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的话不必再说,只是一场辛苦遭逢。
徐先生是个内外圆通的人,见这场面,也不吃惊,只笑道:“未想我与姑娘有如此缘分。”然后对尹绪招了招手,“方可,你来。”
尹绪看了唐绯一眼,踌躇片刻,走了过去。
徐先生将手搭在尹绪肩上,笑吟吟地道:“既然你与亲人重逢,我准你明日休息,与你阿姊叙叙旧。”
话虽客气,意思也清晰明了——他不打算放人。
方此时,姚玄反应过来,借了这个茬儿,与徐先生道:“先生也瞧见了,这位方可,便是我妹子的堂弟尹绪。想必先生是个大度之人。既得见亲人重逢,不如送佛送到西,恢复尹绪小弟的自由之身。”
“姚公子所言,不无道理。”徐先生点头道,“只不过,做人是一回事,做生意,又是另一回事。老生做生意,只讲究盈利。姚公子若想带走方可,也无不不可。不过契约上写得清楚,姚公子只需付了五万两银子,我千鹤楼自然会放人。”
话锋里头,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谈判俨然要陷入僵局。而此时,江展羿却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其实,这也是当局者迷了。眼下的不对劲,不过源于两个字——巧合。
这世上的巧合,本就稀少,倘若一个巧合接一个巧合频频发生,那就说明事情的背后,必定有人掺和。
尹绪好端端一个江南人,被收入蜀地小倌楼,这事已然蹊跷。而他身上的巨额契约买卖,就更加不对劲。偏巧白尤歌托付云过山庄救的小公子,也是这个尹绪。而当众人来了千鹤楼,又霍然发现此子正是唐绯寻了半年未果的堂弟。
这回事说穿了,是台上一出,台下一出。此一时,姚玄与徐先生互不退让。而在千鹤楼的二楼上,却有一青衫公子目色淡然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过得片刻,苏简唤道:“苏净。”
身旁立着的人随即应声。
“拿五万两银子随我下楼,就说这尹绪,我替他赎身了。”
苏净大惊,不由道:“可少宫主如此做,云过山庄的人必能猜到此事有少宫主插手。”
“知道又怎样?”苏简的语气清清淡淡,“这事如此蹊跷,以江展羿之才,就算他现下想不明白,到了明天,也能觉察出端倪。”
话毕,他又勾起一枚淡如疏烟的笑容:“毕竟我要的,不过是唐绯和尹绪姐弟团圆罢了。”
这话还有后半截,苏简没有说出来。只有与尹绪团聚,唐绯才有足够的理由离开蜀地,去往江南。
楼子里的气氛有点僵,姚玄与徐先生互不相让。[517z小说网·。517z。]
就在此时,二楼忽地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这五万两银子,我来付吧。”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楼上走下一主一仆。主人是个青衫公子,风仪清毓,温雅绝世。
苏简下得楼来,唤一声“苏净”。苏净即刻取了五万两银票,递给徐先生。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惊诧,姚玄道:“这位公子——”
“这是应该的。”苏简一笑,“既然尹绪小公子,是阿绯的堂弟,这五万两银子,合该由我来付。”
此言出,唐绯与江展羿俱是一惊。
江展羿皱起眉头,唐阿绯已然问出声来:“你是……苏简?”
苏简笑道:“上回明苍山下一别,算起来,已过去四月余,江少侠与阿绯可好?”
江展羿点了下头,又唤一声“少宫主”,算作招呼。
而苏简又笑起来,“江少侠客气了,少宫主不过一个名衔罢了,朋友之间,不必如此称呼。”
三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蹊跷。姚玄本有疑虑,可见唐绯与苏简的关系似乎不一般,便把这疑虑咽了下去。
为尹绪赎了身,几人一齐走出千鹤楼。
此刻已近子时,街上寂无人烟,夜里有淡淡的露水气。走到分岔口,苏简顿住脚步,对江展羿一行人道:“在下往左,那么就此别过了。”
江展羿拱了拱拳:“后会有期。”
苏简亦点头:“后会有期。”可没等几人走远,他又唤道:“江少侠,阿绯。”
江展羿与唐绯回过头来。
苏简笑起来:“今夜之事,难道江少侠与阿绯不曾怀疑在下么?”不等二人答话,他又添了句,“我是说,阿绪小弟身上的契约买卖。”
唐绯愣住了,其实要说不怀疑是不可能的。苏简远在明苍山,怎会如此恰巧地在这一夜,出现在千鹤楼呢?
而此时,江展羿却直言不讳道:“云过山庄办事,达到目的即可。毕竟有的事情,深究起来也没有益处。”
“未想江少侠如此通透达观。”苏简道,然后他说,“不错,今夜之事,是在下刻意为之的。”
“自那日明苍山与阿绯重逢,我便派人帮她去找阿绪小弟。查到之后,我便托尤歌小姐,将阿绪的下落,透露给云过山庄。如此,阿绯也好与亲人重逢。”
唐绯闻言,高兴起来,她说:“苏简,谢谢你啦,我找了阿绪好久,一直都没头绪。”
苏简仍是那句:“应该的。”
月色下,江展羿的神色有点怔然。他唇角微微一动,像是在笑。可笑得不是很开心。
待唐绯一行人走远,苏简不过绕过一个巷口。他抬头望月,月晖盈满他的长衫。
“方才你是怎么了?”苏简问道。问的是苏净。
苏净这才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露出原本的面容。
“那个人,是你的谁么?”苏简又问。
过得好半晌,苏净道:“嗯,云过山庄的姚玄,正是属下的家兄。”
苏简闻言,勾起一枚寡淡的笑:“原来,你也是与亲人失散了啊。不过还好,他还活着不是么?”
苏净顿了一顿,绕过这个话头,反是问道:“属下不明白,为何少宫主方才竟将实情相告。”
“寻常的待人之道罢了。我只不过想让唐绯随尹绪回江南,江展羿这个人,我不想与他为敌。”说着,苏简一顿,回过身来,“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何非要让唐绯去江南?”
苏净一愣,又忍不住道:“莫不是少宫主对阿绯姑娘……”
“不是。”苏简摇头,“因为她手上有杏花令。”
“天底下,杏花令只有两枚。一个在欧阳老先生手里,一个在穆盟主手里。穆盟主后来将这杏花令给了自己的小儿子,穆小公子。”
苏净不由大惊:“少宫主的意思是——”
“嗯,唐绯手里的杏花令,八成是穆小公子的那一枚。”
苏净不由摇头轻叹:“这个唐绯,果真不简单。”
“管她简单不简单呢?”苏简漫不经心道:“反正她去了江南,我们便可顺藤摸瓜找到穆小公子,或者,季放。”
夜里到了客栈,四人要了两间房。江展羿,姚玄,尹绪一间。唐阿绯一人一间。
虽然找到了尹绪,唐绯却不是很欢喜。之前她道云过山庄,说好只要找到堂弟就走。而如今,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要离开了呢?
唐绯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仿佛心中,总有一些事情放不下。可能、可能是江展羿的腿疾吧。
她这么想着,不由抬头向江展羿望去。
正好这时,江展羿也朝她看来。目色相接,他亦不是很开心的模样。
唐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过得片刻,只道:“猴子,等回了山庄,我再呆几日,帮你把药草都找齐。”
可这个时候,江展羿心头想的却不是这桩事。他疏忽忆起暮春时,苏简与唐绯在明苍山下的对话,不由问道:“你和苏简之间……有婚约?”
第13章
你和苏简之间……有婚约?
唐绯愣住了。过了好半晌,她垂下眸子,轻轻地,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她又连忙抬头说:“不过,不过我跟他……”
不过什么呢?婚约就是婚约,难道有假不成。
唐绯也不晓得自己想解释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为何心里无端生出了一丝慌乱,一丝害怕。
楼外有萧萧风声,秋天真地到来了。
江展羿缄口不言,他的眸色很深,有点难以捉摸。
其实,江大少侠本想问清一些事情的,比如唐绯何故会有杏花令,比如她爹娘的真实身份;又比如为何青衫宫少宫主这样的人物会与她有婚约,比如……她到底喜不喜欢苏简。《|wRsHu。CoM》
可突然一下子,江展羿觉得有点乏力,觉得这些事情,他仿佛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于是一如寻常般,江少侠伸手揉了揉唐绯的发,嘴角扯出一笑:“早些睡。”然后便走了。
第二天,四人驰驱半日,来到雨前镇。在雨前镇留宿一晚,于第三天的中午回到云过山庄。
正所谓一叶知秋,几人下山不过数日,山间的草木,已有枯黄之像。秋来风起,团团枝叶映着日晖,煞是好看。
算起来,唐绯已在云过山庄住了近半年,听说她要离开,山中弟兄都有些舍不得。不过唐绯终是要走的。依她自己的说法,老三叔最多还有一两年就回来找她了,所以她先去江南住着,等着老三叔。
这一夜,唐绯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了。那一天,还是姚玄提议说,让她在山里过完生日再走。
从前的唐绯呢,总是很看重这些大大小小的节日。不过这一会儿,她心里装的却不是这桩事,而是生日过后的别离。
其实对于唐绯这种漂泊久了的人,看待别离,多多少少会坦然一些。可这回离开,她心中总有些事放不下。而眼前浮现的,竟是许多天前,在初秋客栈的事。
江展羿揉了揉她的发,说“早些睡”,然后他的笑容连同离开的背影,都有一丝落寞。全然不复往昔的挺拔潇洒。
唐绯想着想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小瓶东西。那是她扭伤脚的时候,江展羿给她的药膏。
唐阿绯打开瓶塞闻了闻,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第二天清早,江展羿来找唐绯,没能找着她的人,只在桌上找到了一张字条。
“猴子,你的药我给你熬好了,记得要喝两碗。今天我有事儿出门啦,很晚才能回来。晚膳你给我留一碗长寿面和两个鸡蛋吧,我可想吃了。”
依旧是欢天喜地的语气。江展羿看了字条,不由一笑。这只狐狸仙,八成又去山上找石头做首饰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锦盒,本要放在唐绯房中,转念一想,还是等她回来,亲手给她的好。
江展羿出了屋,撞见尹绪。这些日子,尹绪都很老实地呆在西院里。许是日前千鹤楼小倌的事让他有点尴尬,所以一见江展羿,尹绪的模样有些无错。
江大少侠跟他招呼一声,说:“狐狸仙一大早出门了。”
尹绪点点头,避开江展羿的目光,“哦”了一声。
江展羿看他一眼,又道:“那我先走了。”
可还没走出几步,忽听尹绪在身后唤道:“展羿哥哥。”尹绪是个害羞的人,憋了半晌,才又憋出四个字:“谢、谢谢你。”
江展羿一愣,转而笑起来:“小事。”
“我道谢,不是为你日前帮我的事。”尹绪解释得有些情急,“是因为,因为阿姊。”
“狐狸仙?”江展羿又愣住了。
“嗯。”尹绪点点头。
太阳全然出来了,天地间是淡淡的金色。江展羿今日穿一身牙白短衫。浅淡的色泽,愈发显得他英气逼人。看着尹绪局促的模样,江展羿一撩衣摆,在台阶上坐下,拍拍身旁的位置,“阿绪,过来坐。”
尹绪坐过去。他依然埋着头,像是满腹言语不知从何说起。
江展羿便随意挑起个话头:“对了,你既然是狐狸仙的堂弟,怎么不姓唐?”
“因为我们的爹,不是亲生兄弟。”尹绪道,“其实阿姊的亲爹是谁,唐门里头,没有人知道。阿姊的娘亲是唐门人,她离开唐门了几年,等回去以后,已经有了身孕,生了阿姊。故此。唐门里的人,都不喜欢阿姊。阿姊她曾经也跟我说,她在唐门,呆得很不快活。”
唐绯在唐门呆得不快活,江展羿是知道的。那时才刚入夏,唐阿绯一去常西城就乐昏了头,唯一黯然的那一刻,便是提起唐门,她说:“唐门里头的人,都讨厌我……”
“其实阿姊的亲爹到底是谁,我爹他也不知道。我爹只说,阿姊的爹,是一个长得非常非常好看的人。因为他对我爹有恩,我爹便认了他做兄长。”
“我没有娘,我爹是我唯一的亲人。不过后来,我爹也过世了。临终前,他对我说,以后一定要对阿姊一家人好。”
其实江展羿身上,到底有点粗汉子的脾性,不太会安慰人。听了这话,他在心中辗转良久,只拍了拍尹绪的肩,说:“没事,然后呢?”
“我爹过世不久后,我便被养父母收养了。他们说不上大富大贵,日子还过得去。一直到去年,我听说阿姊被逐出唐门,想起我爹临终的托付,才执意来了蜀地,想将她带回江南。”
“展羿哥哥,谢谢你。阿姊说……她这半年,在这儿呆得很开心,比在唐门开心多了。”
江展羿闻言,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得半晌,他避开这个话头,对尹绪道:“那些的大道理,我晓得的不多。不过小时候,我爷爷对我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呢,其实一个人,只要重诺守信,言出必行就很了不起了。”说着,他抬起左拳,推了一把尹绪,笑起来:“好小子。”
一直等到傍晚,唐绯都没有回来。长寿面与荷包蛋都做好了,寿星却不在。
天晚秋凉,山间起了风。练武场里,云过山庄的弟兄们却在大汗淋漓地操练。姚玄见江展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笑道:“庄主若担心,不如去庄门口等着。”
江展羿怔住,可顿了一下,他“嗯”了一声便扛起长刀要走。
夜风阵阵,姚玄忽又唤道:“庄主。”
江展羿回过头来。
姚玄笑道:“今天上午,看庄主手里拿了一个锦盒。盒子里,可是送阿绯姑娘的礼物?”
江展羿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然后说:“不送了。起码,今天不送了。”
姚玄一愣:“为何?”
夜色中,扛着刀的江展羿玉树临风,像是想通了什么事,脸上一副释然笑容。
“狐狸仙看着单纯,但她半生漂泊,心里总是渴望安好的。这样的姑娘,合该有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照顾她一辈子。可是我,有腿疾。”
治不好的腿疾。
姚玄眼神一伤,摇摇头:“其实庄主你不必……”
“我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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