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瞟了我一眼,似乎含着怒气,递过来两张纸:“给。”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借着昏暗的月光,模模糊糊地看清了字。
“监狱会见申请书?”
“我猜你想要见他,给你拿了一份,申请后会通知你,在监狱探视日可以去看他。”他的声音有些生硬,有种故作冷漠的千里之外:“你去和他说清楚吧。”
“谢谢你。”我小心翼翼把这张纸收在随身携带的包里,又想起什么,问他:“你不去吗?”
“我见过他了。”
我惊异:“什么时候?”
“今天庭审的时候。”
我有些困惑:“庭审的时候,还可以和家人朋友说话?”
“不可以,但他私下托人给我带了一句话。”
“他说什么了?”我忙问。
“等你见到了,自己去问他吧。”他回避了我的问题,挥手和我告别,临走出门口,才回过头来提醒我:“别忘了还有第二张纸。”
我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拽着薄薄的一页。
讣告。11月20日上午八时,在青山公墓礼堂举行罗毅同志追悼会。
☆、035 掌碗仰酒人
早晨五时的青山公墓,人烟稀薄,萦绕着肃穆和萧索的气息。
走过一排排冰冷的墓碑,岁月一步步淹没我身后的脚印,人生这一段路,永远寻不得返程的方向。
黎明未醒,天色是混沌不清的黑灰,我着一身素色,独自一人先行来到公墓,提着一打啤酒,与罗队长道一句最后的珍重。
我与他,虽然仅有过**对白,却是难得交付了真心实意的朋友。我敬重他,佩服他,更为他的经历而喟叹不已。如今斯人已逝,时间仓惶地凋零在季节的尽头,我唯有独守畅快淋漓的风景,再与风中的他来一次坦诚对饮。
青山公墓的礼堂对面,有一处观望的高台,我拎着酒颤颤巍巍地爬上去,冷风凛冽,灌得我牙齿发颤。
到了高台之上,我才发现竟有人比我更先来到这里。他掌碗仰酒,喉结咕噜咕噜地蠕动着,狠狠喝下一碗,仰起头又是一碗。
这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全然不理会我的到来,只顾兀自灌着。那仆仆风尘的面目沾着沧桑的胡渣,却又似纯然无知的孩童,仿佛世事都化为手中那一碗酒,非要酣畅淋漓、不醉不归。
这模样,突然令我想起那夜的罗毅,沉默不语着,灌了一瓶又一瓶,心中藏了无限的往事,跳跃着无言的执着。
一股懊悔涌上心头。知心人难得,可我却没有机会再懂得他更多了。人与人接壤,我们能诉与彼此的,不过是片面辰光,而他最深的孤独,我尚且不懂,也永远来不及去懂了。
那男人不理会我,我便也不打扰他,提着酒在高台转悠,准备找一个可以观望礼堂的好位置,和即将远行的罗队长再叙叙旧。
找来找去,竟发现那最好的独个位置,已经被那个掌碗仰酒的男人占了去。
我本想和他商量着让个座,但见他喝得如此悲壮,情与景都似倾注在那狂饮的动作间,便也不好意思再提,提着酒坐在他旁边,互不相扰。
我取出一瓶酒,却发现自己没有带开瓶器,不禁一阵苦笑。此次与那夜的经历,居然重叠相似,罗队长,这是你在冥冥中与我干杯吗?
我把啤酒瓶凑到嘴边,正欲用牙齿撬开,一旁的男人突然一把抢过我手中的啤酒,又拿出另外一瓶,将两瓶的瓶盖咬口相互勾住,左手的啤酒放在石板上,用大拇指和食指扣紧瓶盖,右手使劲提另一瓶的瓶身,啤酒“嗞——”地打开了。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我在心中叹了一声惊艳,默默赞叹。他把开好盖的啤酒递给我,对我会意地笑笑,又是沉默着自顾自饮酒。
这一串动作下来,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却莫名觉得亲近起来,一种默契的氛围升腾在我们周边。
我一口饮下半瓶,偷偷打量起身边的人。
他的年龄和罗毅差不多,但周身都浮动着一股刻骨的忧郁。但即使如此,方才他对我会心的一笑,却像是真心实意、由内而发。
他为何在此饮酒?挑了这样一个对着公墓礼堂的好位置,他也是为罗毅而来吗?
☆、036 不知之情谊
我没有问出口。能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默默饮酒之人,必定有满腹的心事。他是,我也是。
我低头呷了一口,冷风吹胀我的眼睛,突然又想哭。
好想,好想再来一次迎风对饮,这一次,我们只谈诗情,不提沧桑,可好?
几口下去,这剩下的半瓶也喝完了。我学着身旁男人的样子,想要自己启一次瓶盖,动作却生涩得很,怎么也打不开。
他看了我一眼,沉声接过我手中的两瓶酒,又是一串漂亮连贯的动作,酒嗞嗞冒出了气泡。
我向他点头致谢,并不说话,他却出人意料地开口了。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了。”微薄的晨光将旷古的宁静注入他的侧脸,带着神秘而忧郁的光环。他看向我:“小姑娘,你为什么要醉?”
他身上那种刻骨的伤感笼罩了我,让我不自觉地愣了一下,端然答道:“为的是知音之情。”
他呷一口酒:“好,好个知音之情。”
“你呢,又是为什么来?”
他苦笑,那神情,竟和罗毅那夜惊人地相似:“我和你相反,我来,为的是不知之情。”
“既然不知,何来有情?”
“有情却不知,用不知成全各自的生活,这是有情。”他叹了一口气,神情模糊:“可我现在也不清楚,这份不知到底是不是我们想要的了。”
我犹豫着,还是试探性地问了出来:“罗毅?”
他明显一怔,低垂下眼,又是恍悟:“怪不得,你和他一样,竟都有拿牙齿开啤酒的坏习惯。”
我想起那夜,罗毅轻松地用牙齿撬开瓶盖,咕噜咕噜便是灌完了一瓶,那吞咽的声音如在耳边。他用牙齿开酒的动作如此连贯,怕是早就习以为常了。
那男人讪讪笑道:“以前我就跟他说过好多次,他不听,学不会我的方法。”情绪又转为低落:“刚才看见你,的确让我想起他来,自然而然替你开了酒。习惯使然,有些唐突,你不要介意。”
寥寥几语,好像有尘烟世事洞穿而过,含着无限的哀伤和愁思。
我摆摆手:“哪来介意,还要谢谢你。”
一时无话。我突然有了许多想问的,关于罗毅的人生,关于这份不知之情,关于他俩之间的情谊与瓜葛,却不知从何问起。
他闭目定神,问我:“你和老罗认识多久了?”
我默默算了一下:“只有……两个月。你呢?”
他长舒一口气:“我现在四十五岁,和他认识,刚好三十年了。”
我一下子觉得有些羞赧,我与罗毅仅仅相识两个月,便妄称知音。而眼前这个男人,竟把三十年的情谊,化为一句“不知之情”。
他继续说着:“十五岁时,我们还是高中同学,做了同桌。后来又读了同一所大学,找了同一份工作,去了同一个井队。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总是能撞到同一块,以为只是命运安排的缘分。直到最近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并不是。”
此话一出,敲击得我的心雷阵阵。惊鸿划过,脑海中不停地回响起那夜罗毅怅然的话语,他说:“我年轻的时候,曾爱上不该爱的人……”
☆、037 何论爱对错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敢不确定。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三十年的情,便是太深、太重、太痛了。
我试探性地说:“罗毅或许和我说过你。”
“哦?或许?”他的眼中闪过光芒:“他是怎样说的?”
我斟酌字句,却不知怎样才能说得委婉,便照了原话:“他说,他曾爱上过一个,不该爱的人。”
他听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陷入沉默。
他侧身,又倒了一碗酒,双手执碗,举过眉心一饮而尽,一苦,二甜,三回味。半生的滋味,都在胸中了。
饮完,他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我:“和他一起读书、一起在井队工作的时光,想起来,真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了。更新最快最稳定”
这快乐剜痛了我的心,连风都透着大气与悲怆。这一段隐瞒了三十年的情,今日倏忽在我面前不遗余力地展开,让我有些承受不住,一下子懂得罗毅那晚的沧桑和无奈,终于理解了他的苦与泪。
身边的人继续追寻着往昔的倒影:“后来,我结婚了,也离开了井队,这次,他没有再跟来,我却再也找不到和他呆在一起的那种幸福感。这份情,我不愿承认,他也从不说,就这样互相耗着。我强迫自己不联系他,直到听说他也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女儿,这才以为自己解开了心结。”
他自嘲地苦笑:“要解开心结,哪有那么容易?”
“那……既然你们都从未说过,你又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
“他的前妻昨天来找过我,递给了我一箱东西。”他顿一顿,在回忆中细数:“他和我高中时上课传的纸条,大学时我替他做的作业,我的学生证、工作卡,我和他偷偷下河游泳时丢在泥地里的工服,我陪他一起在郊野过生日时烧剩的蜡烛……太多了,每一件都是记忆。他的前妻因为发现了这些跟他离婚,可他依然没有告诉我,把一切咽到肚子里,直到昨天我才知晓一切。”
我听得心悸,那细细密密的物件,暗藏了多少隐忍的情。罗毅,这样好的一个男人,命运待他,确实不济。他承受了三十年爱而不得的缄默,又隐忍着亲生女儿对自己的疏离,人世漂泊无常,有谁知他独自在井队的寂寞荒野熬过了多少冷夜?可惜,他熬过了冷夜,最终也只能归于冷夜……
男人的脸上爬上了沧桑的斑驳:“原来,这真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他对我,用情更深。可是,再深的感情,再恰好的两情相悦,终究只是个错误啊……”
我已说不出话来,那夜同娅楠一起看《断背山》的画面浮现在脑海。原来,这一切早有预兆。娅楠对罗毅的疏离,她看断背山后对剧中情谊的驳斥,都在这个公墓追悼的清晨,有了更加明了的解答。
可是,爱,又何论对错呢?
我和他在高台上碰酒干杯,为了同一个曾经陪伴我们度过孤独岁月的人。迎风对饮、酣畅淋漓,直到八点的钟声即将敲响,追悼会开始了。
☆、038 冲散问询意
追悼会的布置庄严肃穆,哀乐奏起,人们垂目静立,无一不悲伤凝重。更新最快最稳定
高台上的男人没有和我一起来,他说,近人情更怯,既然从未说出口,那么在这最后的当口,只要远远看看就好,自己绝没有勇气去面对他已经消弭人间的事实。
罗毅生前,无论是在同学、朋友还是同事中,都有极好的口碑。因此,今天追悼会来的人格外多,花圈和挽联在礼堂外摆了一层又一层。
我奉上挽联:“灵魂驾鹤去,正气乘风来。”
如今经过今早那一番饮酒畅谈,哀思之情,比写下这幅挽联时更甚。
转身欲走,发现娅楠早就站在我的身后,眼睛发红。
“娅楠,节哀。更新最快最稳定”我轻声说。
她吸吸鼻子:“我爸爸去世前,来找过你吗?”
“嗯。”我点头。
她的眼里有些哀求和期待:“他可曾说了什么?和我有关的。”
我回忆起来,那天晚上罗毅说的,多是悲伤和无奈的话语,这些,自然是不能告诉娅楠的:“他说,他是真的很爱你,希望你可以学着理解他,不要再责怪他。”
娅楠的喉咙哽咽,艰难地吞下一口水:“好,好……我记住了……”她抬起头,泪水氤氲:“雨澄,谢谢你,此时还能告诉我这些。”
“你我不必这样客气。”我与娅楠的关系,从最初的和善体谅,再到互相揣度,再因为望舒而分崩离析,而如今,一切恩怨消散,我们又回到原处。
“娅楠……”我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说:“望舒判刑的结果出来了,一年。”
她神色淡淡,但依然掩不住那一瞬间的动容,垂头低声说:“我知道。”
我忍着心疼,虽然不知望舒和娅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问她:“你要不要看看他?”
她摇摇头:“不用了。”
我顺势问出了心里暗藏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呢?你和望舒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她有些为难的神色:“雨澄,其实望舒他……”
“娅楠。”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扶住娅楠的肩。
“妈。”娅楠叫着那女人,向她介绍我:“这是我在井队的朋友,左雨澄。雨澄,这是我妈妈。”
我点头致意,心里隐隐有些失落,好不容易把话题引到最关键的部分,却又被打断了。我打量着这个中年女人,发现她长得非常美丽,即使面色憔悴,也掩盖不了那举手投足的优雅气质、那眼角眉梢的迷人魅力。
这样的女人,却成为了一场炽情的牺牲者,实在惋惜。她必定是相当爱罗毅的,不然也不会在他去世以后为他操持葬礼和追悼会,还特意把罗毅的旧物送给了一个她应当恨到骨头里的男人。
这份惋惜,使我忘记了继续追问娅楠刚才的问题。很快,又有其他人围在娅楠和她母亲周围,纷纷表示安慰之情。来宾代表的致辞恳恳切切,伴着哀乐的袅袅不绝,彻底冲散了我的问询之意。
这时,手机响起短信的震动,我打开信息,监狱的《会见通知书》已经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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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 狱中哽凝噎
这些年,我一直渴望有一个机会,可以和望舒面对面,毫无顾忌地彼此说说心里话。
现如今,这机会终于来了,却是在牢狱之中。
隔着监狱的铁栏杆,我直视他的眼睛,千言万语,都凝在深意的眸光中。
来之前,我准备了许多话题。从轻松闲谈,到逐渐引入,再切入正题,设计得一环扣一环,可是面对望舒,这些话都哑在喉咙里,只想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都沉默着,空气细碎,各色的情绪在我的骨节里胆颤,气氛安静得不着边际。
我熬不住沉默,终于开了口,垂着头,声音细若游丝:“望舒,对不起……”多的不能说,说不出口,监狱的环境也不允许说。
望舒凝着眉头:“雨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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