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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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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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讲; 中国人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只要自己还活着; 自己一家都是好好的; 视野之外的灾难再大也没有切身威胁感。

人们虽然普遍从麻木中兴奋起来; 却没有表现出激动。

描述传闻的人加进自己的想像; 绘声绘色;如同在讲天方夜谭的故事。

街上的笑声比往常多了很多。

然而; 越是在人们不去关心身外之事的时候; 他们对与自身生存悠关的事就越敏感。

宏观的打击通过微观的折射反弹出来; 同样会汇聚成宏观的动荡; 而且将更加暴烈; 更无理性和不可控制。

北京的动乱开始于王府仓胡同发生的一件小事。

这条胡同因当年建有王府的仓库而得名。

现在一所停课的中学被当做临时仓库。

这一带居民的配给口粮全在这领取。

核打击的消息使本来分开在不同日期领粮的居民同时拥到学校门口排队; 很快就聚起了上万人。

人们的理由很简单; 说不定明天政府就得完蛋; 那时找谁去要粮 发粮站虽然有一个排的士兵守护; 也不敢同上万名认定末日已到的群众来硬的; 不得不同意加夜班; 让所有排队者都领到下周口粮。

开始秩序还好; 只是队伍前进速度太慢。

人们又饿又累。

春天的夜晚寒气逼人。

停电使周围一片漆黑; 只有发粮的柜台上亮着几支微弱烛光。

一个终于排到的年轻男人和发粮站工作人员争吵起来。

同样又累又烦的工作人员说年轻男人的儿子前天已死; 只能给他和他妻子两人的口粮。

年轻男人坚持说他儿子死在星期一; 这一周的定量应当给。

争执激烈而且充满火气。

年轻男人突然向柜台伸出手; 自己抓起他认为儿子应得的一份粮。

那仅是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装着七百克又黑又粗的面粉。

然而这一个动作就成了整个动乱的开始。

无数只手立刻同时伸出去自己抓粮。

蜡烛熄灭了; 一片黑暗。

排在后面的人本来就已恐慌自己领不到粮; 现在就同疯了一样往前冲。

士兵在黑暗中盲目地开枪; 打中了群众; 也打中了发粮站的工作人员;但是遏止不住人的洪流。

被枪打死的人远不如被踩死的人多。

转眼之间; 储存在这个中学里的五十吨粮食就被抢光。

学校的楼房被点燃; 照亮院中东倒西歪的尸体和撒了满地的粮食。

暴烈的人群迅速扩大。

开始目标还只在食品。

人人都知道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唯一保证就是吃的。

既然秩序已乱了; 不参与抢劫最终就会一无所有。

食品店、粮站、饭馆、食堂如秋风中的落叶被一扫而空。

人们的不满和仇恨愈演愈烈地发泄出来。

居民家庭紧接着被波及。

只要有人喊一声某家有囤积; 人们就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进去洗劫、放火和杀人。

看得见火光的地区越来越大; 在全面停电的黑夜城市中显得分外耀眼。

半小时后; 数以千计的暴民围住距离王府仓胡同不远的中国银行大厦。

鼓动者高喊中国银行里全是外国钱; 有了外国钱就可以到外国去过好日子。

暴民用汽车千斤顶撑开大门铁栏; 打碎玻璃冲进去。

军队和警察因为缺乏燃油丧失了机动力。

当他们跑步赶到时; 中国银行大厦已经从每个窗口向外喷吐火舌了。

同时; 在王府仓胡同另一端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办公楼也开始燃烧。

暴乱很快就扩大到全北京。

由于当局全力维持而没有瘫痪的电话系统这时起了到处点火的作用。

军警开始还全力镇压; 枪声密集; 仅阜城门一带的暴民就被打死几千人。

但随着暴乱范围扩大; 军警的力量很快就被分散; 镇压能力大幅度下降。

不少分散的军警也加入了抢劫队伍。

他们已经听到中国遭受核打击的传闻。

经验也告诉他们; 今夜的暴乱已不可遏制; 政府必定要垮台; 不赶快趁机捞一把就是傻瓜。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成千上万的中国人逃进外国驻华大使馆。

其中不少人是早已准备好的。

多次出现过的专制国家人民逃进外国使馆而成功地移居西方的先例启发了他们; 只等一出现合适机会; 就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细软携家投奔“自由世界”。

当局穷于应付暴乱; 抽不出力量阻止。

发达国家的使馆很快就被挤得要爆炸; 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大小便就地; 而且只能站着。

第三世界国家的使馆随之成了后来者的目标。

连北朝鲜和越南使馆也进了不少人。

起初每个使馆都非常恐慌; 接着又开始庆幸; 正是这些硬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保护了使馆免遭抢劫; 他们密集的血肉之躯是暴乱者难以逾越的围墙。

而他们自己则懂得要拿到签证;必须遵守规矩。

另一部分人则趁机揭竿而起。

大学生们成群结队走出校园;打着红旗;头缠布条; 一路用半导体扩音器演讲; 指责专制政府导致中国陷入灾难; 号召人民加入他们的队伍; 占领中南海; 接管政府。

“民阵”和“人阵”的旗帜全都重新打出来; 纷纷公布自己的新政府名单; 呼吁国际承认和支持。

中央电视台枪声激烈; 在奋勇进攻的队伍中; 邢拓宇举着红旗冲在最前面。

然而群众对政治行动的反应极其冷漠。

人们最关心的是肚子。

不管用什么手段; 现在多得到点食物; 将来就能多活几天。

丰台火车站尚未卸车的四十车皮大米半小时内颗粒不剩。

晚来的人又在街上抢那些早来的人。

抢劫如同涟漪那样一圈圈扩大。

市内所有的商店; 包括王府井、西单那些大商店无一幸免。

当涟漪继续向外扩大; 就成了城里人冲进郊区村庄; 一股脑将农民的粮食、猪、羊、连出壳不久的小鸡全部抢光。

而惊呆了的农民清醒之后; 便以十倍的仇恨和疯狂去抢别的村子; 杀城里人; 截断铁路公路; 把一切正在运输途中的物资劫为己有。

核打击当晚; 类似北京的哄抢在全国二十四个大城市先后发生。

难以估计是不约而同还是彼此有关联。

美国之音、B B C、N H K都以最快速度报导了北京的暴乱。

追求真实和及时的西方式新闻报道无疑对引发其他城市的哄抢有很大作用。

到第二天清晨; 哄抢已经扩展到全国。

无论城市、农村、北方、南方; 人们全都瞪着通红的眼睛; 抢! 只有抢才是唯一有效的行动。

合伙抢。

单个抢。

互相抢。

抢不成就打。

打不过就跑。

弱者被强者杀。

强者被更强者杀。

在各地流窜的流民、难民、饥民把抢劫的残暴提到最高水平。

全中国都在惊悸地抽动; 只剩亿万个分裂的分子相互撞击和吞食; 而所有的血脉、经络都停止了活动。

物资流通的渠道全部被切断。

铁路上堆满沉重的障碍物。

公路挖满大大小小的坑。

中国瘫痪了。

各级政府纷纷垮台。

即使有个别地方首脑想出来控制局面; 也只如螳臂挡车。

法律和秩序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有本能——抢! 抢! ! 抢! ! ! 无数失去了财产、亲人和家园的百姓加入流民大军; 如势不可挡的洪水; 东一头西一头地横冲直撞。

所过之处; 富裕地区变成贫穷; 贫穷地区变成死亡; 繁华城镇变成废墟; 偏远乡村寸草不剩。

无数股这样的洪流在奔腾、激荡、越来越大; 越来越凶猛。

内部的一切约束全没了; 就像一座水库里面发生了地震; 只剩下最外面一道堤坝——国境线。

北京    中央军委总部

他了解丁大海; 没有指令; 只有死亡; 那就等于从笼子里放出一个魔鬼; 没有必要给魔鬼指令。

第一抹阳光悄然地爬上窗子对面的墙壁。

虽然是早晨的阳光; 却是血红的; 像冬天将落的夕日; 又暗又粘; 缓缓地流淌。

王锋在黑暗中坐了一夜。

对面墙壁被满城的火光照亮; 被武装直升机的扫射震颤; 又被暗青的黎明涂抹。

他一直坐着; 一动不动; 连手指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一夜对他只好似是一分钟。

他的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短的夜; 这样呆滞的凝固。

阳光来了; 虽然象血; 却也是阳光。

阳光下人不能像具僵尸一样发呆。

阳光来自地球的旋转。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终于站起。

窗外; 黑烟凄惨地笼罩着北京。

扁圆的朝阳在烟中抖动着虚幻边缘。

从未见过这么红的太阳; 红得吓人。

一架直升机低低地飞过上空; 低到特种兵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昨夜全靠他们粉碎了叛乱。

目力所及的街上到处是尸体; 宛如田野上被割倒的麦捆; 压在红旗和鲜血之上。

暴乱和哄抢似乎随着阳光的出现停止了。

该抢的都已抢完。

黑色烟柱从北京各个方向升起。

很静。

静得好似是梦; 好似是古战场; 好似是他少年时脑海里的一幅画。

在那幅画里; 光线、颜色、气氛都和眼前一样; 只不过四面耸立的不是高楼而是群山; 他立在阿尔卑斯山的的峰顶; 身披朝霞; 手拄卷刃的军刀。

然而现在; 他手里没有军刀; 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按下呼叫全体秘书的按钮。

楼里这么安静。

秘书们无声地出现; 眼里分布着血丝; 脸上长满胡茬; 匆忙地拉扯着揉皱的军服。

似乎每个人都在这一夜间变得潦倒; 却又都用看望垂死病人的眼光看着他。

他吩咐召见美国和俄国的大使; 布置得很详细; 包括如何通知; 如何护送; 铺什么地毯; 怎样奏乐……仿佛这一夜他就想了这么一个召见。

这件小事要动用全体秘书; 而且用接待元首的规格接待两国大使; 这意味什么 秘书们的眼神里全都画出问号。

他们从来只是执行任务的机器人; 但今天不同了; 在末日面前; 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有权力怀疑和追究。

“干去吧。”王锋像没看见那些问号。

声音如同一杯放在静室里的白水。

秘书们执行了。

只提出一个问题∶美国为抗议对台北的核打击撤走了大使; 只留下一个临时代办。

“临时代办也一样。”他没把这当成一个问题。

军委总部现在被叫做全国最高统帅部; 是战时全国最高权力机关; 也是唯一的权力机关。

王锋没有给自己挂上最高统帅的头衔; 他不注重名义。

统帅部其他头面人物只是徒具形式。

美俄核打击之后; 最后几个挂名的也提出辞呈。

这对王锋没有影响。

他们在也好; 走也好; 全都毫无用处。

庆幸的是统帅部基层人员都在; 还在有效地运转; 使他能完成这最后一个步骤。

他心里明白; 基层人员的忠于职守与其说出自忠诚; 不如说是因为地下仓库里储备的那些食物。

这个大院可能是中国唯一能让人吃饱的地方了; 而且能荫及家属。

一个国家就靠最后这点大米和猪肉来维系; 他在心头掠过去淡淡的叹息。

他已经毫无激动; 连在收音机里听见南京军区那位苏副参谋长代表南京部队和江苏、浙江、上海三省市宣布拥护联合国解除中国核武装的讲话也只是轻蔑地淡笑一下。

这些人表示效忠已经很有经验了。

哪边强大 效忠哪边。

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次效忠表态; 现在竟然效忠到联合国那去了。

腔调和语言却仍是典型的中国老套; 未免显得滑稽。

一得知美俄进行打击; 他就明白这回彻底完了。

失掉核威慑; 也就失掉了维护国家统一和对抗外来干涉的唯一保证。

能不能打起民族主义的旗帜做一次最后努力; 用对外仇恨凝聚起人民 他仅是稍想一下就立刻放弃了。

已经不可能了; 中国已经失掉了民族主义。

这么多年的崇洋媚外和妄自菲薄使中国人以中国为耻。

民族主义只被当做政治顽固派的空喊; 已没有人再为民族激动; 甘为民族流血。

一个民族的灭亡先在心里亡。

此刻; 各地电台纷纷发表效忠联合国的声明。

那些人唯一善做的就是乘国家之危窃个人之利。

其实还有什么利能被他们去窃 只有同归于尽。

蠢人们; 一切都将很快结束; 连你们蝇营狗苟的性命。

外事局长来汇报。

打击中国后; 联合国立即宣布成立“援助中国特别委员会”; 消除核打击造成的后果; 弥补中国的损失。

大批满载救援物资的飞机等待飞往中国。

当时王锋激愤地在电台向全世界宣布∶那些假仁假义的飞机胆敢侵犯中国领空;  来一架打一架! 中国人宁可饿死; 也不吃那些肮脏的狗食! 但是此刻; 各省市自行宣布开放机场; 抢着欢迎救援物资。

联合国也变得强硬起来; 刚发表的一个声明攻击北京政权没有权力置人民死活而不顾; 如果昨天援助飞机能够立刻到达; 中国就不会发生这一夜的大暴乱; 发生暴乱的责任在北京政权。

声明号召中国人民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对世界敞开大门; 援助飞机马上就在各地机场降落。

与昨天的激愤完全不同; 王锋似乎听得有点心不在焉; 最后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你去吧。”那台白色电话又响了。

知道这个号码的只有几个关系最近的人。

他在电话机旁站了半天。

不知为什么能听出是同一个人打的。

从美俄核打击的消息一传开; 这个人已经打了好几次。

这次他终于拿起话筒。

“我是莹莹! ”那边的声音又急又喜。

“你怎么样 ”他没做声; 只想再听一听这个声音; 随便她讲些什么。

可是莹莹没听到回答; 便在电话里不停地“喂喂”呼叫。

他迟疑一下; 还是按下了转接开关。

值班桌前的分机会亮起灯来; 下面人就知道这个电话应当挡驾。

他听见话筒里秘书用礼貌但坚定的谎言说他不在。

莹莹那么失望; 仿佛随时会哭出来。

“一定让他给我打电话。”这是她最后的声音。

窗外的太阳亮了一些; 烟淡了一些; 仍然混混沌沌。

他把那丝惆怅轻轻抹掉; 按下电话机上直拨自己家的按键。

妻子还是老样子; 什么也不多说; 什么也不多问。

跟他生活了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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