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势众,这一天的村民们算是过足了嘴瘾。
强伟在想:火浇沟的井啥时关的?他不是已跟县上暗示了吗?关井压田的事,暂且放放,不要搞得太紧,等把试点红沙窝村的遗留问题全部解决掉,市上再考虑,要不要调整一下政策。怎么突然地,就把九墩滩这边的井也给关了?
恰在这时,有人跑来跟他说:井是九墩滩乡乡长毛万里带人关填的。
一听是毛万里,强伟顿时明白了:这事肯定跟周一粲有关!忍不住地,就将目光投到周一粲脸上。这阵儿,周一粲不敢再护着齐默然了,害怕村民们当着齐默然的面,骂出更难听的话,〖Zei8。Com电子书下载:。 〗她站在离齐默然五步远处,目光焦灼不安地胡乱瞟着,瞟来瞟去,正好就跟强伟撞上了。
周一粲身子一颤,一看强伟正在远处朝她怒目而视,便惶惶不安地低下了头。
强伟哪里知道,不光井是毛万里带人关填的,就连乡干部超生的事,也是毛万里说给朱三炮的。乡党委书记杨常五原来只有一个女孩,毛万里费尽心机打听到,杨常五还偷着生下一儿子,藏在他姐姐家,一直由他姐姐养着。这个消息对毛万里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他抢在关井前,将此事透露给了朱三炮。朱三炮真是一个炮筒子,当下就找到乡政府,跟杨常五理论。杨常五在超生问题上处理过不少人,包括朱三炮本人,一听朱三炮掌握了他的隐私,吓得当下就白了脸。这些日子,杨常五的心思都让儿子给占住了,哪还有精力顾及乡上的工作啊。毛万里趁势带着人,强行关了火浇沟八眼井,这才把矛盾挑起来。
强伟站在路边生闷气的当儿,朱三炮他们又跟齐默然提出了钱的事。他们今天拦车的真正目的,就在钱上。
“井让你们关了,地也让你们压了,你们是政府,我们惹不起,惹不起我们躲得起。拿钱来,把补偿款还有搬迁费一次给我们算清,我们搬回山里去,这沙窝窝,不住了!”
“对,不住了!给钱,一分也不能少!”
一听要钱,齐默然便把矛盾交给了周一粲:“你是市长,这个问题你来解决。”
周一粲涨红着脸,结结巴巴道:“钱的事请大家放心,市上正在想办法。今天我当着省委齐书记面,给大家表个态,一月内把拖欠你们的款全都解决掉。好不?大家现在把路让开,省委齐书记还有急事。”
“少听这娘们儿叨叨,姓强的说了都不算,她说了能算?老说没钱,没钱凭啥搬我们?没钱咋还关井,井不是钱?”
“没钱你们屁股底下坐的啥?你们来了不到二十个人,你瞅瞅,屁股底下坐了多少车?”有人起哄。
“把车扣下!三憨子,抬车,抬到沙窝子里去!”朱三炮发话了。
那个叫三憨子的,真就带着几个壮汉,往齐默然的车前走。周一粲急了,撵过去挡住三憨子:“你们要敢乱来,我就叫警察!”
不提警察还好,一提,村民们的火更大了,立时就将周一粲团团围住,非要她叫个警察来。周一粲脸色苍白,拿着手机,可怜巴巴地望着齐默然。到了这时,齐默然也知道今天这个关不好过了。他恨恨地瞪着强伟,对强伟的不满,算是达到了极限。
这天的事态最终还是强伟平息掉的。他生了一会儿闷气,心想这事要是再不解决,齐默然的面子就彻底没处放了,暗暗一咬牙,冲朱三炮他们走了过来。
“要扣车是不?我的车在那边,就那辆越野车,值个几十万,开去。”
朱三炮愣了愣,不清楚强伟这话啥意思,正犯怔呢,就听强伟冲司机喊:“把车开到村里去,钥匙给他!”
朱三炮让强伟这话给震住了,没想到强伟会来真的。别人却兴奋起来:“三炮,你坐上,先尝尝坐官车啥味儿。”
“坐去呀!”强伟冲朱三炮断喝一声,然后冲村民们说:“我今天表个态,如果一周内不把欠你们的款还了,这车,就归你们了。”
朱三炮骑虎难下,在村民们一阵鼓动下,真就坐上了车。司机再次望了眼强伟,见强伟黑青着脸,态度坚决,没敢再迟疑,将车开进了村子。
直到晚上九点,车队才缓缓驶进河阳城。回来的路上齐默然一言不发,司机也不敢多嘴。到宾馆后,陈木船跑过来,说直接进餐厅吧,累了一天,饿坏了。齐默然剜了陈木船一眼,这一眼剜的,陈木船的魂差点没蹿出来。
没有人敢打扰齐默然,强伟压根儿就没回宾馆,他坐哪部车,齐默然都没注意到。周一粲倒是跟进了宾馆,一直跟着他上了楼,快要进门时,步子却僵住了。大约也感觉到跟进去没啥好果子吃,就在门外站着等,等了将近半小时,不见齐默然出来,又不敢伸手敲门,无奈地叹口气,一步一回头地下了楼。
齐默然躺在沙发上,心里说不出是恼火还是沮丧,很不对味儿。这一天折腾的,非但正事没做,反倒受了一肚子气。想想农民们的那些怨气,那些顺口而来的脏话,还有反映的那些个事,他就恨不得立刻回省城,将强伟撤了!
是的,强伟不能再干下去了,再干下去,河阳不但发展不了半步,而且连稳定也难保。想想,强伟来河阳之前,河阳的综合指标全省排名第三,农民收入排名第一,这才几年工夫,河阳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公。私呢?一想到这个“私”字,齐默然对强伟的恨,就越发深得没边了。这次下来,尽管他没见几个人,也没刻意到哪儿去了解,但关于强伟的意见、不满,还有牢骚,还是源源不断地到了他耳朵里。最最关键的,据陈木船反映,强伟现在还在越过他,将情况直接反映到高波那儿去。就在老奎炸法院之前,强伟还到过一次北京,听说高波是在高烧状态下坚持着听完汇报的。
这个情况很重要啊!可惜,一次次的,他还是给了他机会,给了他希望,指望着他能迷途知返,回到他身边来。
这可能吗?不可能了。
正想着,门敲响了。齐默然以为是周一粲,没吭声,心说你敲吧,我现在谁也不见,你们几个,我一个都不放心,实在不行,我就从别处调人!
河阳的班子是得调整了,必须调整,再也不能犹豫!
门敲得很顽固,不像是周一粲,周一粲还没这个胆。齐默然打开门,来的是周铁山。他没吭气,趿拉着拖鞋回到了沙发上。
“受惊了吧,老领导?”周铁山乐呵呵的,一看齐默然脸色,就知道他还在火头上。
“受什么惊?”齐默然的口气很淡,听不出他有什么火。
“走吧,老领导,先吃饭去,我知道你肚子还饿着。犯不着,跟这些刁民犯得着生这大的气?”
“你这话什么意思?刁民?这两个字你也能讲得出口?铁山同志,你可是全国人大代表,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的身份!”
周铁山怔了一怔,紧接着就说:“我改,我以后改!只要老领导不再生气,我周铁山啥都改。”
“不是给我改,是为你自己改!”齐默然再次批评道。
“我知道,我知道,老领导批评过多次了,我这人没长进,让老领导失望。”周铁山皮笑肉不笑地道。
“那好,先把造纸厂给我关了。”
“这……”周铁山脸上的笑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嘴里没一句实话!说吧,请我吃饭,又想打什么算盘?”
“哪敢啊,老领导!你就甭再这么疑神疑鬼了,我今天等了一天,原想你能到厂里看看的,哪知……”
一说这个,齐默然的气又来了。早知道这样,早上他就不该改变主意。“算了,吃饭去!”
刚进到酒楼,强伟的电话就来了,说他刚刚回到宾馆,路上又出了点事,耽搁了一小时。
“我说强书记,你能不能少出点事?”说完,齐默然“啪”地关了手机。
晚饭他是跟周铁山两个人吃的,还是在周铁山前些日子请周一粲的那个包间,但这一次,周铁山没敢摆谱,只叫了一个服务员,点的也全是家常菜。吃着饭,齐默然再次提起造纸厂的事。他不能不提,今天朱三炮跟他说的一大堆问题中,就有造纸厂,不过他觉得在那种场合不便谈论这件事。这阵儿,他就不能不跟周铁山提前打个招呼了。
“铁山啊,我知道造纸厂是你的心头肉,硬让你关,你一定舍不得,弄不好你还要骂娘。可这次,我觉得是非关不行了。”
周铁山的脸顿时阴了。他今天来,也是为这事。他已从别的渠道听说,强伟正在派人收集造纸厂污染流域的证据,前些日子秦西岳也在做这工作。他估摸着,造纸厂是遇到铁坎儿了,能不能迈过这个坎儿,齐默然的意见非常重要。
“真的……不好保?”半天,他这么问了一句。
“难啊。”齐默然阴沉沉道。
两个人的表情就都凝住了,心,似乎也凝住了。过了好长一会儿,周铁山才道:“你看着办吧,实在保不了,就关!”
2
周一粲没去吃饭,哪还有心思吃?她让服务员开了一间房,正好对着齐默然那间,心情灰暗地倒在了床上。齐默然跟周铁山就着家常菜商讨那些神神秘秘的事儿时,周一粲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今天这事,出得太大了,也出得……怎么说呢?从车队被堵的那一刻,周一粲就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
都怪毛万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眼下她顾不上后悔,得赶快想办法,把齐默然心里的火灭掉。如果这火灭不掉,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可怎么灭呢?
就在她唉声叹气时,电话响了。周一粲一喜,还以为是齐默然想起了她,赶忙抓起电话,正要兴奋地叫一声齐书记,手机里却传来毛万里的声音。
“周市长,我……我……”
“你什么你?你还有脸打电话?”周一粲心里的火“腾”就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能看上毛万里这样一个人!
“不是啊,周市长!朱三炮私下发动村民,我并不知道。”毛万里赶紧向周一粲解释。
“那你知道什么?”一听毛万里还在装疯卖傻,周一粲气的,都不知怎么骂他了,“算了,毛大乡长,这事你自己掂量着办。聚众堵车,你胆子也忒大了!”说完她就要压电话,毛万里在那边情急地说:“周市长,你得帮我说句话啊!刚才强书记让县上的人把我叫去,问了两个小时的话……”
周一粲的手猛然一抖,差点就脱口而出:强伟派人找过你?还好,她控制住了,然而,这个消息已深深刺激了她。她抱着电话,任自己的身体在震惊中发了一会儿抖,心一横,用极为严厉的口气说:“让你汇报工作有什么不正常?让我帮你?我恨不得现在就撤了你的职!”说完,“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周一粲怔怔地在沙发前站了半个钟头,站得两腿都快要僵了。这半个钟头,对她来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折磨!
从惊怒中醒过神后,周一粲再也沉不住气了。她必须要见到齐默然,她一定要从齐默然嘴里得到实话、死话,让她死心塌地的话。
时间过得好慢,仿佛静止不动了,每一秒钟,都砸在周一粲心上。她知道,跟强伟,再也不可能友好相处,这两年为维护关系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有些关系一旦戳破,是再也不可能复原的,况且,他们之间的友好相处,原本就如一张糖纸包裹着的两个泥球,很脆弱,压根儿就经不得挤压,外界稍稍使点力,两个泥球便会厮咬在一起。
她不怪强伟,换上谁都一样,她只怪自己,是她先跳出来捅破了这层纸,进而又硬逼着强伟出手。强伟能不出手?
两年啊,她用两年的时间去学一样本领:藏而不露。最终,露得竟比谁都快。
她真是露了吗?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有些事,她不是刻意去做的,也绝没想过要冲着谁去做,她只是认为自己应该去做,必须做。为什么她一做,就会有一个相反的结果?
她凄凉地笑了笑。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车树声说得对,秦西岳说得更对。车树声说她又想当官,又不让人看出她想当官。秦西岳呢,说得更刻薄:“她那也叫想当官?她怕是连官的门都没入!她是想出风头,缩着脖子出风头!”
缩着脖子出风头!
冷,剧冷!热,燥热!空气像是在打摆子,忽而冷得发紧,忽而又热得让人流汗。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阵子步,周一粲终还是受不了这股子逼人的气味,索性扒了衣服,打开水龙头,用热水“哗哗”地冲起自己来。
齐默然终于结束了跟周铁山的晚餐,回到宾馆,鞋还没脱,门铃又被摁响了,刚要问一声“谁”,门外传来周一粲的声音:“齐书记,你休息了吗?”
齐默然犹豫良久,还是打开了门。周一粲怯怯地站在门口,一脸的凄楚。
“齐书记,我……”周一粲并没敢贸然往里走。她的样子就像做错了事等着挨骂的小媳妇。
“进来吧。”齐默然丢下一句,自个儿先回到了沙发上。
周一粲这才走进来,局促不安地站了会儿,绞着双手道:“今天的事,真是对不起,我……是向你检讨来的。”
齐默然笑了一声,突然站起身:“一粲啊,要说检讨,是我应该向你们检讨。省委没把胡杨河流域治理好,没让沙乡的农民过上好日子,责任在我,在我啊。”
“齐书记,你……”
“不说这个,一粲,今天不说这个。你能来,我很高兴,证明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老领导。我今天心情是不好,河阳出了这么多事,我心里不能不急。刚才我还跟人大李主任说,明天让他把人大的事通知一下,尽快组织些代表,深入到九墩滩去,看看老百姓到底有哪些实际困难,政策方面还需要省委作哪些调整。”
“人大的事?”周一粲心里一跳,情不自禁就问。
“哦,忘了跟你说了,省人大决定,暂时由陈木船同志负责河阳市人大的工作。国栋嘛,年龄大了,这次又出了这档子事,让他先休息一阵儿,具体怎么安排,以后再说。”
周一粲“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目光却一直盯在齐默然脸上。屋子里飘出一股怪异的味儿,说不上轻松,但也不那么沉重。似乎因为这意外的消息,空气里活跃起一些别的东西。是什么呢?周一粲不知道,但能清晰地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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