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雨言“哦”了一声,说:“我去看看。”便下了楼。
净园面积比花厅那边的花园还要大些,是长满了荒草遮蔽了视线的缘故,所以显不出大小来。此刻被工人们把草连根拔了出来,方渐渐地显出原貌。这是一个略有些长方形的花园,形状周周正正,是很好的一处地方。
六姨太同五姨太正在这里,不时高声指挥那些工人:“把这些杂草扔到那边去!”“花栽的密些!”
原来是把不知哪里弄来的花连根拔了,移种过来的。梁雨言看了,悄声问旁边的一个工人:“这样能活么?”
那工人抹了抹汗水答道:“能活。这园子荒了许久,养料是够的,照料得好能开起来——说不准比在原来开得还好呢。”
梁雨言点了点头,六姨太看见她来了,说道:“雨言,你来了?你怎么睡到这么晚?昨天做什么去了?”
她答道:“和孙宁出去了。”
六姨太最怕这个女儿和那些“穷酸”来往,因而总是问她的行踪。听得她是和孙宁出去,放了心,淡淡说道:“哦。”
又转头问五姨太:“除了水仙和月季,还种些什么好?只这两样太单调了。”
五姨太还未说话,梁雨言笑着说道:“妈看种些一品红怎么样?红色,图个喜庆。眼看着就要中秋节了嘛。”
五姨太附和道:“是啊是啊,接下来的中秋节,新年,春节……都是好日子,种些喜庆的花吧。”
六姨太点头:“那也好。”便叫工人去再弄些一品红来,边有些狐疑地看着梁雨言,“你平日不是最喜欢什么兰花菊花的吗?总是嫌这些红花绿叶的俗,今儿这是怎么了?”
梁雨言抿嘴笑了一笑,没回答六姨太的话,只说道:“我刚起来,还没吃饭呢,先回去了。”
五姨太“呦”了一声:“还没吃饭?快些去吧,做的是鸡汤和绿豆桂花糕,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
梁雨言答应着去了,六姨太看着她的背影,咕哝了一句:“这孩子今儿怎么怪怪的。”
第十六章 请柬
夏天总是闷热,梁家的习惯,每逢暑天,太太小姐们就在花厅里用晚饭,仗着那里有凉棚,加上花草馥郁,遮掉了大半热气。
今日晚上,一家人照例在花厅用饭。刚刚开始吃饭,就见小童拿了一个烫金的请柬跑进来,到了花厅前,先鞠躬行了个礼。
四姨太问:“什么事?”瞥见了他手上的请柬,便问道:“哦,是送请柬——谁家的?”
小童答道:“杜家的,是杜家大总管亲自开车送来的——说是明天请太太们去听戏。”
“大总管亲自送来的?”二姨太闻言竟站了起来,“人呢?怎么不请进来?”
小童仍旧恭敬地低着头:“走了。我要留他,没留住。”
二姨太啐了一口:“你算什么东西?自然留不住杜家的大总管,怎么不早些报上来?”
其实小童接到请柬立刻就赶来报了,只是再快也快不过汽车。
他心里这样想,但还是垂手恭敬地站着,听着二姨太喋喋不休,不敢反驳。
好容易训斥得够了,二姨太平息了火气,伸出手来:“请柬拿来我看看。”
小童递上去,二姨太眼睛在上面溜了一圈:“杜府请咱们看梨春社的戏。”
六姨太撇了撇嘴:“又是梨春社!这梨春社现下火得很,一般人家想请还请不到呢。”
各府中原有一个默契,城中好的那几家戏班子是轮换着请的——大家都常来往,总不好厚此薄彼。可杜陵北不知是不懂得这些规矩,还是不屑于受这样的约束,杜府向来只请梨春社一家。
杜陵北的势力炙手可热,见梨春社在杜府如此得好,其他人家哪有不跟风的道理,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梨春社的风头一时无两,连那些跑龙套的小厮说出自己是梨春社的人,立时就多了一分脸面。
只有梁雨言知道,梨春社的走红怕是与杨芸不无关系,纵然杜陵北家教极严,可杜府大少爷捧红一个杨芸和梨春社还是轻而易举——她想着,抬起头,却不期然对上四姨太含着笑的眼。
那笑并没有确切地对着谁,可是尖酸而刻毒的,像是在看戏,明知道悲惨的结局而热切等待着的表情——就是这样的笑,
梁雨言心头突地一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晚饭过后,众人为了明天的赴宴做准备,都早早地回去睡觉,六姨太叮嘱了梁雨言要跟着去,因而她在园子里转了几圈,也便往回走。
不防灯光照着,在地上映出一个黑影,是在她的影子之外的。她吓了一跳,警觉地回头问:“是谁?”
小童从藤架下的阴影里走出来:“小姐,是我。”
梁雨言松了口气;“这么晚了,你在这做什么?”
小童把手伸进衣襟里,摸出一张纸来:“这是梁府的大总管送请柬时一并送来的,说是要单独给小姐,方才我见人多,没敢拿出来。”
梁雨言心想:倒是机灵。伸手接过来,又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地给我张纸做什么?杜府大总管和我也不熟。
那是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两行字:“明天是杜太太生辰,父亲说不欲张扬,我想着你们或许要早作准备,特此告知。”
字有些潦草,想必写的时候很是着急,但可以大略窥见,这人的字在平时一定是好看的。
是他。不需要署名,她也知道,一定是他,也只有他。
除了他,并没有人熟到会给她送消息,想起他的那句“大管家和我相熟”,她心下了然,又有点欣喜——他无论什么时候,总能想着她。
六姨太正对着镜子卸左耳上的翠玉耳环,屏儿在屋里忙着铺被褥,见梁雨言进来,六姨太没回头,对着镜子问:“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梁雨言便附耳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六姨太眼光猛地亮起来,却看着梁雨言问道:“真的?你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梁雨言的手在口袋里握紧了那张信纸,答道:“我刚才在净园里走走,听墙外面有人说,明天是杜太太的生日,他们走的快,我只听见了这一句,人就走没了。”
六姨太自言自语道:“府外的那条路向来是少有人走的,就是有,我们尚且不知道杜太太过生日的事,他们怎么会知道?”
梁雨言有些急:“妈,你别想那么多,还是做些准备吧,横竖到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万一搞错了,大不了把东西再拿回来就是。”
六姨太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于是点头:“也好。”放下了耳环,叫屏儿:“把床头柜打开,里面那个首饰盒拿过来。”
屏儿答应一声,拿了钥匙去开床头柜,只听“喀喇”一声响,屏儿抱了一尺长、半尺宽的一个首饰盒过来。
六姨太打开,屏儿倒还好,梁雨言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她自小就是自己单住,很少来六姨太的房间,因而只知道母亲有个首饰盒,却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多的好东西——上好的翡翠镯子,珍珠项链,祖母绿,镶了钻石的戒指……最显眼的是一柄羊脂玉如意,颜色温润通透,一望而知不是凡品。
六姨太显然也对这柄如意爱不释手,拿出来把玩了一会,说道:“这可是个好宝贝,我真是舍不得把它送出去。可除了它,别的东西也未必入得了杜家的眼,只好忍痛割爱了。不过要是能抢过那个贱人的风头,倒也值!”
梁雨言知道母亲说的是二太太,府中几位姨太太向来拉帮结伙,二太太和三太太因为两个儿子的缘故略有些嫌隙,但面子上是过得去的;母亲现下是最得宠的,难免心高,看二太太在外面赫然又是一个梁太太,自然不以为然;而四姨太,也和母亲是不和的。
唯有五姨太大大咧咧地并不争宠,和母亲走得比较近。
听这口气,母亲似乎是不打算把这事告诉其他人的了,梁雨言觉得有些不妥,问道:“这件事……不和其他几位姨娘打声招呼么?”
六姨太眯着眼睛冷冷哼了一声,点起一支烟夹在手里:“说什么?说了之后让她们白白抢了风头不说,又不会感激我们,那几个老女人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第十七章 杜府(1)
第二日晚上,梁老爷带着梁川原和梁丰候先出去了,走之前叮嘱她们不要误了杜府的戏。
众人只道他们又是出去照顾生意,并不在意,只是答应着。
晚些时候,一行人坐了汽车往杜府去,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比请柬上的时间早了足有二十分钟。进了大门,便往后花园里走——来了几次,不需佣人领着,路也熟了。
杜府在后花园里搭了个能容纳百人的凉棚,前面就是戏台,以往请人看戏一向是在这里。
梁府中人进了花园,吃了一惊。原以为自己是来的早的,没想到凉棚里黑压压地早坐满了大半,不独是女眷,连各家主事的男人们都来了。
“老爷在那里!”三姨太叫了一声,手指向凉棚的西角。
众人都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可不是,梁程谦同着两位少爷正坐在座位上,交头接耳地不知说些什么。
几位姨太太显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互相看了几眼。
五姨太悄声凑过来,说:“估摸着是真的了,不然怎么来了这么多人,那几位”,她努了努嘴,指了指其余几位姨太太,“看来是不知道这回事,还发傻呢。”
六姨太听着,点了点头,听毕,笑了一声,打断了其他几位姨太太的窃窃私语:“既然来了,总不能就这样站着,咱们去那边坐吧。”
梁程谦周围已经坐满了人,她们无法,在凉棚边上找了几个位子坐着。
佣人们在客人面前的小圆桌上摆了茶水和祥盛斋的糕点,行了个礼便纷纷退下。
客人们渐渐地静了,因为梨春社的演员们收拾好,依了次序上戏台,向台下鞠了一躬。
这是戏社一贯的规矩,为了向观众表示谢意,演员们总是要按照在戏社的地位或是名声的大小上台致意。
而站在第一位的,便是杨芸了。虽然厚厚的妆遮盖了大部分面容,可是那双冷而微微上挑的眼,却是不会变的。
梁雨言想起孙宁的话,也在心里叹息一声:这样冰雪冷傲的女子,怎么偏就投生做了戏子?
“雨言!过来这边坐。”
背后有人叫她,梁雨言转身看过去,才发现孙宁也来了,就坐在离她两排的后面,刚才竟没注意到。
她和孙太太坐在一起,左手边恰有一个座位,此刻正用手占着,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
梁雨言和六姨太说了几句,六姨太回头向着孙太太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对梁雨言说:“去吧。”
梁雨言坐到孙宁身边,悄声说:“你怎么也来了?我记得你最讨厌听这些戏文的。”
孙宁说:“可不是,我跟你说——”,她刻意地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这两天晨曦忙着呢,每次打电话总是在和同学聚会,不知道神神秘秘地搞些什么,不然的话,我才不来呢。”
是这样,梁雨言刚要接口,突然又听孙宁说:“何况,听说杨芸是杜茗轩最近力捧的花旦呢——我怎么能不来看看?”
梁雨言吃了一惊:“你也知道这件事?”
孙宁轻笑一声,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当然,我怎么会不知道。别忘了,在学校里,同学的事情我都是最先知道的呢。”
这倒是真的,孙宁的性子像男孩子,爽利,很讨人喜欢,周围的人有什么事情总喜欢和她讲。
“什么叫‘也知道’?”孙宁蓦地反应过来,追问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你这人真是……”,她有些急起来,语调不自觉地拉高,“怎么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一旁的孙太太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一眼,孙宁吐出舌头笑了笑,又说:“算啦,你总是这样,一切都憋在心里,要真的和你生气只怕早晚要气死。”
戏台上唱的是一出李后主的戏,杨芸演的是后主的侍女,和着乐声低低地唱“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据说是梨春社的拿手好戏,别家没有的。
唱的是不错,可就是调子是哀的,并不衬今日的光景。
可转头看了看周围众人,梁雨言发觉是自己多虑了,周围的人多是在和人低语,即便是安静坐着的似乎也若有所思,并没什么人真正用心在戏文上。
台上唱罢,掌声雷动,梁雨言只觉好笑,方才那些喁喁低语的人此刻卖力叫起好来,像是真的仔细看了似的。
孙宁拉了拉她的袖子,笑道:“你看那杜茗轩,看傻了呢。”
梁雨言望去,杜茗轩坐在凉棚的第一排,离戏台是最近的,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衫子,衬得他倒不像之前那样跋扈了——也许是因为杜陵北也在这里的缘故,此刻正呆呆地看着台上的杨芸。
杜茗轩的左手侧坐的是杜陵北,上次杜府宴会梁雨言曾见过的,只是并未仔细打量。杜陵北并不算高,中等身材,难得的是到了中年仍未发福,从后面看过去壮实却不胖,一张宽阔的背极挺拔,头发也是乌黑锃亮,一点都不像五十岁的人。
梁雨言在心里暗赞一声:不愧是军队里出来的人,果然不一样。
杜茗轩右手却没有坐着纪衍泽,隔着一个位子坐着的是那天在江阴路看到的二管家刘江,杜茗轩和刘江中间还坐了一个人,个子比杜陵北高了半头,头发有些灰白了,背却也是挺直的,年纪似是不小。
梁雨言问孙宁:“那边那个人是谁?”
孙宁瞄了一眼:“哦,那是杜府大管家陆方。你怎么开始关心起杜家的事了?”
“哦——”,她猛地想起来,促狭地笑了,“你是在看纪衍泽吧?我早替你看过了,没在那里。”
梁雨言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孙宁笑而不语。
第十八章 杜府(2)
台上的戏一出接着一出,什么《贵妃醉酒》《龙凤呈祥》,梁雨言本来年轻,虽然勉强看得懂却并不喜欢,渐渐地有些昏昏欲睡了。
孙宁左顾右盼地瞧这个一会儿,看那个几眼,时不时地还来和梁雨言说几句话,倒是精神的很。
梁雨言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这个戏台,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脑袋也渐渐地耷拉下来,磕到面前的小桌子上,发出一声响,这才醒过来。可没两分钟,又要睡着了。
“喂!别睡了!”是孙宁的声音。
梁雨言趴在桌子上,极不情愿地抬起头,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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