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黄牙呲得更长了。
“驮上! ”他向身后挥手。
枪却指向了欧阳中华。
欧阳中华一动没动; 看着大米被飞快地驮上驴背。
“用枪换大米的是蠢驴。”瘦子的马牙得意地来回错动。
“这年头没有枪; 大米再多也得吃光。
有了枪; 这不; 有枪就他娘的有大米。
今天先驮这些; 明天再来; 反正认识地方了……”
“你们是抢啊! ”大牛一吼震得山窝四壁沙粒石子乱掉。
那伙人的枪全都端起来; 像端着锄头把子; 不过枪口要对准人这点还是做到了。
欧阳中华示意大牛安静。
“对了; 抢! ”瘦子牛哄哄地晃着枪口。
“你还以为枪是做买卖的吗 有枪还他娘的拿钱 日你先人! 记着点; 枪子儿不长眼; 别让它碰着。
明个见! ”
马牙领着满载的驴队和他的部下扬长而去; 走进“过道”。
欧阳中华无动于衷地坐在竹椅上; 在他的两个朋友眼里莫测高深。
满树野桃花在头顶开放。
一面亮晃晃的铜锣从树枝上垂下。
那是刚抢在强盗们到达之前挂上去的; 还没停止摆动; 似一个耀眼的大钟摆。
最后一个强盗端枪倒退着进了“过道”。
他觉得用不着继续拿枪防范这些手无寸铁的城里饭桶了; 便做出一个警告的恶相; 转身撵上他的队伍。
“过道”狭窄处只有一个人的宽度。
驴背上的米袋子被卡住。
强盗们忙乱地解决这个麻烦。
欧阳中华看着他们的背影; 嘴角渗出一丝冷笑。
他文雅地拈起竹桌上一根没剥皮的树棍; 那动作就似举起课堂上的教鞭; 不回头地向后一挥; 正打在铜锣中央。
铛——“过道”两侧的石崖上方轰隆飞下暴雨般的石块。
铛——又一响。
石块的暴雨跟下落时一样突兀地停住。
两声锣响的间隔也许不到两秒钟; “过道”里那些强盗却有的趴下; 有的跪倒; 每一个脑袋上都出现了血流。
即使没被砸昏; 也已被这无法理解的打击吓呆。
只有全体驴子集体发疯地吼叫; 连踢带蹦; 把米袋子掀翻在地上。
“把枪放下! ”欧阳中华没提高声调; 但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这命令却似乎成了一种提醒; 好几个强盗不约而同地举起枪。
铛——铛——这次间隔只有一秒; 血却增加了很多。
“把枪放下! ”
这回强盗们听话了。
扔枪的速度好似唯恐落后。
大牛发出宏亮笑声; 又从石壁上震掉一片沙粒和小石子; 像只庞然大鸟; 飞一般跃起; 几步就落进“过道”。
他刚捡起第一枝枪; 马牙瘦子突然把刚扔下的枪抓在手里。
“别他娘的动! ”黄牙呲到最大长度; 发出被兽夹夹住脚的狐狸那种凄厉的嗥叫。
他正好置身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下面; 受的伤最少; 不愧是强盗头领; 马上明白落入了圈套; 而且在败中又抢了一个先机。
连欧阳中华都没算到这点:大牛一进“过道”; 锣声就不敢敲响了。
马牙用枪牢牢指住大牛。
“快捡枪! ”
那些呆若木鸡的喽罗反应过来; 只要把枪一捡起; 失去的优势就重新到手。
大牛也明白这点。
这个厚道的乡下汉子有一股豁出来的劲头; 就如没看见指住他的枪; 一个横空旋风脚踢倒三个伸手捡枪的喽罗。
马牙瘦子反而愣了一下。
他要是打死大牛就没了盾牌; 头顶的石头就会顷刻把他们砸扁。
一愣间; 大牛已经向他扑来。
他往后一窜; 打了一枪; 竟看不出这一枪对大牛有什么作用; 就像打在沙袋上。
大牛手里也有一条枪; 然而却只被当成一柄武当剑; 一只手握着; 展臂把枪管刺向瘦子的喉咙。
也许是那颗打进身体的子弹突然使大牛肌肉抽紧; 虽然从没摸过枪; 却不知怎么一下抠动了扳机。
一串子弹顿时从枪口喷出; 一股脑打在瘦子的脸上。
大牛吓了一大跳; 刺剑之势顿时收住。
可他不知道怎么停止怒吼的枪; 直到枪膛里的子弹全部打光。
瘦子脊背顶着石崖; 直挺挺地不倒。
他的脸没了; 成了一片在阳光下又红又亮的新鲜烂肉; 散发出一股扑鼻腥气。
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正中间还剩一颗黄牙; 不知为什么竟能保留。
在一片鲜红之中; 露出了叉形的牙根。
喽罗们被这场面吓飞了魂。
即使捡起枪的也忙不迭扔下。
吓出的屎尿臭气熏天。
少校领人冲进“过道”; 顺利地缴获了所有枪枝弹药。
欧阳中华吩咐放了那些强盗。
大米当然搬回来; 驴也被没收。
不过每人发了一个薯瓜。
那些人都是农民; 干这营生也是饥饿所迫。
知道能活命他们几乎下跪; 抬着首领没有脸的尸体逃一样地跑了。
“过道”两侧的石崖顶上爆发出一片欢呼。
他们都是和大牛一样的农村小伙; 个个身强力壮; 忠诚听话; 全是欧阳中华亲自挑选。
他们对这场埋伏战的胜利充满孩子般的喜悦; 余兴未尽。
唯一例外的是大牛; 他正扶在一块大石头上呕吐。
腰上的伤似乎远不如那张挂着一颗牙的烂脸对他刺激大。
欧阳中华把手放在他肩上。
那肩膀又宽又厚; 形象却脆弱可怜。
“他死了吗 ”大牛牛一样的眼睛让欧阳中华想起受惊的羊。
他虽有一身武艺; 可从来打的都是沙袋和木桩。
第一次杀人谁也难免震动; 尤其杀得这么残酷。
然而欧阳中华决不希望大牛的神经如此脆弱; 那铁塔般的身躯里装的是一颗不能成事的妇人之心。
他现在需要一个杀手; 神经坚强; 感情冷漠; 随时能以最无情的方式对付敌人。
“他当然死了! ”他一点不给大牛虚假的安慰。
“他必须死! 他不死; 你就得死; 我也得死; 在场的弟兄们和我的客人都得死! 我们为此感谢你; 还有许多会在将来受这恶棍迫害的人也感谢你。
你应该感到自豪! ”
这番话使大牛停止了呕吐。
他感激地看了一眼欧阳中华; 身子软了下去。
腰上的枪伤看上去不轻。
人们尽快地把他抬往管理局卫生所。
农村小伙们在少校指挥下列队集合; 动作还不规范; 但个个斗志昂扬。
欧阳中华把这支他组建的队伍命名为“绿卫队”。
他自任队长。
少校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任命大牛当副队长而只让自己当教官。
这一点欧阳中华不会解释:要想保证这支队伍掌握在自己手里; 有愚忠色彩的大牛远比一个现代军官更让他放心。
刚缴获的二十六条枪在阳光下整齐排列。
这个头开得很精彩; 使他有点陶醉。
然而他表面丝毫未露; 反而为这血腥的一幕向他的客人道歉。
几个“绿卫队”的小伙子把“古罗马三榻宴”全套家什搬到一座可以听松观瀑的小山顶。
杀人的血腥气立刻变成满山花香。
“绿协”那位女书记是个老姑娘。
她对她感兴趣的男人总是使用否定性的语言和口吻。
现在她一面脉脉含情地斜视欧阳中华; 一面激烈地挥动短粗小手; 指责他背离了绿色原则。
欧阳中华对女书记的攻击从来都采取迁就态度; 微笑着承认招兵买枪的勾当确实很低下; 不符合非暴力原则; 是堕落的表现; 随即又把话锋一转。
“……但是我以为; 原则不应当是教条。
在暴力即将横行的世界上; 如果不做好对抗暴力的准备; 不要说我们的绿色理想; 就连最基本的人类文明也会荡然无存。”
“我同意这个观点。”鲁时加看了一眼女书记。
“别忘了你也刚刚受到暴力的保护! ”
“不对! ”女书记喊起来。
“要是不换枪; 强盗就不会上门! 要是不用石头打他们; 他们就走了; 就不会出人命! ”
“第一; 强盗决不是谁换枪才抢谁。
第二; 不用石头打强盗; 强盗不会一去不复返。
不死一个强盗头; 就得让大伙全饿死! ”鲁时加可不像欧阳中华对她那样客气。
欧阳中华岔开了他们的争吵。
“我不是不主张非暴力; 在一个有秩序的世界里; 哪怕那秩序是专制; 我也认为非暴力的手段比暴力更可取。
然而我们现在面临的是马上就要开始的大崩溃; 任何秩序都将丧失; 而文明退化成野蛮; 一切生存都取决于斗争甚至厮杀; 非暴力在那个世界就等于是任人宰割和吞食; 再死抱着它便成了一种坐以待毙的迂腐。”
“历史上有过多次崩溃; ”女书记说。
“并不都像你描绘的那样的可怕。”
“你可以从最简单的一点上找出根本区别:中国现在有十三亿人口; 而历史上任何一次崩溃时期的人口从未达到过这个数字的三分之一。
崩溃是什么概念——一切生产组织、分配系统、流通渠道一扫而光; 每张嘴都得自己想法找食吃; 一切归结到食物这个最原始的问题上。
而在中国现有的空间和生态条件下; 填饱十三亿个肚子只能依赖高度组织化社会的效率和能力; 把自然资源压榨到极限; 还要辅以组织化的国际流通和交换。
自然灾害、社会动乱、内战、割据、中止国际贸易——其中的任何一项都会导致压榨力萎缩; 给十三亿个肚子带来恐慌; 现在这些灾难一同降临; 饥饿就必将像洪水一样冲垮一切社会组织。
而组织的崩溃又将使压榨力更加丧失; 产出数十倍甚至上百倍地减少。
十三亿张嘴靠什么填呢 中国的大自然天然产出——野果、鸟兽、草根树皮等在过去也许能让几亿分散找食的人活下去; 因而历史上那些崩溃没有导致民族灭绝。
现在这块土地的天然产出比那时减少了几倍甚至更多; 人口却增加了几倍; 这一少一多乘出来的可怕程度又该比历史上那些崩溃提高多少倍呢 ”
“但是别忘了还有一点跟过去不同; 现代社会的储备比过去多得多。
当今世界储备的粮食总量够全球人坐吃十个月。
“第一; 这个数字正在不断减少。
去年那场全球性自然灾害已经使储备量降到了六个月; 还是很有水份的乐观估计。
第二; 中国的储备比世界平均储备量少得多; 其中国家储备更少; 只够全国人口两个月的用量。
第三; 这点可怜的储备已经被去年的黄河水灾和持续至今的战争消耗得所剩无几。
第四; 愈是在没有秩序和法律保护的崩溃时期; 社会储备损失愈大; 消耗愈快; 愈缺乏计划性。
尤其是民间储备; 很快就会在哄抢与末日前的大吃大喝中一干二净。
即便能够在大崩溃之后立刻重建社会组织从事食物生产; 在不少于一百天的农牧生产周期中; 十三亿人又靠什么填充肚皮 又有几个人能三个多月不吃东西而活下来呢 ”
“照你这么说; 这次崩溃就是民族灭绝的时刻了 ”女书记已有点黯然神伤。
“人类历史上灭亡的大文明已不只一个两个; 中华民族已经存在得够长久; 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她一定不会灭亡。”
“……全死绝吗 ”
“那倒不至于。
我的计算是大概要死八亿人。
或者再确切一点; 应当说至少要死八亿人。”
一阵沉默。
阳光和春风都变得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女书记已经说不出话了。
鲁时加勉强笑了一下。
“这个数字是怎么出来的 ”
“我计算的不是死人; 而是刚才说过的那个问题:眼下中国这块地盘能以天然形式提供的全部食物; 按每个人活下去的最低要求计算; 总共能维持多少人的生命 ——五亿。
这是最仁慈的计算结果。
顶多五亿。
由此反推; 就是最少要死八亿人。
这八亿人必须死! 八亿不死; 五亿也别想活! 由于这个崩溃的根源在于人口与资源的矛盾; 所以可以预见; 不管崩溃的具体过程和形式是什么; 最根本的取向只能是消灭人口; 通过战争、饥荒、瘟疫; 一切造成大规模死亡的手段; 直到人口降至与资源匹配; 崩溃才有最终被控制的可能。
即使存活五亿人; 也得在社会系统能够很快得以重建的前题下才能实现。
社会系统重建得越晚; 存活的人还将大幅度减少。”
又是一阵沉默。
“八比五的概率; 我们都可能在那八亿里。”鲁时加试图说句笑话。
笑话的内涵往往是期待事实相反。
“不是可能; 而是一定! ”欧阳中华却不留任何逃避的缝隙。
“社会崩溃之后; 分工造就的专业特长将变得毫无用处。
生命的源泉在肚子。
动物性的求生方式和能力在那时远胜过任何哲学与文化。
什么人能活下去 农民、山民、流民、小偷、强盗、土匪……什么人死 科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哲学家; 所有那些只善于思想; 只会在社会系统内运转的孱弱知识分子; 以及多数专业化工人; 还有城市市民、老人、妇女、儿童……一切那些不能直接和植物动物打交道、没有粗野的力气、残暴的手段和抗受苦难能力的人; 连同他们负载的文化、文明、知识和精神; 全部随那八亿人一同死亡; 剩下的是五亿动物式的人动物式地生活在一个动物世界上! ”
女书记做出一个捂耳朵的姿势。
“简直是动物式的描述! 我不相信! ”
欧阳中华淡淡地微笑。
“据说上帝向人类预言时总附加一个条件; 那就是听的人都不相信。
我不是上帝; 你当然更可以不信。”
“……这就是你要建立武装的原因 ”鲁时加陷入沉思。
“也许有人想; 藏在深山里; 自己种植养植; 获得食物; 又有培植薯瓜的设备和技术; 怎么也能渡过崩溃; 用不着武装。
可我们不是生活在与那个毁灭世界相隔绝的桃花源里。
动物式的人一定会光顾。
你们刚刚已经亲眼看见。
饥饿规律将驱使饥民均匀地分布到所有地域。
几乎不存在任何能躲避的藏身之地。
在既无法律又不生产的崩溃状态下; 抢劫将成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生存方式。
我们不会去抢; 但至少应当保证不被抢。
如果我们连不被抢也不能保证; 我们的一切理想、试验、直到我们的肉体就全将消亡。
所以只有拥有暴力手段; 才能保护自己在一个暴力世界中不被暴力消灭。
可以说整个绿色理想能否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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