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盼买了一本,十元钱。
她觉得北京这么大的孩子好象全在为“百字宪法社”当小跑腿,把他们的观点术语叫得滚瓜烂熟,动力当然是钱。
“百字宪法社”从一开始就把小册子和传单免费发给孩子。
孩子们随“行情”自己定价。
正值放暑假,赚多赚少都是一份收入,通货膨胀重压下的家庭预算也能得到一份补贴,孩子有干劲儿,家长也支持。
看上去让人掏钱会影响传播,实际满街扔的倒不一定有人看,掏钱的却一定不会让钱白花。
孩子闲不住的腿和清脆的童音把每份印刷品最充分地散布到所有角落。
政治观点和孩子结合在一块,首先就容易争取到同情。
“人阵”“民阵”几次想阻截“百字宪法社”的宣传品,却无法对孩子下手。
而孩子的父母亲属却由此拐着弯地受了影响。
从长远看,孩子是未来,今天为钱,潜移默化留下的政治观点却可能是明天的种子。
利用孩子,不能不说是一举几得的天才发明。
陈盼重新在长椅上坐下。
两腿累极了。
长椅在露天鱼展旁边,随时能发现“偶然相遇”的对像。
她没心思从头看那本刚买的《详析》,跳跃着浏览,看看那三条说的到底是什么。
关键是第一条。
“详析”首先阐明“逐级递选”是核心的四个字。
所谓的“百字宪法”全部意义就在于确立了一个逐级递选制。
条文本身为了严密和普遍适用,只考虑逻辑,叙述死板,绕弯较多,不易使人一下想透。
实际举例说明便显得很简单。
比如n名工人组成一个生产班组。
他们以三分之二多数选举班长。
n 个班组组成一个车间。
n个班长以三分之二多数选举车间主任。
以此类推,n 个车间主任选举厂长。
n 个厂长选举公司经理……这就是逐级递选的过程。
n 限制在不少于三人不多于九人的范围内。
《详析》解释: 根据人类生理的信息负荷能力,当n 为五至六人时,彼此间可做到信息的完全交换,也就是每个人都能向他人充分表达自己又能充分了解他人,由此构成最佳选举范围,同时构成领导人能够最充分管理直接下级的范围。
考虑实际情况复杂万千,不可能把n 定成死数,因而设定一个限制范围。
全社会逐级递选,直到n 个大区首脑选出国家最高元首。
n 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由于n 的范围比有史以来任何选举范围都小得多,因而就无须规定选举时间,也不必由专门机构召集选举,哪怕驻在各自首府的n 个大区首脑彼此远隔千里,现代通讯手段也可以把他们在几分钟内联系在一起。
选举人可随时以三分之二多数选出新领导人,同时罢免原领导人。
而只要不被罢免,领导人就可以无限期地在位任职。
如果把选举看做任免,逐级递选制正好把专制社会的任免方向颠倒过来,把每一级下级由上级任免变成每一级上级由下级任免。
这是一个奇妙的颠倒,陈盼想。
至少在理论上,原来最底层的老百姓站到了过去皇帝的位置,成为赋予和传递权力的源头,任免的起点。
然而皇帝任命的是总督﹑巡抚,逐级递选中的老百姓任免的只是班组长﹑村干部,二者能相提并论吗
第二条一目了然。
现代社会几乎每个人都“兼有多种组织身份”。
陈盼算了一下自己: 1。中国公民﹔2。北京农业大学生物工程系副教授﹑试验室主任﹔3。中国农业科学学会理事,北京分会副会长﹔4。绿色拯救协会书记处秘书组组长﹔5。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6。翠微园居民委员会第17居民组居民﹔7。“灵魂纪念馆”的股份持有者……所有这些组织全实行逐级递选制。
她在每个组织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够忙的,她想。
不过看起来至少有一个好处: 一个人的意志因此可有多条渠道进行表达,更符合人的多面性和立体性。
逐级递选制导致的组织形式是金字塔式组合结构。
每层领导人都被赋予他那个小金字塔的全部权力。
随着层次提高,金字塔规模扩大,领导人越来越不可能独自完成领导,需要将职能和权力委让给诸如参谋班子﹑职能部门一类的个人与机构协助工作。
这种委让实际等于是领导人自身的延伸和扩展,所以第三条把权力委让人与其它社会组织分离,规定他们不能自下而上选举,只能自上而下任命。
陈盼已经想到这一点。
假如外交部也实行逐级递选制,外交部长由外交部的司局长们选举任免,国家元首的外交政策如何保证执行呢 同理,军队﹑警察部门更不能实行选举。
根据这一条,她担任的“绿协”书记处秘书组组长职务也不能由属下的秘书们选举,而须由书记处任命,再由她挑选聘用属下的秘书。
但不等于权力委让人就被剥夺了选举权,因为每人还有另外多种身份。
这种结构字面来看可以自圆其说,但仅靠一个“逐级递选”就能改天换地,一百个字符就能把大千世界理出头绪,重组经纬,却让人有说梦的感觉。
有人站到长椅边。
她故意不抬头,只用余光瞥见一双男人粗糙的脚和变形的凉鞋,裤腿肥肥大大。
显然不是个花花公子,但这种人有时更难缠。
那人坐到她身边,咳嗽一声,见她不理睬,伸出手指碰碰她正在看的小册子。
陈盼懒得废话,眼睛仍看着《详析》,指尖夹出警徽一亮。
似乎没作用,碰上个不认得警徽的土包子等于白亮。
“冒充警务人员可是重罪。”“土包子”说。
陈盼一惊,抬起头。
一个光头揶揄地看着她。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你怎么弄了这么个头 ”她惊喜地叫,又立刻后悔显露的惊喜有点过份。
“你觉得我留着那个阴阳头更好看 ”
她觉得自己的笑像傻笑。
这回可是不折不扣的“偶然相遇”! “你怎么会在这 ”石戈摸摸长出半厘米的头发。
“这些玩艺儿是我的本行嘛。”她指指鱼缸,想起手中的《百字宪法详析》和鱼缸扯不上什么关系。
一个小男孩从鱼缸之间摇摇摆摆跑过来,本来对着石戈叽里呱啦地嚷什么,看见陈盼,便停在二米开外转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她。
陈盼立刻断定不是“一万”﹑“一丸”,也不是“一碗”,而是“伊万”。
眼前这孩子虽然是个中国孩儿,却长着一头小黄毛,翘鼻子,大嘴巴,一副鬼精灵的模样。
“伊万”的名字和这形像正符合。
伊万揪着石戈的耳朵嘀咕几句。
“他问我应当叫你什么。”石戈传达。
“你叫他什么 ”陈盼指着石戈。
“哥! ”伊万响亮地回答,顺势提了一把裤子。
“为什么 ”陈盼忍俊不禁。
“他没小弟弟! ”
“没有小弟弟就叫哥 ”
“叔叔阿姨家都有小弟弟! 没有小弟弟也有小妹妹! ”
“那……你当然得叫我阿姨。”
“你有小弟弟 ”
“有。”
“比我大比我小 ”
“你几岁 ”
“四岁半。”
“我家小弟弟三岁两个月。”
“好吧,”伊万看看石戈。
“你是阿姨。”
石戈摇摇头。
“我一直以为伊万该叫你妹妹呢。”
“没想到比你大一辈 ”
“不过伊万的爸爸妈妈叫我叔叔。”
“那对眼前没有用。”陈盼把伊万抱在腿上。
“现在的孩子都叫杜勒斯﹑安玛丽之类的美国名,五十年代才兴伊万﹑保尔什么的。”
“他妈是个俄语翻译。”
“怎么把孩子交给你了 ”
“我借的。”
“借 ”
“我自己没有小弟弟,只好跟邻居借。”
“要不要打借条 ”
他们笑起来。
伊万一手抓一个,也跟着笑。
在陈盼眼里,这个所谓的“最新变异品种金鱼展”纯属骗人,根本没有什么新品种,连三尾﹑龙睛﹑沙翅﹑望天那些最基本的老品种也只到中档水平。
然而有她这个专家现场讲解,却使伊万着了迷。
最后石戈只好用冰激凌诱惑才换得他同意结束参观。
石戈竟也能听得津津有味,一直走到冷食店门口还跟伊万不住嘴地讨论。
他们选了三份标明用矿泉水做的冰激凌。
北京水质污染日益严重,饮食业纷纷标明使用无污染水以提高竞争力。
其实谁知真假。
即使在公园里,空气中也弥漫着刺鼻的有毒烟雾。
进入提供“过滤空气”的雅座需额外交费,每人每小时一千元。
石戈似乎要充大方,搜遍全身才凑够钱。
雅座很安静,只有几对恋人。
一个钢琴师边弹边柔声轻唱。
一台大屏幕电视无声地播放足球比赛。
“您的慷慨能使我们的寿命延长两分钟吗 ”
陈盼有模有样地吸了一口号称新鲜的空气。
“每人两分钟就是六分钟。”
“每分钟五百元 ”
“只等于一九八五年的三元。”
“再过几天就只等于三分了。”
冰激凌味道不错,尤其对腹中空空的陈盼。
她一口气吃掉一大半,开始把话头往正题上引。
那是“偶然相遇”的目的。
“也许你在休息的时候讨厌严肃话题,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以为你这样操劳的结果如何
为社会和人谋幸福应该是你的目的,可是你觉得人们幸福了吗 ”
石戈用勺把划着桌布。
“幸福的概念太模糊,‘人们’也太宽泛,只能说有人幸福有人不幸福。”
“谁幸福 ”
“我看你就挺幸福……”
“别谈我,我不是跟你进行正规的哲学探讨,只谈感觉。
幸福这个词是常用的,如果不抬杠,谁都能理解,没必要那么严密。
每个人一生都在追求幸福。
你们这些社会管理者,除了贪官污吏,也都是在想方设法促进社会幸福。
可是每个人努力,全社会努力,努力了几千年,人幸福吗 ”
“这种努力使人类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许多倍……”
“物质生活水平。”
“也许你们绿色人士不认为物质生活水平提高是幸福,但至少因此免除了人迫于饥寒的痛苦。”
“物质匮乏的痛苦存在时,痛苦的缓解或暂时消失会带来幸福感。
这是过去那句格言: ‘痛苦是幸福的源泉’的意义。
然而物质匮乏一旦彻底消除,人不再受饥寒威胁,幸福感就很少再能从物质获取中产生。
幸福不是物质性的有形的东西,不能像冰激凌一样在盘子里堆出一块体积和形状,端过来说,这些幸福属于你,吃进去就会被消化吸收,吃得越多就越幸福。
幸福是精神性的,是情感与心灵的一种感应,产生于无形的精神又作用于无形的精神。
物质财富只能使人免于生理痛苦,不能给人提供精神幸福。
这就是一旦温饱满足后,人的幸福并不与物质财富成正比的原因。
无论物质生活水平如何提高,人并不幸福,甚至有更多的烦恼与不满,面对的危机也比以前更多。”
“理论上我同意。”
“我知道你是搞实际工作的。
先别用‘理论’二字划出一条界线。
你们这些实践家其实只是在历史惯性下实践。
人类的文明开端于与物质匮乏做斗争,你们就认定那是永恒不变的主题,人的幸福只能来源于不停地增加物质财富,不断地提高消费,经济无止境地增长就被你们奉为社会进步的最高目标。
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左中右﹑东西方,全是这个目标,区别只在方法和手段。
关于你们在有限的地球上追求无限增长这个悖论造成的危机已经谈得太多了,现在不提那些,也不提自然已经反过来用新的匮乏惩罚人类,只把实践家的近视眼能看见的距离之内的现像拿出来。
我们最近刚完成一项调查。
调查要求每个被调查者自己评价他的一天生活,把一天经历的所有事和过程都按愉快﹑满意﹑轻松﹑自豪﹑有意思﹑感动和烦恼﹑不满﹑有压力﹑自卑﹑没意思﹑厌恶区分。
前一类可以概括为‘幸福’,后一类为‘不幸福’。
回收的调查表有六千多份,来自各阶层各地区,其中国外的有一千四百多份。
统计结果连我们都吃惊,'不幸福' 的评价占百分之六十七。
这还仅仅是日常生活的浅层评价。
深入进去,被各种危机和痛苦纠缠的人比例还要高,所谓‘哪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而在总体人生意义上的评价,‘没意思’的比例竟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物质生活水平较高的阶层和都市地区,‘不幸福’的评价比能保证温饱但并不十分富足的农村地区高许多,而西方发达国家的调查对像抱怨更多……”
“哥,我还要! ”伊万推开了他的空盘子。
这么一会儿没捣乱,鼻子下巴上全是冰激凌,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石戈把自己那份给他。
陈盼用餐巾纸给他擦嘴。
伊万晃着脑袋躲来躲去,觉得挺开心。
“你的意思是我们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错了 ”
“不能说全错,但错得很多。
最根本的错在于寻求幸福的领域搞错了。
既然幸福是精神性的不是物质性的,在免除了物质性的痛苦之后,寻求幸福就应当在精神领域着手,把以往发展经济的努力用于促进人类精神的建设与发展。
经济增长有极限,精神却没有。
它不消耗资源,反而是精神越繁荣人的物欲越淡漠,从而使人在得到幸福的同时,也使被人类的贪婪毁坏的地球得到拯救。”
“听起来很吸引人。
可精神领域看不见摸不着,什么是繁荣的标准,什么是进入的途径,促进的手段,未免对多数人有点太虚。”
“你看过欧阳中华写的‘精神人’吗 ”
石戈点点头。
“暂且借用你的全套概念和思维方法,只把经济领域里的物质产品换成‘精神人’里所说的‘美’。
‘美’是精神领域生产的产品,可以是许许多多‘科学家’﹑‘设计师’﹑‘工人’﹑‘企业家’共同协作的产物,也可以是个人的‘手工产品’,有‘使用价值’,也能‘流通’﹑‘交换’﹑‘增殖’。
全社会的‘美’越多,‘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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