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盼原来更多地是从丧葬改革的角度考虑这件事。
人类每年在肉体丧葬上花费庞大资源。
陵墓﹑坟头﹑骨灰与活人抢夺日益狭小的空间。
与其祭奠和保存那些丑陋的尸骨和灰渣,莫不如换成更接近人性,更具有审美性质与更节约空间和资源的回忆录。
读读祖先一生的经历﹑思想和感情总比捧着一个阴森森的骨灰盒擦来擦去是更好的凭吊。
绿色改革正是从这些具体事做起。
直到这次真正面对手稿一行行读进去,她才真正认识到灵魂真可以永生。
不论回忆录作者的肉体死了多少年,读一遍他的手稿,他的灵魂就沿着生命历程重活一遍。
比起图书馆里的伟人回忆录,手稿的灵魂平易真实,他们没有面对历史评说的负担,不需要给自己贴金,也不必制造特定的形像,只有宁静的永恒感围绕在周围。
她和他们一同微笑﹑流泪﹑爱和反省。
活着的灵魂很少有向她这样一览无余地展开,而这些素昧平生的死魂灵,读一遍他们的手稿却好似成为莫逆之交。
这两天一进到这间洞室,烦心事就忘得干干净净。
“陈盼,郑州长途通了!”
一个大嗓门突然吼响,回声嗡鸣。
祭台前的老太太吓得一抖,手中的香全撒在地上,被陈盼踩得粉碎。
“对……对不起……”
“陈盼!……”大嗓门又喊起来。
“哎──”她顾不上老太太严厉的目光,赶快跑出去。
一道木梯通下去。
这是一座山腹中的洞窟群,分好几层。
邢拓宇正在下面仰着脖子喊她。
洞中只有“灵魂纪念馆”这一部分要求绝对安静,不接通话管。
全洞其它位置都能听见通话管里正在使劲儿叫她的名字。
“我马上到,别让电话断了!”她趴到最近的一个通话口上喊。
通话管是用竹管一根根接起来的,四通八达,全靠声音自己在管里传递,传个几公里没问题。
喊陈盼的声音来自洞外的管理局办公室。
自从被大雪困住下不去山,她连续三天要这个电话,已经不期望还有接通的时候了。
外面雪已停。
她不想沿着曲折的台阶绕来绕去浪费时间,一跃坐到雪坡上滑下去。
办公室在山下一排砖房里。
“老夫子”正拿着话筒不停地叫,似乎一不出声线路就会中断。
电话那边是实验室主任,她来太白山期间由他主持“薯瓜工程”。
那边的声音与电话线沿途的风雪杂音混在一起,喊叫着报告一切顺利,让她安心等待路通。
“工程”高度保密,电话里不宜多说,“顺利”二字使她放心。
走前她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贴,并且打出两天余量。
大雪打乱了日程。
她告诉对方太白山雪停了,明天她就下山,已经雇好了两个熟悉山路的当地老乡。
对方始终没提到“资助者”。
只有她知道这是石戈的代名。
他们之间是单线联系。
她怕“资助者”这两天找她,她人不在会耽误事。
可是没听到“资助者”的音信,又有点怅然。
来之前她向石戈保证能说服太白山推行逐级递选制。
“老夫子”是个理论家,具体组织工作搞得一团混乱,已经难以为继,正好是“乘虚而入”的机会。
这一段由于“薯瓜工程”,她和石戈往来密切,对逐级递选制产生了越来越强的热情。
石戈很爱谈这个话题,并且戏称她已成了他第一号弟子。
她越来越觉得不能因为薯瓜放弃逐级递选制的试验,自己不能分身,也应该找到另一个试验基地。
石戈看起来不像她那么有信心。
果然,她失败了。
Jun 07; 1998
此行的失败固然罩了阴影,种种混乱也不断制造不愉快的感觉,但都不能抹杀绿色生活呈现的蓬勃生命留给她的深刻印象。
雪停了,南面的岩画和西边的冰雕从朦胧中显露出来,顶天立地,震撼人心。
上百人用吊索悬挂在半空继续完成创作。
岩画布满南面整座石坡。
每一处起伏,每一道轮廓都被利用。
那是一幅最后遗言式的神秘图案,似在叙述人类的历史﹑悲哀﹑希望以及他们不可逃脱的灭亡。
画是留给永恒的,冰雕则相反,只等春天的太阳一升起就会消融。
那是西边悬崖上一座七十米高的瀑布结成的大冰砣,被创作者雕成了一对正在交媾的男女。
陈盼曾被引导进入冰雕内部,沿着男雕像的输精管走进女雕像的子宫。
一个硕大的婴儿在冰壁透进的奇异光线中蜷缩着悬在头顶。
那位引导者半开玩笑地比喻她的大小相当于卵子,他则相当精子,这地方正是精子与卵子天经地义的结合之处。
她虽然拒绝了那种狡猾的邀请,却没有不快的感觉,创造者的亢奋和陶醉使她感动。
在物质世界,人的冲动是独自占有,而在美的世界,人的乐趣是与人分享。
欧阳中华预言精神人社会一旦成型,艺术活动将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
艺术是审美追求最易附着和实现的载体,既能在创造过程中产生主观的审美满足,又能在创造结果上体现客观的审美价值。
它无需对资源和权力的占有,不受社会化分工协作的限制,而且艺无止境,永远不会厌足,也不存在“增长的极限”。
这种理论在几个基地全得到了很好的证实。
陈盼拒绝了一群去攀登太白山主峰做伞翼飞行者的邀请。
刚看了一半的那份灵魂手稿正在讲述一件惊心动魄的秘密。
如果没有这个收藏手稿的地方,秘密注定会被带进棺材。
人间多少秘密被埋没得无影无踪。
手稿作者要求在他死后五年才允许阅览。
陈盼是解密期到后第一个读者,有的手稿她永没有看到的机会了。
保密期最长的是一百年。
每个灵魂的意愿都受到绝对的尊重。
欧阳中华游说陕西省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一个法案,即便是政府﹑警察和安全部门也不得破坏“灵魂”的契约。
为了推动丧葬改革和争取海外华人的“灵魂”带着钱回归,陕西省人大还在黄帝陵专门划出一块“灵魂特区”,未经纪念馆方面允许而擅入一概违法。
然而新上台的军人政权可不管这些,大规模缉捕活人之后又突然要审查所有“灵魂”。
法案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废纸一张。
为了保证灵魂安宁和不牵累活人,只好把全部有过保密契约的手稿秘密转移。
比起其它基地,太白山有一座得天独厚的山洞。
洞洞相套,大小交错。
有“会议厅”﹑“游艺室”﹑“健身房”,还有各种规格的“宿舍”和“客房”。
最奇妙的是洞的底层有一口水量充足的温泉,砌一眼竖井提升到住人的上层洞穴,让热水沿着盖在石板下的水道流遍山洞,就跟暖气一样。
外面冰天雪地,陈盼每晚睡在她“房间”里的石板上,温泉在石板下好听地流动,传上温暖的热量,舒服极了。
温泉循环到最后被引入“游泳馆”。
那是个面积颇大的凹形洞,稍加修补就成了个野趣十足的温泉游泳池。
陈盼看见那个妖艳的比利时姑娘正在裸泳。
欧阳中华坐在池边。
还好,他穿著游泳裤。
如果不是新政权对外国人入境加紧限制的话,来参加试验基地的外国人会比现在多得多。
陈盼不大喜欢这个比利时姑娘,倒不是因为她勾引欧阳中华,欧阳中华的女性崇拜者陈盼见得多了,而是因为她来这里是为追求异国情调的刺激。
相比这下,太白山的其它几个前来专心考察的外国人给陈盼的印象好得多。
陈盼相信欧阳中华发现了自己,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反而纵身跳进水里,和那个比利时姑娘搅作一团,把一池温泉水摇得在火把光下金闪闪。
陈盼暗暗摇头。
她知道他是故意做给自己看。
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有一点没宠到的地方就当成挫折。
他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去挫折别人。
他肯定听见了通话管里刚才喊她。
从来那天他就恼火她不透露突然留在郑州不去梵净山的原因,猜出这事和石戈有关更是耿耿于怀。
过去陈盼每次觉察欧阳中华和别的女人不干不净总是气得要命,即使知道他只是跟那些女人玩一玩,也明白出众的男人不可能只让一个女人完全占有的道理,不过现在,她发现那股嫉妒之火已不再升腾。
太白山这次见面是分水岭。
整整分开两个月了,这几天她却一直没和他睡在一起。
说起来可笑,他们隔阂的形成似乎完全是因为“政治”原因。
她抢在他之前到达太白山。
推行逐级递选制要趁他不在。
只要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天才,他全会视做陌路。
“老夫子”请求救援是个让他把太白山抓上手的机会。
欧阳中华一直在考虑如何把六个基地合成一体,统一在他一个人的指挥下。
太白山离铁路线比较近,交通相对便利。
“老夫子”来者不拒,不加选择,各种观点﹑派别和背景的人纷纷前来落脚,成了六个试验基地人数最多,成份最杂的一个。
人多矛盾多,愈演愈烈的混乱把“老夫子”弄得焦头烂额。
他那副只能扛住一个思想家头颅的瘦弱肩膀不堪重负,终于提出要让贤。
Jun 08; 1998
“我早考虑辞掉这个局长的职。”他一见陈盼就说。
“问题是石戈不管这摊了,主管当局只是碍于石戈还没下台才没动我们。
我辞职他们正好可以任命别人,基地就等于丢了。
这几于我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为了应付当局,我还挂着局长的名,但只干签字开会一类的面子事,平时就是基地的普通一员,实际领导权全部交给一个更能胜任的同伴……”
陈盼及时打断了“老夫子”。
她猜得出马上将听到谁的名字。
欧阳中华的组织天才从来被交口盛赞。
他主管的神农架试验区更是令人瞩目,得到的成功让其它几个基地全都相形逊色,羡慕不已。
陈盼不否认这些,可她来这儿的主意却是把太白山交给石戈而非自己的情人。
她曾经把欧阳中华的一切当做圣旨,对他崇拜到百依百顺的程度。
现在她仍然认为他值得崇拜,眼光里却带上了一种判断。
这种变化和石戈之间找不到半点联系,但确实是在与石戈接触之后才出现的。
这两个人比起来,石戈很少有能占优势的地方。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存在却使她从附属于欧阳中华的地位中独立出来,不仅仅再贴近地仰望,还能隔上一段距离观察。
她竟然能看到欧阳中华身上的毛病,竟然能与欧阳中华的意志相悖,而且趁他晚到,抓紧游说鼓动,企图先挖塌他的墙角! 她不厌其烦地宣传逐级递选制肯定有效果。
这里的人全都聪明而且有极高的领悟力,不会对一个富有生命力的构想无动于衷。
但怀疑和反对也是广泛的,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让众人共同接受什么就难上加难。
基地公众大会召开的时候,陈盼只祈求支持逐级选递选制票数的比半数多一票,多了根本不敢想。
她不知道欧阳中华若不是正好在那时戏剧性地到达,她的祈求会不会实现。
反正他带着运送回忆录手稿的队伍出现后,人们的注意力以及掌声和欢呼就全都围绕着他了。
在严厉的军管状态下,穿越重重封锁,把几十箱受威胁的灵魂手稿从八百里外的黄陵运到这来,不但显示出高度的组织天才,而且有一种道义上的力量和人格光辉。
欧阳中华一向善于做这种表演,总能获得满堂喝彩。
正好在公众大会刚开始时亮她的企图一下就被挫败。
原来绝大多数人都反对保留原来的管理体制而只换一个头头儿的主意。
然而“老夫子”在群情兴奋之中提出由欧阳中华接替他做基地领导人时,那么多人都举起了手,只差三票就超过半数。
逐级递选制立刻被扔到一边。
当她孤独地挺身呼吁时,她看到欧阳中华嘲笑的目光。
正是那目光使她把自己的失败不公正地归咎于他。
他似乎与此没关系。
可她知道他来这里决不是为了送手稿,是应“老夫子”邀请走马上任的。
手稿不过是一份见面礼。
欧阳中华在众人面前很坦然。
绿色人士大都是一些既不想领导人也不想被领导的“天马”,只差三票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他独自面对陈盼时还是露出了恼火。
运送手稿使他累得要命。
他对灵魂却已无兴趣。
陈盼记得他的话:“这是个活灵魂都无处寄托的时代,哪还管得了死灵魂。”也许是疲劳和失望一块起作用,他把恼火发向陈盼和逐级递选制,也对没露面的石戈说了一通刻薄话。
陈盼这回没像过去一样任他出气。
他对此有点惊讶,僵硬地离开。
以往闹矛盾总是陈盼先软,这回他也等着那种圆满结局。
可是几天过去了,陈盼却一直没有去哄他。
等待阅读回忆录手稿的人在木梯下排着队。
黄陵那套程序在这里一丝不差地照章执行。
向外借阅手稿是“灵魂纪念馆”一项主要工作。
这种借阅有现世意义: 每份手稿都集中了前人毕生的智能和经验,是前车之鉴,也能给探索人生意义的后代点起灯火。
同时,大量手稿综合在一起,又是人类各种学科的研究宝库和资料馆。
但是对于“灵魂纪念馆”的宗旨来说,最重要的意义还不在功利作用,而在于通过借阅而实现灵魂的永生。
手稿中的灵魂只有通过阅读才能获得生命。
每个灵魂之所以把自己置身于手稿,就是为了被阅读,在读者的精神世界里重新活起来。
纪念馆那些上年纪的工作人员把这一点当成类似宗教仪式的活动。
临时布置起来的阅读座像是面对上帝的拜坛。
陈盼发现自己座位上刚读了一半的那份手稿不见了。
头发银白戴眼镜的老太太一身黑衣,像修道院的嬷嬷,无表情地通知她今天不能再读手稿,没加以解释。
陈盼立刻明白自己的过错。
首先邢拓宇的大嗓门就是对灵魂世界的冒犯,自己接着把手稿不恭敬地扔在一边跑出去,亵渎就更加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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