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多数已经入睡。
值班室里那个半男半女的男人在擦枪。
走廊每个拐角都有隐蔽的枪手。
而护士宿舍,还跟他上次看见那样亮着雪亮的灯泡。
一个年轻女护士脱得光光的在擦澡。
乳房随着动作软软地颤动。
两月前他在一个盗卖电缆的电工那发现过一迭照片,全是裸体或半裸体的姑娘。
有睡觉的﹑洗澡的﹑看书的或是坐着发呆的。
不是一个姑娘,拍摄角度却始终不变,都是自上而下俯拍的。
电工一会儿说捡的一会说买的,一看李克明拿出刚充完电的警棍,他就老老实实供出了这条路。
在楼房顶端摸到那个细长的铝梯时,李克明心头浮起一丝喜悦。
为了证实电工的供词,他在电工带领下亲自走过一遍。
这个小梯子原来藏在楼外的山崖石缝里。
那次进来把梯子收到楼里,他们没从原路回去,直接从天棚口下到走廊,对医院的人只说检查电线。
既然谁也不知道,他就不想把照片弄到法庭上让姑娘们丢脸,这条秘密通路也没有必要说出去。
他当时觉得便宜了电工,在那小子屁股上狠狠踢了两脚,现在却变成了对那小子的满心感激。
顶端墙上有一个正方形的小出口。
挪开半朽的木盖,一股阴凉的风吹进来。
出口外面相隔六米远,便是一座山崖。
黑黝黝的山影衬在暗淡夜空上。
他把头探出去静静倾听,除了风在楼和山崖间穿流,没有别的动静。
埋伏者的注意力全在其它三面,这边是立陡的山崖。
谁想得到一个“色”字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呢
李克明把梯子从出口顺出去,搭到对面石崖一道裂缝下部的凸台上,反复调整,梯子那端的挂钩挂住钉在石头里的一个铁环。
再次倾听,远处有隐隐的雷声。
他钻出出口,挪回木盖。
每动一下,伤口和纱布之间都如锉刀摩擦。
高度紧张在人体内调动的潜能是惊人的。
疼痛已经麻木,只要失血不过量,他就可以保持敏捷和平衡。
这两个因素对于沿着半尺宽的梯子爬过六米空间至关重要。
虽然只是几步的事,当他踩上石崖的凸台时,也几乎瘫倒。
歇了足有五分钟,他把梯子收过来,沿着石崖裂缝立起,再顺梯子爬到顶端。
上面已经不是垂直的陡崖,抓住那电工当时安装的一根铁链,就可以一直爬到矗立在石崖顶的高压电塔下。
高压电塔的黑影狰狞古怪。
一条小路通向江边。
大坝灯光在上游白昼一样照耀。
流向下游的江水波涛滚滚,嘶哑地呼啸。
他把防水服上的充气隔层吹鼓,扎死袖口领口和帽子上的绳带。
他安慰自己,只要不透水,破裂的伤口就不会感染。
等到不需要有这么激烈的动作时,静静躺几天,就会重新愈合。
水的力量很大,刚没过膝盖就难以站住。
他知道往下没有太险恶的水情,所以并不担心。
再走几步,双脚离地,充气的防水服使他浮起。
无法避免浪花打湿脸上的纱布。
他尽量高仰着脸。
天上星星黯淡无光。
水速很快。
照这个速度,不久就可以漂到那只小木船的停泊处。
上了木船水就不会继续弄湿伤口。
往下四十里是水文站的小码头,那几条狗熟悉他,不会纠缠。
他可以开走水文站的摩托艇。
天亮之前就能开出去二百多公里,再转汽车﹑火车……关键是这张烧伤的脸,不管是不是包着纱布,都太引人注目,也太容易被通缉。
不过那个真正的凶手也一样被烧伤了脸,他曾向调查者反复讲过这点。
既然沉迪不想让真正的凶手落网,在凶手彻底安全以前,他不会通告这一点。
也许这反而是最好的掩护,除了脸上的伤和纱布,他还能说出我甚么呢 重要的是得找一个安全的立脚之处,一个可靠的人……
April 11; 1998
山西省仙人村在那两个乳房之间,汩汩冒出滚烫的血,染红了无边的大地和天空。
每扬起一铲谷子,石戈就感觉自己像那些谷粒一样在清风中飞起,均匀地散开,让风吹走碎草﹑糠皮和灰尘,干干净净地落在那堆在阳光下金灿灿闪光的新谷堆上。
汗水痒痒地在身上流。
太阳暖融融。
空气中充满庄稼成熟的香气。
他像入了迷一样陶醉在往复的机械动作中,很久没有过这么愉快的感觉了。
干得不错。
他审视着扬起的每一铲谷子。
三十年前在这个村插队的时候,全体北京知识青年中只有他能干扬谷子的话。
谷子轻,扬重了会被风刮进糠堆,扬轻了又不干净。
当年为了练这门把式,他跟桂枝爹学了整整一秋。
袖珍收音机里传出的二胡曲优婉回旋。
他呼吸着乡间空气,内心深深地叹息。
是不是该永远这样生活 在这种明朗安宁之中,连苍蝇的嗡鸣都令人感动。
这个问题不是第一次提出了。
离开仙人村二十五年,回来了七次,每次来都问,然而每次又都急匆匆地离开,赶回喧嚣忙乱的都市。
忙碌被今天的文明视做判定人生价值的标准,人生追求的进步似乎就是不停的变易。
忙来忙去,理想却似乎离得更远。
身不由已的忙乱不仅产生异化和邪恶,而且剥夺了人和自己内心独处的美德。
所有交流功能都用于对外,看﹑听﹑说﹑读,无穷无尽,永无空闲。
心灵只是一个泵血机器,人生成了一堆事务的堆砌。
到头来一片悲哀的空虚,一无所有,只见稀疏的头发落叶般飘零。
他已经是几下几上了。
这么多年,虽然尽力油滑和玲珑,可在根本的问题上,他几乎总扮演一个唱反调的角色。
那些人都叫他“黑乌鸦”。
只要他一叫,就有灾难要临头。
当他们欢欣鼓舞的时候,他那不吉的叫声让人分外恼恨,而事实总是证明“黑乌鸦”比他们高一筹时就更令一些人不能容忍。
想打发掉他这只“黑乌鸦”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这次隔离审查就是一个总攻。
本来确实打中了要害,连他手下的小乌鸦也可以一块被拔光毛。
可他冷不丁打出个总书记,让他们一下缩回手。
审查马上就结束了,只做出一个处理──解散十六号机关。
虽然出气不够,主要目的已经达到。
他们不往深问,免得明知总书记是后台却对着干,抢在总书记视察回来前处理完,等总书记过问时就演戏──谁也不知道内幕。
这正是石戈希望的,是他“唬”出来的,真请示总书记就会糟糕透顶。
他没有保住十六号机关的奢望,只要不连累太多的人就是最好结果。
他和机关里每个人最后握一次手,便上了最早一班来山西的火车。
和过去一样,这次仍然住在桂枝家。
桂枝爹是当年的生产队长,他是北京知识青年集体户的户长,打架打出来的交情,倒成了亲人一样。
桂枝爹老了。
桂枝妈死了。
桂枝以前住在婆家,现在被丈夫赶出了门,回了自己家。
这次他住得最长,一晃十几天了。
他每天除了帮桂枝家干点农活,就是在附近的田里坡上一个人转,看天,看夕阳,听鸟叫,数南飞的雁。
以往每次下台,用不了多久,上头又会把他召回去。
事情往往按照他的预言发展。
他所批评的那些喧嚣一时的“热门”方案最终也大都落个难以收拾的结果。
许多关口看上去似乎过不去了,所有的办法都使绝了,所有的人都退却了,把他找回来,到最后却总是能解决。
这更使他招人恨,但又是不能不重新启用他的原因。
他并不期望成为明星,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本身就足以使他满意。
开始他总是力图做得最好﹑最快﹑最有戏剧性。
但逐渐,这种浅薄的虚荣使他厌烦。
推动他不得不做下去的是更沉重的责任感。
怎么办 不能眼看货币体系垮台,不能静等抢购浪潮席卷全国,不能任凭企业纷纷倒闭,千百万失业者的孩子嗷嗷待哺。
然而现在,他觉得这种责任感也是一种虚假,甚至是犯罪。
早期的危机好比让社会在泥沼里陷住腿,只是难以行动。
然而帮它拔出腿,却没改变它的方向,它便会继续往泥沼深处走。
再陷下去就没到腰。
每次拉出它都等于促进它不断往下走,越陷越深,直至没顶。
这种责任感和谋杀有什么区别呢
昨天,桂枝爹喝着酒说:“你这么有本事的人,上面保准儿还得让你回去。”
他摇摇头。
“这回跟过去不一样。
……就算叫我回去,我也说什么不回了。”
桂枝的眼睛亮闪闪。
“你现在这么说吧。”
“真的。
我回去有什么用 大厦将崩,一木难扶。
何况我也不是木,只是根苞米杆。”他觉得自己喝多了,舌头有点硬。
石戈把木铲插在谷堆上。
风越来越小,几乎已经静止。
收音机里换成了新闻。
他靠着谷草堆坐下,卷起一支老旱烟。
多年不抽了,一回乡下就开戒。
这些天从早到晚,每次报告新闻他都不放过。
播音员一改这些年流行的亲切自然的语调,又像过去那样激昂亢奋起来。
头条新闻还是关于暗杀总书记的凶手的。
情况已经查清:凶手是三峡工程管理局的公安处副处长李克明。
在总书记视察大坝时,凶手从巡逻直升机上用事先藏在机上的手枪杀害了总书记。
据调查,凶手是黑龙江省黑河市人,祖父一家六口人当年被日本侵略军杀害。
暗杀动机可能是出于对“中日经济合作区”的不满,从凶手逃脱的情况分析,很像是有严密的组织接应。
目前已展开全国范围搜捕。
举报者可得奖金二千万元。
不在北京,内幕他都不清楚,但是陆浩然能这么顺利地继任总书记,说明这个暗杀不可能像报道的那样简单。
“强硬派”路线已经开始全面扭转“温和派”过去的作为。
收音机里一条条宣布爆炸性的新决策:废除“中日经济合作区协议”; 暂停偿还欠日本债务; 要求把中国欠日本的债务与中国过去放弃日本战争赔款联系在一起考虑;取消特区和沿海各省的特殊政策; 征收重赋救援黄河灾区﹔地方财政一律上缴国家﹔所有产品实行国家限价﹔农产品恢复统购统销﹔材料和能源实行配给制……在中央高层的斗争中,石戈不属于任何派系,他的十六号机关也一直保持中间色彩。
自打改革开放,中国始终在二元状态之间震荡。
经济上崛起了一个现代化部分,它的规模远不能吸收整个经济,然而却以种种优势压迫非现代化部分不断瓦解,又以反弹回来的冲击毒害自身。
政治上,放松控制和加紧控制交替主导,“温和派”和“强硬派”我上你下,斗争不休。
这种二元对立的因素互为破坏地起作用,使社会缺乏稳定和连续,常常是进一步退两步,陷入“一放就乱,一统就死”的两难境地。
照石戈看,在这种二元状态里打转是永远找不到出路的。
要么一元紧,要么一元松,要么一元计划经济,要么一元市场经济,要么一元自力更生,要么一元开放门户,要么一元公有制,要么一元私有制。
结合二者优点而去掉其缺点的中间选择是没有的,只能生出集二者缺点之大成的怪胎。
而本质上,共产党不可一元松,只可能一元紧。
这是它维持自身独裁的根本前提决定的,所以“温和派”不可能彻底温和,也不可能解决矛盾。
共产党的最终发展必然是到今天这步,一元紧──即全面的法西斯统治。
桂枝带着空口袋回来了。
石戈把扬好的谷子装进口袋。
两个人不用说话,谁该干什么都很清楚。
桂枝跟他挨得很近,脸不时被她的头发磨得痒痒的。
她每一弯腰,半月形向下弯曲的裤腰便微微张开,似乎偏一个角度就能看见里面什么。
石戈抬起眼。
隔着低洼的平地,远处就是那片山坡。
当年那里有茂密的青草,如芬芳软床,有浓密的树荫,遮挡骄阳。
现在,无树无草,一片焦黄。
水土流失使它变成一片破碎的土林,如无数向天崛起的干枯阳具。
当年就是在那,桂枝给了他第一次。
她尚未完成发育的身子倚在垂满绿草的坡坎上,叉着白嫩双腿。
她只有十五岁,却充满热狂和期待,紧紧抱住晕眩的他,用粗糙的小手在行地将他们引导在一起。
为当年那些日复一日的姿意欢乐,为那些阳光﹑山坡和树草之间的迷醉,他感谢桂枝。
每当他想起仙人村,就有青春的欲望在那里荡漾,就有在他上大学时桂枝那泪如洗面的影子,如同在泉水里波动。
他回来七次,每次桂枝都从几十里外的婆家赶回来见上一面,或是相对无语,或是像生人那样一问一答。
他不想提过去,他想在脑子里永远留着个十五岁的桂枝。
可这次……April 12; 1998
“哪个死狗藏在那,还不滚出来! ”桂枝向谷垛后面喊。
锁柱咧着嘴走出来。
“我看你和石哥干啥哩,别把你们搅了。”
“搅啥 我撕你的狗嘴! ”
“哎哎,二姐,石哥可是大干部了,看不来粗的……”
当年锁柱还是个抹鼻涕的脏小子,现在又高又壮,满脸黑胡茬。
上个月他领头把征粮的乡干部打断了腿,又把前来抓人的县公安局警车翻了个儿,村里老少就选他当了村长。
打闹一阵儿,锁柱做出村长的严肃相。
“二姐啊,你们得抓紧打场,赶快把粮食入库。
昨天灾民把八里堡抢了,场院上的粮食一颗不剩。
咱们也得防备着。
你说呢,石哥 ”
“哪来的灾民 ”石戈问。
“嘿,也说不上是哪的,叫他们灾民就是了,其实跟土匪没啥两样。
哪来的都有,聚起一帮人就抢。
仗着人多,谁拿他们也没招。
行,你们抓紧,我还得去商量联防的事。”
锁柱走了。
为了防止灾民抢劫,周围几个村联合成立了保乡团,由各村青壮男子组成,哪个村有情况就互相支持。
这些天各村铁匠炉打了不少大刀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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