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虽说也对公交公司进行了整顿,但公交车的疯狂劲儿一点也没减下来,相反,因抢道发生的事故却隔三差五就见诸报端。车子一个急刹车,秦西岳被颠了起来,头差点撞到车顶上。他正要跟司机理论,猛然发现一个人影钻入了他的视线。
“停车,快停车!”秦西岳冲司机大叫。
公交司机刚刚躲过了一场车祸,头皮还在发麻呢,哪能顾得上秦西岳的叫喊。秦西岳在车窗里眼睁睁望着那个人影儿离他远去,眨眼间便晃过了黄河铁桥的桥头,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自个儿却无能为力,便暴跳如雷地吼道:“我让你停车,你为啥不停?狗东西,啥时候你才能把车开得像个车?”
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儿,一听秦西岳骂他“狗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了个急刹车。车子“吱”的一声,险些顶在前面一辆长途车上。车内的人被惯性推得聚齐了往前栽。秦西岳没抓扶手,整个人腾空甩了过去。若不是正好撞在一老太太怀里,怕是今儿个他那口花八百块钱镶的假牙就给崩了。
“你骂谁?”司机从驾驶座上跳过来,一把揪起秦西岳,没容分说就扇了秦西岳一个嘴巴!
这一嘴巴扇的,全车人都给震住了!
本来车上的乘客就对公交车怨声载道,不坐吧,它是个车;坐吧,每次都提心吊胆。今儿个这连着两场惊险,差点让所有的乘客全都魂飞体外。大家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来呢,就见年纪轻轻的小司机打了头发花白的秦西岳。这一下,车内的乘客不干了,全都挤过来,围住了小司机。
“揍这狗日的,年纪轻轻不学好,敢打老人!”
“带他去派出所,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太无礼了!”吵闹声响成一片,人们七嘴八舌中,就听有人惊呼,刚才被秦西岳撞翻的老太太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车内更乱了,卖票的小丫头本来还想给司机帮腔,一见老太太真的倒在车内,浑身发颤,吓得脸色骤变,说不出话来。
秦西岳扯开小司机的手,只说了句:“小伙子,今儿个我没工夫跟你讲理,下次坐你的车,我再跟你慢慢讲。”说完,撇下愤怒的众人,跳下车,匆匆沿着刚才的来路,朝黄河铁桥追去,一路上迎向他的,是络绎不绝的人流与车流。那个在车里看见的人影儿,哪还找得着啊!
追出好长一截儿,秦西岳无奈地收住步子,喘着粗气站了一会儿,心想:会不会是自己看花眼了呢?怅然转身,朝桥北自家所在的水车湾走去。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已越过西山顶,慢慢向天际坠去。夕阳把一天里最美的色彩洒下来,轻轻包裹了黄河铁桥,也包裹了桥下那静静流淌的黄河水。走在桥上,秦西岳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小司机扇的那一巴掌,早已让他忘到脑后,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还是那张面孔,那个位高权重、深藏不露的省委要员!
半个小时后,秦西岳回到了家。秦西岳住的是一座老式四合院,这院子原本很大,曾是银州颇负盛名的梅家花园,是黄河边上的一景。里面不但有西北人难得一见的奇草异木和小桥流水,更有深不见底的故事,和淹没在故事深处的那些悲悲切切、若明若暗的人。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小院再也看不出当年的繁华,更闻不见传说中的那股腐化气息。纵是这样,这院落跟水车湾别的院子仍是迥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秦西岳现在住的,只是原来花园中最败落的一处,一个叫作“听水坊”的下人住所。
院子里静静的,这院子最大的好处,就是静。秦西岳住进这儿二十多年,最喜欢的,就是这份静。推开院门,他的目光略带怅然地冲里面望了望,仿佛一个离家数年的老人,拖着一身疲惫,重新回到了故园,那目光,就有一层很深的味儿。姚嫂听见门响,走出来,一见是秦西岳,惊讶地问:“秦老师,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秦西岳冲姚嫂笑笑,说:“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秦西岳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保姆姚嫂放假,这是他在路上就已想好的。等姚嫂进来,他说:“你回去吧,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没给你放一天假。你去把家里的事儿处理一下,等我这边休息满了,再给你打电话。”秦西岳当然不能跟姚嫂讲实话,只说自己刚下完乡,加上年纪大了,院里体谅他,给了他一个月的休息时间。姚嫂家在定西,一个很苦焦的地方,因为丈夫有病,干不成重活,大儿子正在北京读大学,小儿子明年又要高考,家里钱紧得快要催着命了,这才一狠心,跑到省城做保姆。一听秦西岳给她放假,姚嫂欢喜得不成。她真是想家想疯了,想得头发都掉了不少。乡下女人不像城里女人,家始终都在自个裤腰带上拴着,走到哪儿都放不下。三个月没闻见家的味儿,姚嫂这心里,早已没别的味儿了,当下就要收拾东西,连夜去坐火车。收拾了一半,忽然望见秦西岳脸上有伤,嘴角还残留着血丝,忙问:“秦老师,你的脸咋啦?”秦西岳这才记起挨打的事,他硬撑着笑笑,说:“没事,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姚嫂也顾不上细问,匆匆将行李收拾好,要跑去跟可欣说再见。秦西岳制止了她,说:“你去吧,这钱你拿着,路上给家里人买点零碎。”姚嫂硬是不拿,说已经拿过工钱了,哪能再多拿钱。秦西岳说:“让你拿你就拿着!这么久不回家,总不能空着双手进家门吧?”一席话说得姚嫂的双眼立马就湿了。
送走姚嫂,秦西岳在院子里平静了一会儿。这事太突然了,一时半会儿的,他还转不过弯来。不过也好,他们这样做,等于是提醒他,他的坚持是正确的,这些年的努力,也没白费。他正考虑着要不要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个电话,把情况反映一下,可欣屋里传出了声音,好像是她醒了。秦西岳慌忙奔进去,见躺在床上的华可欣正要挣扎着坐起来。
华可欣一直有病,这病是惊的,吓的。这些年她一直卧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跟人交流。前年,可欣的病有点好转,能扶着拐杖下地了,思维也渐渐正常了,谁知突然而至的一场变故,又把她给打倒了,病情再次复发,到现在,还是不能开口说话,别人说话她也听不懂,就像傻子一样,吃喝拉撒都要别人照顾。
“可欣你别动,我回来了,要什么,我给你拿。”秦西岳边叫边奔过去,扶住了华可欣。华可欣傻傻地望着他,望了半天,忽然咧开嘴,很是恐怖地一笑,又倒下了。
可欣的样子再次刺痛了秦西岳。这些年,每次跟可欣单独在一起,秦西岳的心,就会被浓浓的悲伤压住。有时候他往沙漠去,也不能不说没有逃避的意思。人是不能长期被悲伤压住的,压久了,自己也会疯掉。
陪可欣坐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秦西岳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思思的声音,当下激动得不行:“思思,真是你?你咋在这个时候打电话?”
“爸,你怎么在家里?”秦思思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老爸,一下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儿,“我想问问姚阿姨,我妈的病这两天好点没,结果却逮着了你。爸你啥时回来的?你不是说还得在沙漠里呆好久吗?”思思是个孝顺的孩子,比起儿子如也来,秦西岳更喜欢这个女儿。可惜子女们一大,就都鸟一样飞走了,秦西岳拦不住,也不能拦。
“爸请了假,想休息一段时间,顺便也照顾照顾你妈。”秦西岳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不让思思听出有什么不对劲。
“早该这样了!治沙治沙,你治了一辈子沙,不照样还是沙尘漫天吗?我倒是心疼我妈,孤孤单单的,没人陪。”思思跟她爸说话,从来是没遮没拦,想起啥便说啥。秦西岳也不计较,爷俩抱着电话,烫上了。后来秦西岳问,欧阳那边的事怎么样了,投资的事到底有没有影子,可别干那种投机取巧的事。秦西岳对投资的事不大懂,也懒得跟女婿问。对欧阳,他一直缺少好感,到现在还是如此。他常听新闻上说,这儿是假投资,那儿也是假合作,目的都是想骗落后地区的钱。他怕欧阳会做出什么事来,坏了女儿的一生,就想提醒思思,多操点心。没想到思思却说:“他的事我懒得管,反正他们到处投资,谁知道呢。”
“思思这可不行,他是你丈夫,你怎么能不管?”
“爸!”思思嗔了一声,“他们是国际投资公司,很多事都是保密的,可不像国内,啥事都能跟老婆讲。”
“啥国际国内的,一家人就不能瞒。你告诉欧阳,要做事就正正规规做,别动歪脑筋。他要敢打馊主意,我饶不了他!”
“爸,这点你放心,欧阳还不至于那么损,再说河阳投资的事,可能有变化,他们公司正在研究呢。”
秦西岳“哦”了一声,没就这个话题再多说,问了几句女儿的生活,叮嘱说:“别太劳累,要注意休息,别老拿身体拼。你跟你妈一个性格,工作起来,比我还狂热。”思思有点感动,硬撑着笑了一声:“爸,不跟你扯了,我要忙去了。你也要注意身体,记着陪我妈去医院,过两天我寄药来。”
思思在香港一所大学做助教,教的是中国古代文学。本来秦西岳铁定了主意要她在国内发展,谁知她却因为一个强逸凡,硬是跑到了香港。到香港没两年,竟又移情别恋,爱上了欧阳默黔,不等秦西岳这边发话,她便把自己嫁掉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理解不了。
跟女儿通了一番话,秦西岳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停职就停职吧,反正缺了他秦西岳一个,天也不会塌下来。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把胡杨河流域的问题思考一下。这是大事,这次一定要拿出一个系统的方案来,再也不能学上次,考虑不充分就将方案提交上去,结果弄得方方面面都很被动。
这次实地查看以后,秦西岳对自己提出的关井压田,也产生动摇了。他想在下一个方案里,对其进行补救。是的,一个方案或是政策,如果最终还是伤害到农民的根本利益,这方案或政策就是有缺陷的,不完善的。环境是要治理,生态是要保护,但农民的切身利益,也不能不考虑。这是秦西岳这次下去后,得到的最大启发。
晚上八点,周一粲突然打来电话,开口就问:“怎么回事,秦老师,院里怎么能停你的职呢?”秦西岳刚给华可欣喂过药,哄着她睡下,脑子里还在想着白天车上看见的那个身影,周一粲这个电话,一下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你是听谁说的,怎么现在啥事儿都不能过夜?”对车树声的这位夫人,秦西岳向来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这是两家的特定关系造成的。车树声较秦西岳年轻,论资历、论年龄,他都该算晚辈。事实上他也是秦西岳的学生,当年他读研,秦西岳曾给他上过课,他们的感情就是在那时建立的。等进了沙漠所,他一直给秦西岳做助手。两年前沙漠所调整班子,原定要让秦西岳担任所长,可秦西岳坚决不当这个“官”。院里斟酌来斟酌去,最后让车树声扛起了这面旗。但在秦西岳面前,车树声从没拿自己当领导。车树声跟周一粲结合在一起,当初是由华可欣做的大媒。一开始小两口也算恩爱,慢慢地,周一粲的志向变了,两人间的隔阂便多了起来,特别是周一粲要走政道,车树声坚决不同意,两人为此还闹过很深的矛盾。可惜周一粲主意已决,不顾丈夫的强烈反对,毅然地踏上了仕途,并表现出强烈的政治欲望。到河阳担任市长后,周一粲尽管有所掩盖,或者进行了刻意的收敛,但秦西岳明白,掩盖只是一种手段,一种策略,掩盖的背后,才是她越来越明确的从政目的。对此秦西岳不好评判什么,人各有志嘛,谁也不能对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但他有点担心,一个人如果政治目的太过强烈了,是容易走岔路的。有野心不是件错事,怕的就是野心左右了人的意志,这种教训不是没有,但秦西岳又不能提醒她。毕竟,他是个对政治一知半解的人,但骨子里,他反感一切伪装的人。他认为周一粲这两年在河阳的表现,至少带了伪装的色彩。特别是她对强伟还有乔国栋的那种尊敬,更像是作秀。凭他对周一粲的了解,周一粲是不会真心尊重自己的政治伙伴抑或是政治对手的。她在政治上的日趋成熟,既证实着秦西岳对她的判断也加重着秦西岳对她的担心。秦西岳对她敬而远之,也是想以这种方式提醒她,凡事不可太过,做人必须有基本的准则,从政可以讲究策略,但不能偏近于阴谋。阴谋是副毒药,能伤害别人更能伤害自己。但这些大道理秦西岳不可能跟周一粲讲出来,得靠她自己去感悟,去发现,去验证。
人生就是这样,谁都在探索,谁都在总结,但更多时候,谁都处在迷路中。
秦西岳没想到,自己被停职,第一个打电话过问此事的,竟会是周一粲。
“我也是刚刚听说。秦老师,你不能就这么忍了,他们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周一粲又说,口气有点激动。
“一粲,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想院里会给我一个说法。”
“啊……”周一粲沉默了片刻,大约是觉出了秦西岳的冷淡,不好再说下去,吭了一会儿,简单问了问华可欣的病情,将电话挂了。
接完电话,秦西岳刚想轻松地吐口气,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周一粲的消息咋这么快?按说她不应该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车树声是绝不会跟她讲的。车树声的脾气他还是了解的,这人绝不会多事,况且,他对自己的夫人本来就有一肚子怨气。那么,她从哪儿知道的?猛地,秦西岳想起了那个人——是他?!
秦西岳腾地从沙发上弹起。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一种不祥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尽管他对周一粲也抱有微词,但毕竟只是小节上的,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可就坏事了。他摇了摇头,想努力把这个混蛋的想法赶走,但越想赶走那想法却越顽固,扎在他脑子里,就是不肯退去。
周一粲啊周一粲,你可要小心啊!如果真跟他扯上什么瓜葛,你这辈子,只怕是输定了。
秦西岳脑子里久久赶不走的那个人,就是省委副书记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