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暗说服自己不要羞赧,只当是缓一缓心事,但话一出口,还是换成了第三人称:“你说,要是一个人,你觉得他很喜欢你,完全不像是装的,可是后来却发现他一直在欺骗你,你怎么办?”
我并没有说这事关系到我自己,但齐泽轩必定是听出来了。他依然笑得温和,没有戳破我指代不明的人称,却已在潜移默化中直接把我套了进去:“他欺骗你的事情,是感情吗?”
我一时失神,并没有注意到他人称的转换:“这有什么区别吗?无论欺骗的是不是感情本身,只要感情里有了欺骗,都说明欠缺真心实意。”
“这可不一样。”他神色淡定,娓娓道来,“如果欺骗的是感情本身,那就说明动机不纯,心意不真,不要也罢;但也有的欺骗,是为了维护感情,这种情况,就需要再斟酌斟酌。”
我皱着眉头思索一番:“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出于哪种情况,我已经分辨不清,也想不通,脑袋里一片乱麻。”
他把茶杯稳稳地放到桌上,一双眼沉静而有力量,顷刻令人放松下来。他说:“那事情的前因后果是怎样的,你总记得起来吧?不必掺杂任何感情,只叙事,我这个局外人来帮你提点意见。”
我没有任何防备,在他的循循善诱下,从施春洋到井队开始说起,草草带过树林里发生的事,说道他和施父的交涉、我们如何从井队回到城市、月月打断了他的腿、他父母对我的态度……一直说道昨天我们在医院门口看到施春洋父女两人,真相大白。
我说了整整一个时辰,从始至终,齐泽轩都没有打断我,只偶尔在困惑处提出一两点问题,也不知在思索什么。饭菜早已凉了,我也终于说完了,齐泽轩仍沉吟着。
“泽轩?”我试探地问了问。
“嗯,我在想。”他端起桌上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你已经看明白了他的欺骗和隐瞒,那我接下来就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为他辩护一下。”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郑重地点点头:“你说,我听着。”
齐泽轩的眉间淡如暮霭,却又成竹在胸:“第一,叶煕阳打断施春洋腿骨的时间,是在为他开脱之前吧?”
我不假思索:“是。”
“这就对了,施月月为什么要打断熙阳的腿呢?你只看到了这冤冤相报的关系,却忽略了他是为你对施春洋动了手。如果他当真只是为了帮施春洋开脱而接近你,又怎么可能先打断施春洋的腿?”
我咬着唇思索着:“是有些道理。”又觉得不能凭这点为他轻易开脱,“可那是他情急之中的举动,之后的事,实在做得太让人心寒。”
他温和一笑:“好,那我们再说第二点,你想要回城,他是不是二话不说马上就跟你回来了?调离的程序不可能那么简单,他中间肯定默默做了很多工作,还提前租好了房子。这心意,你总不能忽略吧。”
我垂头,嘟囔着:“或许他本就想回城也说不准呢。更何况,那房子也不是他找的,只是施月月那时喜欢他,为他献殷勤罢了。”
闻言,他只是淡淡一笑,招呼船外穿着青花瓷旗袍的服务员进屋,换了一壶新茶,为我细心倒上。
“第三点,我就要问问你了,你觉得他做这些事情,是出于本心吗?”
我一愣,昨晚熙阳再三强调他不是出于本心,那时我说什么也不信,此刻却有些犹疑:“我不知道。”
齐泽轩似是早就猜到我的回答,坦然地说出他的猜想:“我觉得不是出于本心。”
我不服气:“你又不是他,怎知他心中所想?”
“你刚才说他多次和父母争执,而且曾经在争执中隐隐约约提到这事,可见他本身是不赞成这样做的。你想想,如果他当时不帮施春洋隐瞒,他父母会怎么办?”
我端着手,仍然倔强:“我怎么知道?”
面对我的怨气,齐泽轩反而笑得愈加亲和:“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但我认为他们不会袖手旁观,如果那样,后果说不定会更加严重。再且,叶煕阳夹在你和父母中间,他能怎么办呢?一方面要顾忌你的感受,另一方面又不能忤逆父母,只能选择瞒着你了。”
“这话我不同意。”我心中着急,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如果真是父母强迫,那他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闻言,齐泽轩只是耐心询问:“他本来可以直接告诉你,可他如果真的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停顿了两秒,这才答道:“他那时与我就有一些交情,左右施春洋没真正对我造成伤害,如果他说实话,我也愿意忍气吞声。”
齐泽轩摇了摇头:“雨澄,你或许会选择忍气吞声,但同时心也寒了,也不可能再接受他。从他的言行中,我感觉他十分害怕失去你,才会有这样的隐瞒。”
我的心中已有动摇,又默默将昨夜的话语回溯了一遍,闷哼一声:“这么说,他欺我骗我,反倒是爱我的表现了?”
“爱一个人应该有什么表现,我不敢说;但你自己肯定能够感觉得出来。你的行为可以欺骗,但心是不会欺骗的,他到底对你好不好,感情几何,平常琐事都看得出,就不用我在这里跟你剖析了。”
我的心一软,回想起叶煕阳在每个艰难时刻陪我的点点滴滴,心中的怨怼也削减了几分。面上看不出表情,一时间也想不出应对的话语,只说出一句:“泽轩,你倒是很有经验,说得像个世外高人。”
他闻言蹙了蹙眉头:“不是经验,是理解。我上次就同你说过的,我虽然不了解他,但我站在他的角度,也能理解一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楚和隐忍,你有,望舒有,叶煕阳为什么就不能有呢?”
叶熙阳会有怎样的苦楚呢?这竟是我从未想过的问题。
当初望舒只用四天就和周娅楠在一起时,我说什么也不信,总觉得他事出有因;后来他入狱以后对我百般拒绝,我便在心里为他找了万种缘由。但如今我面对叶煕阳的欺瞒,竟然从未去考虑,他是否处于两难,又是否出于本心?
齐泽轩为我空空的杯盏又注入一杯茶水,翠峰绿玉发着嫩叶,在杯中沉浮辗转。他说:“其实,他到底爱不爱你,你自己已经做了回答。”
我的心中正是纠结,听了他这话,更加困惑,却只是垂头沉默不言。
他耐心解释道:“你心里难受,却依然对他话语狠戾、刻薄刁钻,为了什么呢?因为你知道他喜欢你,唯有当你确信这一点时,你拥才有肆无忌惮伤害他的资本。因为你知道,你的冷言冷语对他是最有用的打击。如果他全然没把你放在心上,你撂下的话再狠,也是没用的。”
我细细品味着他的言语,几分恍悟,几分酸涩,也仍余有几分迷惘:“我需要再想想。”
幽黄的光趁得齐泽轩眼中的神采愈发清亮,他释然笑笑:“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他的好坏你都心里有数,剩下的,全在你自己。”说罢,招呼着守在船外的人,“麻烦把菜重新各上一份,都凉了。”
他的话出口,我才发现自己真是饿了。肚子咕噜叫了几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齐泽轩笑笑:“谢谢你啦……”
他对我淡淡再笑,这木质小船,幽暗灯光,精致小菜,浅浅情致,还有齐泽轩的温柔笑容,每一样都令人心神舒缓。我觉得自己好多了,终于抛却了从昨日到现在的恹恹情绪,拿起筷子专心吃了起来。这满桌的菜色精美,放入口中,更是唇齿生香,满心舒怀。
齐泽轩送我回到出租屋楼下,临走前体贴叮嘱道:“无论怎样,你要保重好身体,别让自己过得太压抑。”
我点点头,真心诚意地感激:“我明白,也代我向齐奶奶问好,就说你今天圆满完成安慰我的任务。”我放低声音,浅笑道,“我真的好多了,谢谢你。”
“不用谢,荣幸之至。”齐泽轩的车渐渐远去,上楼之前,我抬眼向住处的阳台看了一眼,倏然发现叶煕阳正趴在窗台的栏杆上,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我。
☆、082 原谅有条件
我进屋的时候,叶煕阳已经坐在沙发上,颓丧着头,面色沉峻,只开一盏昏暗的薄灯。
这个黄昏安详得不着边际,我看着他修长而悲伤的身影,如同落入黄昏的木纹,明明灭灭,若即若离。
我打开了大灯,“啪”地一声熄灭了昏暗。明亮的灯光下,他看我的眼睛如同漩涡,嘶哑着喉咙,说道:“雨澄,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低声重复道,晚风慢慢收拢,在我骨节里笨拙地飘扬。
他扯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容:“玩得还开心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他:“你一直在等我?”
他垂头吸了一口气,鼻息间藏着哽咽,似是万分悲凉:“我还可以等你吗?”
我看着窗外的暮光细碎,心也被他凄凄切切的问语淋得潮湿,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轻声解释:“熙阳,你想多了,齐泽轩只是希望我能多陪陪他奶奶。”
他嘴角勾起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你还愿意和我解释,真好。”
我感觉到叶煕阳有意的排斥和抗拒,不愿让误会再深入一层。经过齐泽轩的一番劝说,昨夜的悲愤已减淡许多,实在不希望叶煕阳曲解他的用心。
我沉色道:“我这一趟出去,齐泽轩同我分析了一番,我和你的事,我也想得更明白了些。”
他眉间一紧,满是敌意和悲凯:“你确定要离开我了?”
我的火气腾地往上窜,叶煕阳平日里大方阳光,为什么每次提到齐泽轩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不禁生气道:“你不要总是对齐泽轩充满敌意,别人好心好意帮你说了一大堆难言之隐,你三言两语就把他给判黑了,白费了一番好意。”说罢,愤怒甩手正欲离开。
闻言,他眸光一闪,抓住我的手腕惊喜问道:“真的?”
我没好气地抽出手,也不再离开,在原地揣着手忿忿道:“真的。”
心中的火气还在往上窜,我气叶煕阳随意怀疑齐泽轩的良苦用心,更气我快要脱口而出的原谅话语被他的敌意生生掐断。
熙阳,在什么样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你为何总是不懂得呢?这样一个态势良好的局面,竟能被你处理得如此糟糕。有时候女人想听的,真的不是你承认错误的那一句句毫无意义的对不起,而是真诚的解释、坦诚的目光。要是说开了,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不理解的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猛然一滞,想起了齐泽轩的话来。是不是我对熙阳太过苛刻,所以才会要求他的一言一行必须符合我心中的设定呢?我在熙阳面前总是骄傲的,或许是坚信自己拥有他的**爱,因而格外有恃无恐。曾经,望舒有事隐瞒我时,我只想着要如何理解他,为他开脱;而熙阳瞒着我,我却从不去想理解,而是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同样的我,为什么对不同的人有着这样迥异的差别,到底哪种才算是真的爱?爱是谅解还是苛求,是卑微还是骄傲,是隐忍还是发泄?我不懂,越深陷其中,越不懂。
熙阳捉住我的手,眼神里带着希冀:“雨澄,你可以原谅我吗?我犯下的错,一定会慢慢弥补你。我明白你一定很难过,可我也不比你好受……”他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你如果愿意,我可以把余生都用来弥补。”
我听着窗外的蝉鸣冰凉,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终究还是心软,见不得他颓唐悲伤的模样,也还记着他对我点点滴滴的好。我原本就有心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又加上齐泽轩有理有据的劝解,以及病房中事先许下的原谅承诺,最后还是放下了怨怼。
“好,我原谅你。”我微微垂下头,“我明白你也有难处,虽然恨透了你骗我,但毕竟事出有因,我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可是,下不为例。”
他猛地抱住我,惊喜万分:“雨澄,谢谢你能给我弥补的机会,我差一点以为你真的要走。以后……以后不会绝对再发生这样的事!”
我语气平静,似是毫无波澜,心中却是翻涌,“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和你商量,希望你答应。”
他眸光毕现,不住地点头,眼中的期待愈加浓郁:“我答应你!你原谅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沉吟两秒,方才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在望舒出狱以后,让他住进来。”
他点头的动作瞬间僵住,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刚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又噎了回去,沉默了半饷,终于回答:“好。”
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被我尽收眼底,也知道这要求十分难为他,轻声问道:“熙阳,你知道望舒的父母从他成年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吗?”
他身体一怔,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抿着唇,细细解释:“他一直一个人生活,出了事故以后,又丢了工作,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们俩逃离了责任,牢狱之灾本来跟他完全无关的,对吗?”
熙阳的面色动容,沉吟半饷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的确是我们亏欠他的,之前我也答应过你,能帮的会和你一起帮他。”
“就算我们不欠他的,作为朋友,这也是应该的。刚好王梓梦九月就搬到学校,也特意说过可以让我们的朋友过来住。我们这片是各种石油公司的中心地带,对他找工作很是方便。”
或许是因为心怀愧疚,今天熙阳句句话都顺着我:“说得也是,不该事事都拿欠债来衡量。”
我终于舒展开笑容:“你和他在井队集装箱里一起住了几个月,也应该习惯了。”
闻言,他皱了皱眉:“雨澄,你明白的,这不是我能不能习惯的问题,我是担心你还……”
我打断他的话:“我答应过你的事,我记得。我不会再追着望舒,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叶煕阳仍然眉头深锁:“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担心……”
我沉静着,等着他说出下语,他却自己吞下了后面的言语:“罢了,担心没有用,如果真的留不住你,是我自己没本事。”
我在心里也叹了一口气,他欺骗我的这件事,虽说表面不再计较,可内里难免会有芥蒂。想到熙阳曾经算计过我,虽然知道事出有因,心中依然不是滋味。对于望舒呢?曾经我默默爱着他的四年过去了,如今我陪在熙阳身边的大半年又过去了,我已分辨不清到底对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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