化为乌有。
同时,当局一方面控制着不发生伤害根本的混乱,却又改变八九年的做法,不再费力不讨好地拼力维持社会运转,而是有意不施加调节,强化表层混乱,让人民生活发生困难。
北京市各部门同时大撒手,水﹑电﹑煤气纷纷中断,粮食﹑蔬菜供应不上,交通邮电半死不活,犯罪率大幅度上升。
伪装成歹徒的秘密警察在整个北京城抢劫﹑放火﹑制造恐怖,新闻媒介再按统一口径大肆渲染,把一切归于动乱形势。
老百姓很快被吓住了,对民主运动从普遍支持变成害怕厌恶,甚至抱怨当局软弱,未采取强硬措施稳定形势。
群众转向之快各方都感到意外。
翻案而不动乱的局面已经成熟,既可以把“六四”蓄积的怨气一泄而光,又已让“害群之马”离了群。
今后若干年的政治稳定由此有了保证。
原来温和派自己预计至少还需一个月才到公开翻案的时机,形势的迅速发展使他们决定提前,明天就宣布。
不管军队能制造出什么变化,只要“二等兵”还在总书记的位置,他宣布的翻案就代表国家和党,不管谁再想往回收都不是一件易事,会引起无数麻烦和灾难性后果。
这也是“二等兵”
急于把生米做成熟饭的原因。
如果召开中央全会讨论,陆浩然可以动员起相当的反对票,至少能做到议而不决,无法形成决议。
然而“二等兵”玩了个花招。
他将在明天接见“华盛顿邮报”主编时以“个人身分”表示赞同翻案,那将立刻在国内外引起轰动,再召开中央全会,那时有先声夺人的舆论逼迫,多数中央委员不敢逆潮而动,翻案决议就会在全会上通过。
公安部长出了个主意。
在陆浩然左右,他是最有鬼点子的人。
“二等兵”要想同时打着“二鸟”,手里那块“翻案”的石头就必须以赐予的形式拋出,而决不能是被逼着扔的。
一旦有被逼之嫌,随翻案而来的民心和桂冠就给了逼的一方,动乱分子就有了新的市场,他自己则成了落水狗,所以要想拖延他宣布翻案,最好的方法不是在内部阻止他翻案,而是到外面去借民主派之手逼他翻案。
怎么逼 游行示威已经没人感兴趣了。
绝食几起几落。
电视播放了绝食者偷吃食物的大量录像后,已经成了玩笑。
最后通牒下了无数次,没人再认真。
能做的都做了,也都失去了效果。
只剩下一件事有人说过,却至今还没人做──自焚。
自焚不像绝食可以当面绝,背后吃。
汽油一燃起来就要经受里里外外每个细胞每根神经每滴鲜血燃烧的过程。
在这个利润的时代,这种没有一丝赚头的残酷献身几乎不可能想象。
然而公安部长的想象力却不那么悲观。
他确实找到了一个,而且通知了外国记者,让他们带着所有记录和传播的工具,赶到天安门广场。
屏幕右侧的人群突然乱起来,一个刚划着火柴点烟的男人被按倒。
几个穿便衣的汉子把从他身上搜出的白酒传着闻了一遍,倒在地上。
消息显然已经走漏。
广场上到处都是便衣,检查所有的瓶子﹑水壶和饮料。
西方记者被劝告离开,否则不保证安全。
北京公安局效忠总书记。
大批警察陆续赶到。
对方意图很明显,只要抓住或吓住自焚者,保证今天不让这个人烧起来,总书记明天就可以按计划“赐予”翻案。
公安部长操纵画面摇来移去。
陆浩然看着有点头晕,闭上眼睛。
其实他听个结果就是了,没必要目睹现场,只是事关重大,一旦失败,后备方案几乎没有。
“她来了。”公安部长的声音喜忧参半。
画面停在一个年轻女人身上。
推成近景,她脸庞瘦削苍白,有点歪斜的眼睛茫然散光,细小牙齿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牵动下颚向一边扭曲。
她一身病态,这么热的天气还穿长袖衣裤,瘦得像个纸人。
一对乳房却异乎寻常地丰满,高高撑起胸前的衣服。
她孤零零地站在一边。
忙碌的警察没人注意她。
公安部长很满意这点。
警察的思维模式会自然而然把自焚者想成意志坚强的人,这种病弱女子看上去根本不贴边。
这也确实,公安部长对她的意志毫无把握。
她是个癌病患者,两个乳房被挖得干干净净。
未婚夫吓跑了,癌细胞扩散到全身,医生断言她只有半年好活。
她等不及,自杀过两次,都被家里人及时发现,硬救她活过来。
打着“人阵”招牌的公安部人员许诺,只要她用自焚的方式死,就给她家三百万元钱。
这世上她唯一爱的只剩父母,能用这早就不想要的生命给他们的贫苦晚年换一笔可观财富无疑吸引了她。
然而自焚毕竟和吃安眠药不一样,太痛苦,太丑陋,太作践自己。
她对政治毫无兴趣,不想当烈士,对“名传千古”的开导也无动于衷。
她只知自己是一个还未结婚的姑娘,不想烧光衣服,烧掉皮肤,再烧出骨头。
她怕疼,超过怕死。
最后是一个最简单的许诺使她接受了交易: 事先给她进行全身麻醉处理,她能保持神智和行动能力,但不会感觉疼痛,她将安祥地“在烈火中永生”。
然而她还是临场畏缩了。
预定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
不少记者正在把摄像机装回箱。
她还在发呆。
如果她不自己下手,谁也不能上前去烧她。
她要是被警察捉住,十分钟内就会供出一切,让人顺藤摸瓜,说不定能一直摸进这间保密室。
“得有人促进。”公安部长恼怒地嘀咕。
他的部下没让他恼怒太久。
一群带着“人阵”标志的男女横晃着走过去,像一个浪头包住一粒小石子。
人太混乱,从大会堂顶层瞄过去的窃听波束分辨不清谁跟她讲了什么,也看不清是否有动作。
浪头过去了,小石子重新露出,还是呆呆的。
那群人在不远处和警察冲突起来,吸引了广场上的注意力。
公安部长把画面景别推到最大。
能分辨出一种液体从姑娘的裤脚流出,和地面积的雨水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下雨有下雨的好处。”公安部长说。
平时他不这么唠叨。
汽油是用塑料袋盛装,绑在姑娘胸前,代替挖掉的乳房。
高耸的胸脯一点点坍了下去。
不知汽油袋口的拉线是“浪头”冲开的还是她自己拽开的。
她的外衣里面有好几层内衣,可以充分地吸收汽油。
吸收量经过严密计算,保证能把她烧死而不是只烧焦一层皮。
“汽油味! ”有人高喊。
公安部长猛拉大画面。
警察炸了窝一样乱窜起来,掀起一片骚动。
这也许使姑娘受了惊吓,干枯的小手嗖地从兜里抽出,一个红彤彤的大个打火机握在手里。
旁边正好走过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方女记者,尖叫着一跳躲开,同时把摄像机麻俐地举在眼前。
三条大汉发现了目标,从十多米外鱼跃般地扑了过来。
“六四……”姑娘颤声张开黑洞洞的嘴。
交易规定她必须在点火前喊出口号,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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