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暮遥
第一章 初遇(1)
从正房花园的角门出去。再穿过一间小小庭院,就到了净园。
净园之前叫做静园,再之前是一个种满了牡丹的花园。自打梁程谦的大太太在那里住下,牡丹园就改名做静园。
梁程谦是有名的富商,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大太太是自小娃娃亲定下的,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门第凋落,婚后又多年无子。
梁程谦别的尚好,只是这好色的毛病是一大积习,是去不了的。六房的姨太太自不必说,各处的花魁娼妓,也不知掳了多少,自打娶回了六姨太,才渐渐地把采花的心思淡了。
街头巷尾的百姓不敢当面说什么,背地里却指指点点:“梁老爷,啧啧……可真是个风流种子啊。”
梁太太整日见着几位姨太太涂脂抹粉、指桑骂槐地争宠,本来心里就不甚自在。看看其他几位姨太太活蹦乱跳的孩子,再打量打量自己越来越没法看的脸和赘肉突出却仍无消息的肚子,慢慢地就灰了心,开始是不怎么见客,后来每天众姨太太的早晚茶和闲聊都省了。
到最后,干脆连梁程谦的面也不见,自顾自地在房间里烧香诵经起来。
梁老爷整日在外应酬倒还好,几房姨太太却看不下去:“整日价不吃不睡的,天天见到人也没个表情,摆张臭脸给谁看?”
最受宠的六姨太笑了:“可不是,还戒荤戒烟”,她口里的烟喷到旁边的四姨太脸上,引得她厌恶地皱了皱眉,脸上的脂粉扑簌簌地掉下来。
六姨太分明瞧见了,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真是个没福的,深更半夜地敲她的木鱼,可不知道能不能保佑她弄出个孩子来。”
这回,连四姨太也笑了,二姨太用手挡住了脸,和三姨太挤了挤眼睛,五姨太更是前仰后合,连衣服的前襟被六姨太的烟烧了个洞还兀自不觉:“她再能耐,还能不靠男人,自己捣鼓出个孩子来不成。”
大太太失宠已久,这在梁府中向来不是什么秘密,单看梁程谦半月里不往她屋里去一回就知道。
可说到底这也怨不得梁老爷,她年届五十,面容倒是老似六十岁,身材更是走形的不成样子。说起来二姨太也年过四十了,可看起来顶多有三十五岁,以往她们也曾或明或暗地说大太太:“您也该注意着些保养才好。”
谁知她不肯领情:“保养的再好有什么用,男人喜新厌旧,难道因为你保养的好就不变心了不成。”
姨太太们不好明着跟她顶嘴,也就讪讪地不再说话。可这回看她失了势,心里不是不幸灾乐祸的。
这番话,不知是传到大太太耳朵里还是怎么,过了几日,和梁老爷打了声招呼之后,她干脆搬到牡丹园去住了。除了随身的佣人侍奉着,外人一概不见。
牡丹园是梁家祖传下来的园子,每逢时节,牡丹花浩浩荡荡地开满了整个园子,香气离着梁府好远都能清楚闻见,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也是梁家人引以为豪的——牡丹生性娇贵,花种贵不说,浇灌起来要费不少的心思,不是家底厚实的人家,谁有闲心操持这些个玩意。
说来也怪,自打梁太太搬进去之后,虽没有刻意冷落,园丁也是照常浇灌,花的长势倒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家里的人知道梁太太性子古怪,不愿和她碰见,即使是往年烈火烹油般地开,只怕也宁肯不看,如今凋落了倒也无所谓,横竖还有听戏麻将之类的活动凑着,便也无人过问。
偌大一间牡丹园,慢慢竟成了荒草园,除却府门外的寻常百姓走过嗟叹两声,鲜有人提起。
梁太太刚搬进去,就把院子名字改作静园,取的是安静清幽、无人打扰之意,众人知其意,本也不欲和她打交道,倒是真的安静下来。
合该梁太太命薄,在园里住了不足三年,小小地感染一场风寒便死了。
不知哪个好事之人编排,说梁太太是赌气在静园里念佛,本是希望着老爷能回心转意,不想梁程谦沉迷生意和花场,竟当此事不存在一般,加上众姨太太闲话不止,梁太太又羞又急,心病发作,这才一命归西。
也有人说那园子自打多年前盛开牡丹的时候就怪异,牡丹那等挑剔水土的花,在这园子里生的如此旺盛,本就不正常,待到梁太太搬进去自行凋落,更是奇怪,恐怕是风水邪气,克了梁太太的命数也说不定。
大家庭里最让人受不了的便是流言,芝麻大点的事传的满天飞,梁家挑水挑粪的佣人路过时,都绕着走避开那园子。
后来,六姨太出了个主意,干脆把静园改名叫做净园封起来,明令府中人不得进入。如此一来,流言反倒平息了。
第二章 初遇(2)
这天日头猛得很,连空气都凝滞了一般地闷,只让人觉得汗水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拭都拭不干净。
五位姨太太照例在花厅里闲聊,六姨太的丫鬟屏儿端上一碟剥好的瓜子来,六姨太细细地嚼了,向众人笑道:“今儿真是热,亏了先前老爷给的蚕丝衫子,最是吸汗清爽。”
众人都知六姨太最喜争宠卖弄,心下不屑,可又管不住自己眼睛,各自觑了眼儿瞟过去。六姨太益发得意起来,抖抖衫子,但见上面细密光芒随着抖动华彩流转,是嵌了碎钻的。
四姨太被这花花绿绿刺得睁不开眼,转开脸哼道:“这有什么,当年老爷给我的那一瓶香水,是托人老远从法兰西带来的,那香味,那瓶子的形状,真是美得没法说。我以前可是想也没想过,香水竟能做得那样好看。”
花厅里一瞬间静下来,扇子的轻微风声尴尬地呼扇着,各个姨太太身后的丫鬟心知各自的主子又开始争风吃醋了,默默无言地收了刚才的嬉皮笑脸,敛眉低首,专注地打扇子。
五姨太倒不觉察,糖块子在嘴里咬的嘎嘣嘎嘣作响,不妨蹦出一句:“四姐,你说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六姨太轻咳一声,从屏儿手里拿过扇子挡住半边脸,其他几位姨太太也极力克制笑意——五姨太最是缺心肝的主,这竿子事本与她无关,好端端地掺进来一脚做什么,白白得罪人。
果然,四姨太被这一句话抢白的脸色青红,张了张口不知道如何反驳。五姨太还未反应出气氛尴尬,忽听得厅外皮鞋踏在理石台面上的声音,极有规律,片刻之后人已到了厅内,对众人行了一礼,口中叫:“诸位姨娘好。”眼睛却只瞧着二姨太一人。
来的是二姨太的儿子梁川原。梁家四个孩子里,四姨太孩子生得晚,她的儿子梁宇是年纪最小的;六姨太有个女儿叫做梁雨言,剩下梁川原和三姨太的儿子梁丰候两个男丁,常年跟着父亲照顾生意往来,社交礼仪、察言观色的本领学了不少。
梁川原一进门就发觉气氛有些尴尬,因此行了礼之后默默站着,没说话。
二姨太咳了一声:“什么事?”
梁川原恭敬道:“杜陵北杜大人在家里办宴席,给咱们发了请帖,父亲叫我来通知各位太太早些收拾停当,车子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杜陵北?几位姨太太相顾,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惊讶的表情。在这豪强林立的乱世里,杜陵北也算得上声名显赫的人物。从一名地方的小小官员到黑白通吃、手掌大权的南方六省大员,他传奇的经历在街头巷尾经过众说纷纭,不知在生死之间走了几遭。
没有人顾得上方才的龃龉,各自都回房对着妆台仔细收拾。杜老爷的势力谁人不知,虽然上任不久,可依傍着手里的军权,在南方,他的一句话和从前的皇帝圣旨差不了多少。传闻他素来性格古怪,喜怒无常,最难以接近,他的夫人却手腕玲珑,喜好社交,和其他高官富商家眷来往密切。
梁程谦曾私下抱怨,之前他曾到杜府上拜会过,连门也未得入。此番肯邀请他们去家宴,却是主动示好了。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出了风头,引得注意,结下情分,挣得面子不说,在自家老爷面前也必定长脸面。
四辆车子在外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梁川原引着几位太太袅袅娜娜地出来了。梁程谦和两名儿子一辆车,姨太太分坐两辆:五姨太六姨太和六姨太的女儿梁雨言一辆;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一辆。随从一辆。
梁丰候瞧见几位太太花枝招展,朝着刚拉开车门的哥哥低声笑道:“这可真是把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了,二太太那件滚边苏绣旗袍多久没穿,怎么今儿又穿上了,我看这些人里数二太太最抢眼。”
梁川原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接口道:“谁说的,我怎么看着三太太那件对襟衫子更清雅,更引人注目些。”
梁程谦在前座好似没听见一般,吩咐司机道:“开车罢。”淡淡瞟了一眼,这一眼没直接瞟着他们弟兄二人,两人却从车镜中看的一清二楚,心下微微一惊,都敛直了脊背,盯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夜色,不再说话。
第三章 初遇(3)
到了杜府门口,只见高灯华彩,香车宾客,往来不绝。原是掐着时间来的,不想竟是来的晚了。梁家两兄弟对视一眼,不掩眼底惊讶——暗想:原来竟都来得这样早!梁程谦见此情景,忙加快了脚步往门前行去。
杜府门口铺着大红的锦缎作毯,门匾上头一色的淡红绡纱覆着灯笼,有种迷迷蒙蒙的美。左右各站着两名门童,俱是身着黑色燕尾式西装,一看便是眼色伶俐的。
梁程谦等人方踏上石阶,早有一人上来作了一揖,接过梁川原手中的请柬仔细向灯光下看了,核对无误之后朝着另外三人略一点头,便有人为他们推开门,向里高声喊道:“梁程谦梁先生到!”
梁程谦大步跨进去,看见府内来往的俱是豪贾名流,心下凛然:自己做生意见了不少世面,却从没见过谁家的家宴能请动这么多人物的。水帮的头目廖俊,市长金荣,头号的盐商孙泰,还有些面目生疏的,听口音是北方的人物——竟然是黑白不分,南北通交。
一众太太却不考虑这许多,她们东瞧瞧西瞧瞧,对府里的堂皇布置赞不绝口,遇上了相熟的女眷便聚在一起讨论哪一家店铺的衣料比往年更好些,只见满室的衣袂飘飘,脂粉香气,让人几乎忘了这是在军阀混争的乱世了。
梁雨言是梁家唯一的年轻女眷,既不愿掺和在众太太中讨论衣料,更不能跟着父兄,只好端了手里的酒杯走到客厅人少的一端站着,环望四周,偶尔抿一口酒。
她今日穿了一身洋装,父亲自己虽然喜欢中式服装,却总是说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出来参加宴会,不要太过守旧才好。
这件洋装,百合似的含苞待放的下摆,微微露出的肩——虽然用大毛的披肩罩住了,她还是不自在的。
从小到大,她受的皆是传统的中式教育,在家也向来穿着规矩的衣裳,今日是头一回和父兄一起参加宴会——只是因为她刚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
父亲说:“既然长大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才好,可不能让外人说我梁程谦的女儿拿不出手。”
梁雨言应着,却低了头,脸微微地涨红了,心里想着——外面是什么样子呢?外面的那些男子,也都像大哥二哥似的英俊潇洒么?
而此刻,梁雨言放眼望去,大厅里到处是举杯低低交谈的男人,有些她曾在家中见过,有些不认得;女人则都是故作熟稔地聚做一团。
她有些生厌,把酒杯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裹紧了肩上的披肩才觉得舒服了一点。
好像有什么不对,她下意识地向左转过头去,终于知道那丝异样的感觉来自哪里。
不远处有一个男子端着酒杯,正含着笑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梁雨言心下一慌,忙把目光收回来,双手扶了扶桌台——她以往少见外人,更别提这样英朗而目光笃定的男子。
可她的手偏偏不听使唤,没扶紧桌子,倒先碰翻了那半杯残酒,红酒洒了一地,有几滴溅到了腿上。
她窘得连耳根子都红透,俯下身去用手抹擦腿上的酒痕,许是大厅里太过喧哗的缘故,她并没听到脚步声,先看到了一双锃亮的皮鞋和一方干净的白手帕。
“小姐,用这个吧。”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带着一点磁性。
梁雨言头都没敢抬,接过那方手帕胡乱抹了几下,抬头时,却恰好对上他狭长的双眸,依旧炯炯地望定了她。
她被陌生人这样望着,又羞又急,正不知如何是好,那男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微笑着说道:“很美的礼服,张记衣店做的?”
梁雨言答道:“嗯。”眼睛只是注视着脚面。
男子失笑,这样的时代,腼腆至斯的女子并不多。
“雨言,雨言!到这儿来!”是母亲在唤她,六姨太身边的一众太太小姐们也转过头来瞧着她。
男子有些惊讶:“你是梁家的人?”
梁雨言如蒙大赦,长出了一口气,并不回答他的话,转身便走。
却不妨那样低淳的一句话从身后传来,直直扎进她心底。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杜府的文书,叫纪衍泽。”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却又听见轻飘飘的一句:“你穿这身洋装很好看。”
第四章 初遇(4)
这一日的宴会足足到了华灯初上才结束——杜陵北的面子是响当当的,难得他有兴致,众人即使无聊少不得也要强打精神陪着。
梁雨言和六姨太在一起,漫不经心地听着她们闲谈,偶尔回答几句别家太太的问话,于是就有人笑了夸:“梁小姐可了不得,别看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儿,倒十足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六姨太听了这样的恭维是高兴的,笑道:“可不是么——我这个女儿,一点也不像我,戏文也不听,整日里闷在书房里读什么《论语》《老子》,什么子曰——”
众人都笑起来,梁雨言心思并不在这里,因而不知道旁人是在笑什么,她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看,其实是在偷偷地找寻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她想看到他的身影,又有一点怕看到他。
可她瞧遍了整个大厅,并没看见他的踪迹,只好作罢。
纪衍泽。她在心里暗暗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宴会结束后,众姨太太一反往日的拈酸,在自家花厅里谈论起今日的见闻来:“啧啧……杜府真是不得了,连北方的人不少都是特特赶过来的。”
六姨太说:“可不是,看那大厅里的气派,雕花水晶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