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胜杰忧心忡忡:“那他这种现象要多久才能完全康复?”
“很难说,有些人恢复得快,有些人恢复得慢,别心急,心急也没有用,慢慢来吧。”
叶田田却是最心急的一个,因为连家骐一直不曾记起她,这让她很难过。她天天都来医院看他,可是纵然她整日都守在病房不离开,连家骐也看不见她。有时候她也帮忙喂他喝水、吃东西,他却以为她是护士小姐,礼貌地道谢。这让她心如刀绞,痛楚难当。
这天,叶田田又一个人躲在病房外暗自垂泪时,连家骥走出来对她说:“我哥已经不记得你,其实你也没必要再来了。”
“不——请让我继续来看他,求求你。”
连家骥叹口气:“我不是故意要难为你,而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我哥现在这种情况,你有什么理由还留在这里。你还年轻,外面还有大把机会的。”
上次叶田田一个人勇敢地打得霍启明挂了彩,这件事让连家骥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无论如何,她替他做了他原本想做的事,揍了霍启明一顿,一个女孩子能这样做实属难得。
连家骥不再敌视叶田田,自然就不会再难为她。他是一片好意为她着想,毕竟她还那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没理由就让她守着双目失明的哥哥过一辈子的。
但是叶田田却不理会他的好意,执意坚持:“家骐一定会记起我来,我相信,他一定会的。到时候,他会需要我,所以我一定要留在他身边不离开。”
其实类似的话,叶田田的母亲田娟已经对她说过了。
从得知连家骐的伤势开始,田娟心里就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块大石。连家骐的双目将永久性失明,他下半生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中。那女儿怎么办?作为母亲,她可不希望她将与一个盲人共度一生。她不是嫌弃连家琪,而是不愿委屈了自己的女儿。
可是她含蓄的提醒被叶田田果断地打断了:“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家棋出了事我就马上躲得远远的,这样太势利了吧?如果事情倒过来,出事的人是我, 家骐也这样唯恐避之不及,您心里会好受吗?而且他弄成这样子也是因为我,我不会因此离开家骐的,绝对不会!”
田娟叹气:“田田,妈不是要做势利小人,妈是怕你因此要吃一辈子的苦头啊。”
苦——叶田田此刻心里的确很苦很苦。车祸发生前,她的日子是前所未有的甜蜜;车祸发生后,她的日子蓦地转变为前所未有的苦涩。在她认为自己最幸福的时候,厄运如此阴险地逼近。
但她再怎么苦,也苦不过连家骐,他的人生在这场车祸中发生了质的巨变,从健全的正常人到双目失明的盲人,他将来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样的残酷现实。
车祸后第二十八天,连家骐记起了叶田田。那天病房的电视机里正播着与西湖有关的新闻报道,播音员介绍说炎炎夏日里,西湖著名景点曲院风荷的景致尤为吸引游客,碧绿的莲叶层层叠叠铺满湖面,有已经开败的莲花结出了莲蓬,不少游客起意欲采。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曲院风荷一带的如画风光,如今正是这首古乐府诗所描写的景致再现。不过奉劝人们还是不要采摘莲子,做个文明的游客。”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两句诗落在连家骐耳中,他若有所思地喃喃“叶——田田。”
叶田田当时正默默坐在病房一角,忽然听到连家骐唤出自己的名字时,又惊又喜,惊喜万分。扑上前伏在他的膝上,她激动地哭了:“家骐,家骐你记得我了,你终于记得我了! ”
连家骐此刻脑子里有无数散落的记忆碎片飞过来又飞过去,很多画面很模糊,交错着反复闪现,他费力地一一去捕捉,零零星星地拼凑起了一部分记忆。
“叶田田……你……送了我一块手帕。”
叶田田流着泪微笑:“对,我送了你一块手帕,你记起来了,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那块手帕是送给男朋友的?”
在叶田田的提醒下,连家骐记起来了:“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江边看月亮。”
笑容与泪水交织在一起,叶田田拼命点头:“对,那晚你特意从香港飞回来见我,在我家楼下,你牵起了我的手,然后我们就一起去江边看月亮。你还记得这些,真好。”
记起了叶田田后,在她的陪伴下,短时间内连家骐的记忆力恢复了很多。医生对此不无感慨:“爱情的力量真是难以估算!”
连家骐的恢复比预期的要理想,这让关心他的人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因为日益康复的他,注意力越来越多地集中在他失去视力的眼睛上,他不止一次发问:“脑子里的派血要什么时候才能散?我的眼睛要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东西?”
医生按家属的要求,配合着说了一套又一套善意的谎言,劝他耐心等待。叶田田也帮忙安抚:“脑子里的淤血要散掉没那么快的,你别着急,先好好休息,休息得好才能复原得快呀!”
八月中旬,医生批准连家骐出院。在此之前,连氏夫妇就把家里大改造了一番,以利于盲人居住。连家骐的卧室更是格外精心地重新布置了,有尖锐边角的家具和易碎物品统统被摒弃,以免磕着碰着他。而房间里的实木地板也铺上了厚厚的地毯,万一摔倒了不会那么疼。
在医院住了那么久,回到家的连家骐却没有回家的感觉。虽然看不见屋子里的变化,但他能感觉到,尤其是他的卧室,一脚踩进去软绵绵的感觉和以往截然不同,变化是巨大的。
进屋后连家骐就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怔怔出神。叶田田走过去柔声问他:“是不是觉得闷,我拿报纸来读给你听好不好? ”
连家骐循着声音转头望去,眼前一片漆黑,自从苏醒后,便是永恒不变的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纵然叶田田的声音就在他耳边,但他却看不见她的脸——清水芙蓉般的那张脸。
整个下午,叶田田都在卧室里陪着连家骐,给他读报纸、读小说,他似听非听,眼睛里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晚上叶田田回家后,连家骐摸索着站起来往外走,留在房中照应他的连家骥赶紧过来扶住他问:“哥,你要去哪?”
“爸是不是在书房?我——我有事找他。”
“哥,那你坐在这里等好了,我去叫爸过来就行了。”
“不,我要自己走过去。你也不用扶我,让我自己走。”
连家骐执意推开连家骥,自己摸摸索索地往前走。在除了漆黑还是漆黑的世界里,他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迟疑,双手在空气中笔直地伸着,探索前方是否有阻碍自己前行的东西。
看着目盲的哥哥这种行走方式,连家骥心里堵得慌,说不出来的难受,眼里有酸涩的东西直往上涌。
这是连家骐第一次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摸索前行,从他的卧室到书房,有一条走廊和一个弧形楼梯。在车祸前,这样短短的路程他用不了两分钟就能走完。可是现在,他走了差不多一刻钟,期间有一次差点摔倒。
跟在他身后的连家骥赶紧冲过来想扶他,却被他愤怒地喝止:“走开,我说过不要人扶!”
终于摸到书房门前,连家骐推开门时,屋里的连氏夫妇正为大儿子的事情愁眉深锁着。连太太不免又在掉眼泪,连胜杰则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边抽边叹气门被推开后,看见独自立在门口的连家骐,夫妇俩都吓了一大跳,不知道他—个人怎么下来了。
“家琪,你怎么一个人跑下来了?怎么也没一个人跟着,有没有磕着碰着呀!”
连太太慌忙跑过去拉着儿子进屋察看一番,声音犹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屋子里浓浓的烟味,让连家骐轻而易举地得知父亲一定吸了很多烟。而他记得父亲原本在母亲的劝说下已经戒烟了的,为什么又吸起来了?而且还吸得这么凶、这么猛,同处一室的母亲显然也没有劝他不要吸。
从回家那一刻后,连家骐就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家里的变化与自己的伤情一定有着密切关系。在医院里,每一个人都告诉他他的眼睛不会有事的,只是暂时性的失明,过几个月淤血散了自然就能重见光明。但是回到家来,几乎彻底大改造过的屋子令他心生疑窦:我的眼睛不是只是暂时性失明吗?那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地把房子重新装修?装修后的卧室细节上处处都在照顾自己这个看不见的瞎子。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我的眼睛再也不会好了?
这个想法令连家骐的心陡然一沉——我将会永远是个瞎子吗?他被自己的怀疑吓到了,手心沁出一层冰凉的薄汗。
来到书房,连家骐就是想就自己的怀疑向父亲要一个明确的答案。而书房里的情形更加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怀疑,母亲明显哭过,父亲明显焦虑重重,如果他的伤势真如医生所说的前景一片光明,他们绝对不会像两只困兽般坐在书房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身体微微颤抖,声音也同样微微颤抖,连家骐朝着眼前整片整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问道:“爸,妈,我的眼睛是不是不会好了?请你们对我说实话,不要骗我。”
连太太一听,就情不自禁地哭了。连家骥走过去扶着母亲的肩膀,眼泪也无法控制地落下。
连胜杰的眼眶也红了,如果还能瞒,他真不愿意把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大儿子,能多拖一阵是一阵,尽量延长他的希望,也能让他少过几天不开心的日子。可是,看见大儿子这样执著、坚决地独自跑下楼找来书房询问,他知道了,这个儿子实在太敏感也太聪明,想要长期隐瞒他是件不可能的事。
。
“是的,家骐,之前我们一直在骗你。你的眼睛……医生说已经永久性失明了。”
尽管有所预料,听到真相的一刻连家骐还是难以承受,黑暗的世界陡然间高速旋转起来,旋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他身不由己地被吞噬了……
次日上午,叶田田再跑去连家时,发现气氛格外压抑沉重,连家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阴郁的。一问之下,才得知连家骐已经知道了真相。
“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不吃东西也不说话,整个人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坐着。田田,你去看看他,看能不能让他说话,这样闷在心里会闷出病来的。”连太太说着说着又是眼泪汪汪。
叶田田走进连家骐的房间时,他像昨天那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八月上午的明亮阳光,如金丝线斜斜织满一窗。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像坐在瑟瑟秋风中,而临着即将到来的严寒与霜冻。
有泪潮不由自主地在眼底泛滥,叶田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轻声唤他的名字:“家琪。”
他的头微微一侧,朝着她的方向看来。两道目光相遇了,她碰到了一双漆黑无比、痛苦无比的眼睛。它是那么那么地黑,黑得仿佛深不见底,所有的光、所存的希望和梦想都深深坠落在这片黑的深渊里,纵然千年万年也等不到一丝反光或回响……
这双光芒黯淡的黑眼睛,击得叶田田心中一痛,脑子一片空白。她原本想劝他、安抚他的话,仿佛也被那片黑的深渊吸走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有两行泪静静滑落。
一滴泪,又一滴泪,滴滴无声地打在连家骐的膝盖部位,慢慢洇开两团 水渍。
伸出一只手,连家骐试探地摸索,摸到了叶田田柔滑的发丝。五指在黑发间穿过,他想起了那晚等在她家楼下,她脸颊嫣红地跑下来时,披在双肩上又黑又亮的丝丝长发。心中一动复一痛:那样寻常又那样美好的情景,他再也看不见了。
叶田田泪光盈盈地伏在连家骐的双膝上,任他的手在自己的头发上摩娑。他的手冰凉,他的气息却滚热,这气息微微吹拂在她的发丝、她的额颊,渐渐地,带上了一种她所不熟悉的潮湿,泪水的潮湿。一抬眸,她看见他没有焦距的眼眸中,泪水正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一个男人的泪水,悲伤而绝望的泪水,令叶田田不能自抑地大恸:“家骐,没事的家骐。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以后的路我会陪你走下去, 我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盲杖。”
听着她的话,连家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碰了一下,生疼生疼。那是一种有了空洞的疼,那空洞小得只有他自己知道,却又大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
再过几天暑假就要结束了,转眼又是九月开学的日子。往年这时候,叶田田已经开始张罗着报到《文》的准备事宜了,可是现在的她《人》没这份心思。她满心琢磨《书》的都是自已开学上课后,怎么安《屋》排时间去陪连家骐。她一定要每天都陪陪他,现在他处在人生最低潮的时期,她必须要陪伴在他左右。
开学前两天,才从西安旅行归来的游星打电话叫叶田田一起去买新的文具用品,她拒绝了:“对不起,我没空。”
“那明天呢?明天一起去总可以了吧? ”
“明天也没空。”
“你怎么回事,什么事忙成这样? ”
暑假中发生的事情游星一无所知,她在西安玩得乐不思蜀,没怎么联系叶田田,而叶田田更是无暇给她打电话。这会儿要跟她解释也没那个时间,她赶着去连家。
“游星,先这样吧,我这会儿有事儿,以后再跟你说。”
熟门熟路来到连家后,叶田田一进门就感觉有些异样。屋子里的家具几乎都被布盖起来了,似乎不打算再住人的样子。连氏夫妇和连家骥都不见踪影,客厅里等着她的人是曾少航和陆晓瑜夫妇俩,他们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是惋惜与同情。
隐约有些明了,但叶田田还是不愿相信自己眼见的一切。白着脸,她一句话都不说就往楼上冲,连家骐的房间里已经空空如也。家具也像楼下一样,用布蒙盖着。
心猛地震动了一下,接着悠悠地荡起来。然后仿佛有一个阀门打开了,一颗心重重地摔了下去。转过身,叶田田浑身颤抖地看着跟上楼来的陆晓瑜,带着哭腔问:“晓瑜姐,这是怎么回亊?家骐他人呢?”
“家骐他走了,和家骥一起去了英国。连伯父和连伯母决定送他们过去。到了英国安顿好后再冋来。现在连家已经没有人在G城了,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那……家骐的联系方式有没有?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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