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司仪冷冷地看着她说:“镇定点儿!都是当了女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定性?低头!”陆贞赶紧收了收神,低下头来。
杜司仪亲自把假髻给她戴上,用发针插紧后高声说道:“奉承天恩,加汝陆贞为八品掌珍,望自此勤勉不辍,为国效力。”
陆贞恭敬地拜谢道:“谨遵上训,愿此生勤勉不辍,为国效力。”
她抬起头,娄尚侍也含笑冲她走过来,把一根金步摇插上她的假髻,“这是八品女官可用的飞鱼钗,司宝司的刘司珍前些日子刚刚因病从宫中退职,从今往后,司宝司的大小事务,可就由你全数做主了。”
陆贞又跪谢道:“奴婢拜谢尚侍大人!”
娄尚侍笑着看着她,“说错话了,记住,以后你就不再是奴婢了,以后见到我们,要称‘下官’。”
陆贞愣在了原地,脑海里回想着娄尚侍才说的话,从今往后,我就不是奴婢了!是啊,从这一天起,我再也不是奴婢了,这以后,我也有了我自己的尊严。她不禁流露出开心的笑容。
这天夜里,杨姑姑陪着她,两人一路慢慢往回走,杨姑姑出声问她,“明儿就去上任?”
陆贞红肿着眼睛,“嗯,今天尚侍大人已经叫腊梅送了一堆以后我要穿的官服,唉,当女官真是麻烦,每个品阶的官服都不同。你说,我要是从八品一步步升到六品,那还不得换几十套官服啊?”
一番孩子气的话把杨姑姑逗笑了,“还是个孩子脾气,才刚戴上假髻,就想着升官了。”
陆贞又严肃地说:“要升到六品,我才能向大理寺请审我爹的冤案,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停步的。”
杨姑姑帮她理了理刚才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我相信你做得到,唉,现在距你你进宫那会儿,也不过才是大半年的时间。谁想得到那时候到仁寿宫乱爬墙头的小丫头,有朝一日,竟然连我都得尊称一声‘大人’呢?”
陆贞拉住杨姑姑的手撒娇,“姑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您永远是我的姑姑!”
两人其乐融融,杨姑姑打着趣,“只怕你有了情郎,就不要我这个姑姑了……对了,那个侍卫到底怎么样了,他收下你的腰带没?现在你当了女官,身份倒是能和他匹配了!”
她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却说中了陆贞的伤心事,陆贞本来还满是笑容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低下头黯然地说:“别说了,我现在不想提他……”
杨姑姑看她这番姿态,心里明了,先自后悔自己不该提了,两人都不说话,青镜殿上上下下格外安静。良久,一声乌鸦声响,扑啦啦从庭院里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她一人回了房间,这一夜辗转反侧,一时想到终于给父亲报仇了,不免激动万分,一时又回想起高展冷冷甩开自己的手,每一句冰凉的话语都在不停重复再重复……也不知道纠结了多久,才昏昏睡去。
一大清早,却被丹娘拼命摇醒了,丹娘口里嚷嚷着,“已经不早了,大人你醒醒!”
陆贞打着呵欠看着窗外刚刚泛起了鱼肚白,“才刚刚天亮,让我再睡会儿。”
丹娘却不由分说,抢过她还恋恋不舍地抱在怀里的被子,义正言辞地说:“不成!你现在已经是女官大人了,今儿又是你去司宝司任职的第一天,起晚了会被人家笑话的!你不知道呀,六司的那些大宫女,个个都是人精,你要不打起精神,没准儿一个不小心,就被她们欺负了!”
丹娘一放话,其他青镜殿的宫女们都围了上来,帮陆贞穿衣服弄头发,大家知道陆贞升了女官,人人都觉得自己面子上也多了三分光彩,出去和别的宫宫女说话,再也不用被歧视了,人人动作都干净利索,没多久就把陆贞收拾得焕然一新。
丹娘在一旁脱口而出,“大人,你长得真好看。”
陆贞对她看了看,一甩袖子准备出门,却想起了一件事,“我的荷包呢?”
丹娘连忙从枕头下找出荷包恭恭敬敬地递上,陆贞收了荷包,又看着她,“丹娘。”
丹娘连忙说:“奴婢在,大人还有什么事?”
陆贞叹了一口气,“以后还是叫我姐姐吧。”她不再多说,早有宫女将门打开,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她信步走出,早有一乘紫纱小轿在外候着。两个宫女先走在小轿前,四个内监抬起轿子,一路往司宝司走去。
这是皇建元年十二月十五日,陆贞正式以掌珍的身份开始了她漫长女官生涯的第一步,那时候,她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渴望着未来如同美丽的图画一般在她面前慢慢展开。但她并没想到,这条路上,除了汗水与荣华,还有数不清的坎坷与阴谋……
而现在,她身在小轿之中,耳边还能隐隐约约听到道路两旁的宫女们在议论着自己。
“是啊,我还听说皇上特别宠她,其他两个新晋的女官都才九品,可她一上来就是八品!”
陆贞苦笑一声,轿子渐渐走远,很快那些闲言碎语再也听不见了,小轿一路抬到了司宝司的门口这才放下,陆贞慢慢走了出来,放眼看去,上一次来到这里并没有仔细去看,现在看来,司宝司上下铺满了青砖,十分简朴,和青镜殿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比青镜殿小了一些。
早有宫女玲珑上前迎她到处走走,“大人你小心点青苔,这边是库房,咱们司宝司的珍藏就都收在这里,这边是正堂,各宫各司和我们打交道,都是在这正堂。”
陆贞笑着说:“嗯,上次我也来过这里。”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了司宝司的正殿,玲珑奇道:“大人以前不是在青镜院吗?怎么会过来这里?琳琅,快来见过掌珍大人。大人,这是杂务部的掌事琳琅,和我一样,都是一等宫女。”
陆贞顺势看过去,那人却吃了一惊,原来她就是上次没好气把陆贞从司宝司赶出去的宫女,琳琅没想到新来的女官大人是之前被自己赶走的人,心里惴惴不安,连忙跪在了地上。
陆贞看她脸色已经变了,知道她怕自己公报私仇,柔声说:“起来吧,嗯,你叫玲珑,她叫琳琅,这名字真好听,还暗合着咱们司宝司的名号,这六司就是和其他宫室不一样。”
那名叫琳琅的宫女这才脸色稍缓地起了身,玲珑很快又说上了话,“那可不,其他宫室,一般每宫只有两名一等宫女。可在咱们司宝司,光是一等宫女就有十位。像我和琳琅,都是从小就选进来打理宝物的,从没去过其他地方服侍主子。这是大人您的位置,对了,正堂后边还有一个小院,大人要是累了可以去休息休息,平常也可以住在这儿。”她自然是知道琳琅和女官的事,这么一说,给陆贞拍了马屁,也顺便给自己和琳琅补了面子。
陆贞却摆了摆手说:“不了,皇上有旨,我以后还是继续住在青镜殿,只是每日到这边来看着就好。宫女们呢?叫她们上来吧!”琳琅心里咯噔一声,皇上特许她住在青镜殿,这可是宫妃才有的待遇,莫非宫里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她越想越怕,后背惊起一身冷汗。
玲珑连声应道:“是!”她赶紧推了推琳琅,琳琅本来一直在害怕,玲珑一提醒,这才反应过来,福了一福,便向外跑去。
玲珑又继续向陆贞说道:“大人初来乍到,咱们这司宝司,共有宫女六十八人,按例本应设九品仪珍、八品掌珍、七品典珍、六品司珍各一人,但眼下只有您一位女官掌印。司里共设营造、收藏、修饰、宝库、杂务五部,奴婢就是宝库部的掌事宫女。”她话音刚落,殿外就涌进了一堆宫女,七嘴八舌地说道:“给陆姑姑请安。”
声音虽然不齐,但十分响亮,突然这样,陆贞反而吓了一跳,正了正身子,说道:“姐姐们请起,不必如此客气。我……不,本座新近到任,望各位继续各司其职,为皇上及各位娘娘分忧。”
她舒缓了脸色,又吩咐两个一等宫女把历年司宝司的账簿都找出来,要做一次统计。殿里的宫女们互相看了看,颇有些担忧,但上官发话,谁又敢开口?但更多的人在想,陆贞是新官上任,自然要烧三把火,以前来的掌珍谁没干过?又真的有几个做下来了?还不是做做样子!因此也不是很在意。
等到琳琅和玲珑将小山般的账簿搬去陆贞房间里,她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一看就是一夜,越看眉头锁得越厉害——这帮人,难怪国库要如此空虚了!仔细想了一夜,她也有了主意。第二日,她又客客气气把玲珑和琳琅请来,拿起一本账簿问道:“比如这里记的——明光四年五月,先皇赐陈妃娘娘玉环一对,陈妃娘娘在明光六年八月就亡故了,这玉环按律该归还司宝司,可为何我到库房查看的时候,却只有一只?”
玲珑没想到她真的认真起来,支支吾吾地说:“这……已经是前朝的事了,或许陈妃娘娘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一只……”
陆贞对她的说法很不满意,摇着头说:“那为何归还时没有写清楚?还有这一条,皇建元年六月,外宫缴入赤金二十斤,营造部宫女为太后娘娘制金佛塔一具,但佛塔在账册上仅重十八斤四钱,这其余一斤六钱到哪儿去了?”
玲珑赔着笑说:“这就是大人您外行了,赤金做成金佛塔,肯定是有损耗的。”这些专业的东西,谅陆贞也不会懂。
陆贞脸一沉,“即便是宫外平常金铺,手工最差的工匠,损耗也不过二十分之一,如此算来,二十斤赤金,有一斤损耗才正常。而姐姐也说过,司宝司的宫女个个都是从小就挑进来打理珍玩的,哪能不如宫外的工匠呢?”这番话就是在打她们的嘴了。
玲珑愣住了,半天才说:“这……奴婢也不懂,要不,大人您把营造部的掌事叫来问问?”
陆贞哼了一声,“不用了,营造部的事,以后再说,看来这些天,咱们要多花点时间,把账册好好清查一次了。”
这样一来,司宝司上下就如同被人翻了一遍,宫女们来来往往,忙的都是查账。之后所有人都进了正殿一字坐开,面前都是放好的账簿。陆贞来回巡查着,她拿起一本查过的账册,看着上面的“已查,无错”字样,皱起了眉头,“你看,这珍珠出库入库的数量都对不上,龙脑香的消耗也大得惊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没错?”
那宫女惶恐地说:“大人恕罪啊,小的不认识龙脑香这几个字,还以为是熏衣服用的龙脑丸呢。”
陆贞岂能不知她这是借口,无奈地说:“你好好地重新再查一遍。”目光所及,玲珑和琳琅相视一笑,她心里有了底——下面的宫女要是不配合,自己想好好查账,是不可能的。
她缓步走向另外一个宫女,很快又看出了问题,“这儿明明是三十九两乌金,怎么加上二十两乌金后,变成了五十一两?”
那宫女被陆贞一呵斥,吓得趴在地上话说不出话来。琳琅极为得意,走上前说风凉话,“大人,咱们司宝司的宫女也不是个个都精通算术的。”
陆贞愤怒地看向她。玲珑走过来说:“大人,昨儿我就劝过你,这账,还是不查的好,毕竟前朝几代积存下来不清不楚的账簿海了去了,一时半会儿怎么查得完?依我看,大人管好你到任后的账目,也就算是为皇上分忧了。”
陆贞死死地盯着她,气得浑身发抖,这真是个下马威啊,她沉声说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立刻都从正殿里涌了出去,隔着很远,陆贞还能听到她们的取笑和议论声,“折腾什么啊?累都累死了!没那个本事,就别揽那么大的摊子!”
她一个人站在正殿之中,手一直哆嗦,好半天才愤愤地重重一拳打在身边的账单上。明黄的阳光下,顿时飞起了大片的灰尘,将她包围在其中。她不禁觉得有点冷,这冷浸入到骨髓里,让人无处可逃。
第26章:查账
又是一年寒冬。
杨姑姑在庭院里烧着热茶,招待陆贞。陆贞看着被煮得上下翻滚的茶水,闷闷地说:“姑姑,我不明白,我对她们客客气气的,可为什么她们当着我的面一套,背后又一套?那玲珑每天笑得跟花一样,口口声声大人长大人短,可暗地里却指使那些宫女对我阳奉阴违……”
杨姑姑摇着头,“你呀,还真是不懂官场上这一套。我问你,要是你在青镜殿当了五年的差,眼看就能出宫了,第六年上,却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贵妃,每天让你有事没事擦一百遍地板,洗二十次衣服,你高兴不?”
陆贞脱口而出,“哪会有这样发疯的人啊……”
杨姑姑笑着说:“在司宝司那些宫女眼里,你就是这个疯女人!司宝司管着金银珠宝,是六司里最有钱的一司,人家说,从那些杯盆碗盏上随便抠抠,都能找出一钱金粉来!你一去就查账,前朝的积弊固然是被你清干净了,那本朝人家的生财之道呢?陆贞,你记住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
陆贞这才回过神,想了一会儿,说:“姑姑您说得对,可我总不能就这样服软吧?”
杨姑姑说道:“人得先学会服软,以后才能刚强!我没说你查账不对,但是得用对方法。我听说,你前儿还客客气气地叫她们姐姐?”陆贞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点了点头。
杨姑姑点醒她,“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个掌珍,哪能随便叫宫女们姐姐!她们看你年轻好说话,以为是个好对付的,所以才敢不把你的话放在心里。依我说,你就挑出几个刺头来,好好地打一顿杀威棒,看谁还敢糊弄你!”
陆贞一愣,有点迟疑,“打人?不行,我下不了这手。”
杨姑姑冷笑一声,“别忘了,这可是在宫里,只有恩威并施,有赏有罚,人家才能服你!”她淡淡地说完话,洗过了一遍茶叶,给陆贞倒了一杯新茶。
陆贞兀自重复着杨姑姑的话,“有赏有罚,恩威并施……嗯,可是姑姑,我之前挨过一次刑杖,知道被打在身上有多痛。三天之前,我和她们一样都是宫女,所以,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随便打人板子的事。
杨姑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啊,善良是好事,可要老是这么心软下去,以后可怎么往上爬呀?”
陆贞两眼发亮,坚定地说:“姑姑,为了早日晋升,我会用尽全力,可是我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绝不害人!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总有一天会被那些被踩的人丢下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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