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贞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忍不住问道:“那……你这些年,就一直再没想不通过?”
“当然是有的……”他说着,眼眸里闪过一丝哀痛,“所以我一直对嘉敏加倍的好,因为她无论再怎么娇纵,总是从小就把我当亲哥哥,从来没有一点瞧不起我。”
陆贞没有接口,垂下头,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沈嘉彦再度扶住她的手臂,鼓励道:“阿贞,战胜自卑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强。千万别在人家还没有瞧不起你之前,就先瞧不起自己。”
沈嘉彦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把锤子,直直敲打向陆贞心里的某一个位置,她浑身一震,那些本以为坚硬如磐石的自卑就在这一锤下土崩瓦解,是的,她没有比人家差,就算身世成谜,那也是上一辈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取笑她,嘲笑她,侮辱她。她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根本无需自卑!
半晌,她才抬起头,感激地说道:“沈大哥,谢谢你。”
看着陆贞阴霾尽扫的脸,沈嘉彦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微微的笑意,点了点头,轻声提醒道:“想开了就好,你这样子,太子恐怕也很担心吧?”
陆贞心一动,立即便向沈嘉彦告辞,往修文殿奔去。
一见到陆贞来找自己,高湛欣喜不已,不由地快步迎过去,“阿贞,你怎么突然就来了?”
听到高湛发问,她若无其事回答:“也没什么,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高湛伸手拉住她,仔细端详着陆贞,此刻她脸上的阴沉已经消除大半,虽然没有欢喜之色,但是比之前好了许多。高湛突然福至心灵,试探着问:“你想通了?”
陆贞并没有拘泥,点了点头,略带歉意地说道:“嗯,我之前又钻了牛角尖了。”
确定她已经想开,他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笑容,“不怕,以后尽管钻吧,大不了我在牛角尖上磨个洞,方便你钻出来!”
陆贞笑了起来,轻轻说道:“你真好。”
看着她的笑颜,高湛生出一股久违的感觉,不禁赞道:“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陆贞又生出歉意,“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高湛摇头,“想通了就好。你现在心愿已了,剩下的正事,就是等着嫁进太子府了。”
陆贞脸色一变,“可我官窑那儿还有一堆事,我才刚把陆家原来的窑工都安排进去……”
高湛说:“那个官窑,做不做都是那么回事。北齐那么大,不指望你一个人挣钱,你还是把事情都慢慢交出去吧。宫里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你现在升了官,更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最好,再过两天,你就正式辞官。”
听到最后一句话,陆贞下意识地冲口而出,“可我不想走!……我想留在宫里。”
高湛的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她,“宫里有什么好?自从你进了宫,就一直磨难不断。”
陆贞连忙保证道:“我会更小心的,只是在宫里待久了,我舍不得这儿……你叫我辞官,我辞了官去哪儿呢?难道回陆府再做生意?阿湛,这一年,我忙习惯了,很开心,也觉得很值得。我也舍不得丹娘,舍不得杨姑姑,舍不得杜师傅。我知道你也不是那么想待在宫里,可你现在还在这儿,说明你和我一样,都是想再帮皇上一些忙。”
高湛无奈地摊了摊手,“我说不过你……好吧,这事咱们以后再从长计议。只是虽然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你还是得……”
陆贞脸色一红,立即打断他,“你注意些,谁说我是你的人了?”
高湛叹了一口气,妥协道:“那我是你的人,成了吧?”
她得意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她又重拾欢颜,高湛突然觉得十分的满足,管谁是谁的人,反正他们是要在一起的,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陆贞想要留在宫里头,并不全是她说的那样舍不得宫里的人和事,还想着要帮孝昭帝,其中还有另一层缘由,那就是她的身世问题。虽然沈嘉彦已经将她的芥蒂消除了,但是在陆贞的心里依然认为,要想堂堂正正做高湛的妻子,就不能让自己的身世不明不白。留在宫里,她还是女官,虽然权力不大,但好歹是宫里的人,办起事来也好说得多。
当然,除此之外,她也是放不下官窑的一切,只有真正做出点成绩,以后和高湛在一起才能服众,眼下胜利在望,她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呢?
不出陆贞的预料,孝昭帝对官窑这边的情况甚是满意,“我看了你交上来的奏折,官窑成长得很快啊!按这样下去,宫内的用瓷已经完全足够了,依我看,你可以按计划开始烧制那些普通的瓷器了,这样也能够开放给大臣百姓们,让他们自由购买。”
陆贞试着问道:“前几批瓷我都交到了内府局。那以后要卖的瓷器,要不要交户部去?”
闻言,孝昭帝有些发愁,“你一提醒朕才想到,自古以来就没有皇帝做生意的,要是让户部去卖官窑的瓷器,恐怕言官们会把朕骂得半死。”
见到孝昭帝竟是为了此事,她不禁笑起,在心里略略计算了一番,就将自己的建议说出来,“我倒有个主意。内府局下面不是管着许多皇商吗?以前朝廷都是向他们买东西,其实也可以委托他们代卖。以后专供内宫和朝廷所用的瓷器,还是称官窑,其余那些,就不要打着官窑的旗号好了。能为皇上服务,可是非常荣耀的大事,相信他们一定会抢着争取的。”
“好主意。”孝昭帝拊掌说罢,似乎是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我记得你家原来也是皇商?要不索性就别让内府局出面,直接交给你们陆家吧。”
闻言,陆贞大吃一惊,连忙拒绝,“公归公,私归私,恐怕我得避嫌吧。”
孝昭帝摆了摆手,反而劝她道:“怕什么,宫里好些少监和女官在外面都有自己的生意,连娄尚侍也替母后用脂粉钱买好几间铺子呢。再说,这可是关系到好几万两黄金的大生意,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当然,不能叫你家白辛苦,利润就九一开吧。”
“不行,我哪儿敢和朝廷分账呢?”
见她还要推辞,孝昭帝索性笑着揶揄道:“就算是帮你攒嫁妆银子好了。”
陆贞果真脸一红,不敢再出言拒绝。孝昭帝这才放下心来,又同她讨论了一下细节,直到满意,才放她离开。
才出了昭阳殿就见到丹娘在远处探头探脑的,陆贞心生疑惑,踌躇了一下就立即走过去。
丹娘一见她来,立即慌张地迎上来,大叫道:“姐姐,不好了!”
陆贞蹙起眉温和地说道:“别慌,到底出什么事了?”
丹娘吞了一口口水才断断续续说道:“阿碧说太后娘娘丢了一个钗,带着司正司的宫女到处搜,她在你的房间里找到一个好漂亮的钗,硬说是太后娘娘的……”
“漂亮的钗?”陆贞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说九鸾钗,我一直都藏得好好的,她怎么会知道我有?”
丹娘苦着脸,“我也不知道呀,她一进来,就把柜子打开了!”
陆贞没有多想,拔腿就跑。
丹娘连忙跟上去,提醒道:“她们现在去了内侍局!”
一进内侍局,陆贞就见到王尚仪手上拿着她的盒子,正在查看着,一旁的阿碧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司正司的女官也在,正同王尚仪说着情况,“沈掌裳在陆司衣房中搜出赃物,下官不敢自专,还请大人决断。”
“陆贞参见大人!”陆贞上前匆匆行礼,就指着盒子里的钗喊道:“那是我的九鸾钗!”
阿碧似乎就等着陆贞这一句话,一听,立即迫不及待朝王尚仪说道:“大人,果然是她偷的,你看她自己都承认了!”
陆贞愤怒地看着阿碧,“阿碧,你擅闯长官宫室,又诬陷我偷盗,是何居心?这支钗子是我自己家传的宝物,根本不是太后娘娘的。”
“你的家传宝物?”阿碧冷冷一笑,“这钗子上面可是有九只凤凰,凤眼上面镶的红宝石更是价值千金。九凤钗可是历代皇后才能佩戴的,连贵妃娘娘都没有,陆大人,你祖上好像没出过皇后吧?”
陆贞急忙申辩,“这不是什么……”她原想说,这不是什么凤凰,没想到王尚仪根本不让她说下去,大喝一声,“闭嘴,听她说完!”
陆贞无奈,只能恨恨地盯着阿碧。
见到王尚仪有心帮着自己,阿碧愈加得意,“尚仪大人,这支九凤钗的确是太后娘娘经常戴的,如果不信,您还可以找太后娘娘身边的宫女查证。司宝司的人也可以证明,这支钗子,的确是她们老早之前交到仁寿殿库里的!”
陆贞越听越愤怒,冲口就道:“你又买通谁了?这分明是故意陷害!”
阿碧神色一沉,转头朝王尚仪恭敬道:“大人别听她狡辩,今日搜宫,全是司正大人的安排,下官只是配合而已,怎么可能事先安排?”
王尚仪冷冷道:“好个能干的奴才,你确定这支钗子是太后娘娘平日常戴的?”
阿碧立即答:“正是。”
王尚仪又将目光落到了钗子上,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嗯,我说看着也眼熟。”
阿碧脸上露出喜色,陆贞却更加着急。
没想到王尚仪话锋一转,“这样的话,本座就有点奇怪了,太后娘娘那么一个重规矩的人,一天到晚,把一支女官戴的钗子往头上插干什么?”
女官戴的钗子!陆贞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尚仪,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认出母亲的遗物,一时间,惊喜反倒将愤怒掩盖。只听王尚仪悠然问道:“陆贞,你告诉她这支钗子的名字。”
陆贞忙道:“这叫九鸾钗,不是九凤钗。”
王尚仪冷冷笑了一下,看向脸色大变的阿碧,“阿碧,说你读书少见识浅薄,你别不服气。古来凤为主,鸾为仆,所以凤凰有四根尾羽,鸾鸟则只有两根。九凤钗是皇后专用没错,可九鸾钗却只不过是前朝赐给五品以上高位女官的节礼。不过,本座记得太后娘娘之前只当过贵妃,没当过女官吧?”
说罢,她又嘲讽地扫了一眼错愕的阿碧,继续淡淡地道:“要不,你仔细数数钗子上刻了多少条尾羽?”
见事情败露,阿碧慌忙低头,胆战心惊地解释,“奴婢……啊,不,下官不敢,下官肯定是看错了。”
王尚仪不屑地摇了摇头,口吻依旧是淡淡的,“哎,下人就是下人,总归上不得台盘,当久了奴婢,连自己已经是女官都记不得了。阿碧,本座知道你现在是娄青蔷最听话的狗,要不,你回去再跟娄青蔷把词套好了,再到本座这儿来接着告状,成不成?”
阿碧再不敢造次,“下官遵令。”
王尚仪目光立时变得锐利,喝了声,“滚!”
阿碧哪里还敢多逗留,立即道:“下官告退。”便灰头土脸地离开。
一场危机化险为夷,陆贞松了口气,心情极好地看着阿碧狼狈消失在正殿门口,这才转过头朝王尚仪恭敬道:“多谢尚仪大人。”
王尚仪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就算是上次你没给本座下药的谢礼好了。”
听到这句话,反是陆贞大吃一惊,脱口就道:“你知道了?”
“太子殿下虽然没跟我细说,可娄青蔷接连着轮番整你,难道我还看不出来?”王尚仪看了她一眼,又道:“我这个人,从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之前你和贵妃娘娘……现在,就算了。”说着,又拿起钗子交给她,“拿回去收好吧。六品女官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哪儿有富贵荣华,哪儿就有嫉妒中伤,你记好了。”
“谢谢大人。”除了道谢,一时之间,她无言以对,低头接过钗子,突然间心一动,“大人,你说这钗子是前朝赏给高位女官的?那你知道,它可能是谁的吗?”
王尚仪微拧眉头,“这可不好说,前朝当上五品女官的足足有好几十位,谁又能记得那么清楚呢?”
闻言,原本带着期盼的陆贞一下子又跌落谷底,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九鸾钗,稍稍纳闷了一下,却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虽然王尚仪也不知道是谁的,但好歹也知道了九鸾钗的掌故,又多了一条线索。她立即想到了司宝司,那里头账目详细,也许查一下就能找到这钗子到底是何年何月何日赐予什么人的,如此一来,也许就能查出她的亲生母亲到底是什么人了,只要查出母亲的身份,那么她的身世之谜也就跟着迎刃而解了。
然而结果却大失所望,司宝司内根本没有关于九鸾钗的任何记载,她无奈之下,只能央杨姑姑代她问问,看这钗子到底是哪一代的,也许循着这条线索,可以同母亲更加接近一些。
可是,却因此和高湛吵了一架。那一日,他到青镜殿与她下棋,随口就说起了她的官籍问题,“我已经跟皇兄商量过了,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他你的身世,只是跟他说,想给你找个说得过去的养父。最后,我们选了一位户部致仕的陆尚书,他为人端方,家世也很过得去。过两天,你就去他府上认认父亲,就说是养在老家的嫡女,这样子,身份上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她一听,捏着棋子的手顿在了半空,迟疑了一下,才说道:“阿湛……这件事,能不能缓缓再办?”
见她突然变卦,高湛有些疑惑,“为什么?”
她解释道:“我今天去了趟司籍司,那有不少前朝女官的旧档,可能只需要几天时间,我就能查到我的亲生爹娘到底是谁了。”
听罢,高湛却是眉头一皱,“不妥。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就我所知,我母后那一辈的高位女官中间,就没有谁与你外貌相似的。再说,就算你娘真的在宫里做过事,可那也不能保证你爹的身份一定够高……”
这一番推断听得陆贞气馁不已,手也跟着无力放下。
高湛温和地说道:“阿贞,这一次,我好不容易才跟陆尚书说通了关系,咱们最好能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了,别让人家在你身份上再做文章。”
闻言,陆贞略为不快,声量不自觉地抬高,“你就那么看不起我的出身?”
高湛知道她又在钻牛角尖,只能无奈解释,“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现在我们只是在解决你的官籍问题!之前,咱们俩不都说好了,这事就按我说的办吗?”
“当时是这样说的,可现在,我已经有机会能查清楚我爹娘是谁了呀。”
“阿贞,听话,陆尚书马上就要回老家休养了,他要是走了,朝里的人就没有合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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