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后的路比较难行,墨允和荣德不时替换着赶着马车,路走的并不快。
春晓总是坐在车窗边,把窗帘撩起来,看着窗外,绿绿的麦苗上覆盖着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表情平静的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这一路,他们走了很久。
直到春暖花开,草都密了,树都绿了,他们一行才到了海边。
临近海边的最后一夜,春晓睡不着了。
她不知道师父和行云是不是真的像师兄说的那样,还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她不知道师父变了没有,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疼爱她。经过了这么多事,她明白了自己对师父的感情是崇拜多于情爱,不知道师父还能不能接受她这个徒弟。
她有点害怕,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已久的激动。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这一年多以来,她所经历的事,比在海边的十年都多。她痛过,哭过,甚至想过死。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明天!师兄说,明天天一亮,他们就上路,中午就可以赶到海边,他们以前住的那所小房子那儿!
居然,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回来。
是不是老天还没有遗弃她?是不是在得到又失去一切之后,她还能找回曾经最珍惜的?
翻来覆去的想着,不知不觉枕头都被眼泪打湿了。
心里既高兴,又酸涩,千万种情绪,难以言表,亦不能言表。
天总算亮了,一向懒床的春晓却是最早穿戴好,等待其余两人。
墨允看着她肿着的眼睛,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荣德也抹了抹眼角,没有说话。
三人安安静静的吃了早饭,坐上马车,竟然就这么一路沉默着,一直到了海边。
到了海边才发现,好像房子和以前都不太一样了。
以前明明是条路的地方,现在却圈了个院子,以前明明没有人住的空院子里,盖了一座小房子。
而他们记忆中的家,在变的错乱的海边渔村,好像莫名其妙的,不见了!
三个人走了大半天,本来早应该到了的,却转了三圈都还没有找到。
春晓的心,已经从澎湃激动,变的焦急担忧。师父不要她了?说了在这儿等她回来的,却最后还是放弃了?她难道真的,永远的……失去师父了么?
春晓疯狂的乱转,明明就在这一片的,就算再多的变化,她都不会记错的,就在这儿的,是行云挑选的地方,她第一次佩服他来着……怎么会错?!绝不会错的!
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到?
她不能说话,只能不停的走,不停地转,不停地找,眼泪不停地掉,她以为,她今天一定会见到师父,一定会再见到师父的时候人不住大哭。
怎么会,怎么会找不到师父呢?
“晓晓,晓晓,你先不要急,我们找找邻居,问问邻居,说不定是师父他们从新盖了房子呢?你先别急,别哭!”墨允抓住她,轻拍着她的背,不断的安慰她。
她却听到,他胸膛里,一样慌乱的跳动。
她知道,她又让师兄担心了。昨晚还在感慨自己长大了,转眼就让人不放心。
她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点了点头,跟着师兄一起,一家一家的问,一家一家的打听。
终于在问到第五家的时候,那家人认出了他们。
“这么是姚家的兄妹俩么?你们不是一年前就走了?怎么又回来了?走了好呀……你们可真是命大!你们不知道啊,去年那场海啸有多大!多亏你们师父和行云来提醒大家呀!能跑的都跑了!”说到这儿,那阿婆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忙着把他们往屋里请。
又是倒水,又是拿吃的。
他们一再开口追问,师父和行云现在在哪儿,阿婆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怎么都没说到重点上。
“阿婆,您别忙活了,快坐下吧。我们就是想找到我们师父和行云。”墨允起身拽住要去给他们做饭吃的阿婆。
阿婆点点头,拉着他的手,眼泪哗哗的就下来了。
春晓见状,心里咯噔一下,忽的起身,就想往外走。她觉得阿婆说的话,她一点都不想听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她就想自己去找师父,她一定能找到的。
可是当她看到墨允担忧又藏着伤痛的眼眸时,她觉得自己真是太自私了,又想让师兄一个人来承受一切。她不能逃避了,她要学会勇敢的面对。任何事,逃避都是不能解决的,她收住脚步,站在一旁,眼睛紧紧的盯住阿婆的嘴,强迫自己一定要听!
“海啸来之前,能跑的人都跑了,你们师父和行云却没有走……他们说要等你们回来……怕你们在海啸来的时候回来……”阿婆刚说完。
只听一声惨叫,春晓捂着耳朵,蹲了下来,半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她,突然一声尖叫,却是撕心裂肺般,让人闻之大恸。
荣德立即扑上前去,墨允也松了拽着阿婆的手,上前抱住蹲在地上的她。
春晓被抱起来,嘴唇上竟滴滴答答的往外涌着血。
“晓晓,晓晓,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师兄!你不要吓我啊!“墨允手忙脚乱的擦着血,轻拍着她的脸,一向沉稳的他,眼神像疯子一样狂乱。
他忽然瞪着阿婆,“你胡说!我师父那么厉害!他怎么会有事呢!你们都能逃出来!你一定是胡说的!”
阿婆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生的变故,被墨允这么一吼,才恍恍惚惚的迷瞪过来,“我没说你们师父有事啊?你们师父没死……”
三人一听这话,没吐血的也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荣德咬牙切齿的,只想上去把这小老太给一口吞了!
“晓晓,你听见了么?师父没事,师父没事!快醒醒,快醒醒!”墨允在春晓耳边不断重复。
春晓一直都睁着眼,不过眼神里没有一点神采,墨允在她耳边念了几遍之后,她才慢慢缓过神来,又咳出几口血,艰难地动了动嘴,“师父……没事……”
声音嘶哑,像是锦帛撕裂之声。
“对对,你们师父没事,能说话了就好,不急,不急,来,先喝口水冲冲。”荣德赶紧端过杯子。
春晓就着杯子,咽了几口水,嗓子依旧疼的火烧火燎。
经过这一番乱,三人才算坐定,阿婆再也不敢慢慢吞吞的说话了,跟和谁抢着一样,噼里啪啦的说:“你师父和行云一直都没有走,直到海啸快来了,他们才离开了,别看他们走的最晚,可是跑到了大家的最前面。等到浪退了,大家又回来,房子什么全没了,全是一片废墟。你们师父和行云比哪家都伤心,就在被冲毁的废墟上,坐了两天两夜。后来他们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不过我听人家说,他们是出家去了。”
“什么?!出家?!”墨允蹭的从凳子上站起来,“阿婆,是说我师父和行云当和尚去了?”
阿婆连连摇头,心有余悸的看着衣服上还沾着血迹的春晓,“我什么都没说,这是听别人说的,兴许就是瞎猜的。”
第五十九章
春晓没有再度失控,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的颤抖,掩藏起内心的情绪。
她如此安静,倒叫墨允和荣德更不能放心。
“不会的,他们怎么可能一起去做和尚呢……”荣德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
春晓却突然站了起来,脸上干干的,没有再流泪,“走……”
她艰难的吐出一个字,就往外走去。
如果没有猜错,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知道师父去了哪里。没有想到不过一年的时间,师父竟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是但愿……但愿她想错了……
墨允和荣德也不多问,随即跟上。
阿婆揪着自己的衣袖,看着三个年轻人悲戚的神情,再看看地上的星星点点的血迹,颤抖的开口挽留:“你们去哪里啊,这都快要晚上了,吃了饭住一晚再说吧!”
春晓说话不便,只是摇了摇头。
墨允转身道:“不了,阿婆不用担心。”
三人怀着与来时截然不同的心情,离开了渔村。
时隔一年的时光,他们竟然又走上了去少林寺的路。与上次不同的是,上次是单独行动,这次更像集体逃亡。
在车里,墨允紧紧握住春晓冰凉的手,想要安慰,却无从开口。
师父出家怎样,没有出家又当怎样?世事变化无常,早已不在预想的方向,十多年前他们从皇城来到海边,一年前,他们从海边去往少林。而现在,他们几乎是怀着千疮百孔的心,把一切,全部重温。师父和行云的离开,是不是表明,他们已经不再期待,不再守候,不再盼望,他们的归来?
墨允的心里,一样是不敢触及的悲凉,他动了动嘴唇,却发现安慰的话苍白无力的自己都不想听。
“方丈说了,师父是有佛缘之人……当时我还不信……原来,真的有宿命……我们都逃不开……”春晓的嗓音越发的沙哑,每说一句都能感到声音里带出了血来。
墨允的眉头紧了紧,不想让她开口,可看她平静的可以称之为“死气沉沉”的表情,觉得也许说出来会好受一些。但是,话得内容,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如果……这样……会让他心里好过……我们就接受吧……已经长大了……”春晓断断续续的坚持说着,“不必表现得太难过……会让他难受……”
愣了一会儿,墨允才反应过来,春晓这是在安慰他呢?
墨允赶紧点了点头,“你也不必自责,这样对师父,对行云,未必就是不好的。”
春晓坐在车里,随着马车的颠簸,没做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在这件事情上,荣德明白自己是个真正的局外人,虽然看出两人的心情都很压抑,但他却实在插不上嘴,于是拼命的驾着马车,好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到少林寺!
如果说感情是人与人相处的原点,那么很多人都被这个原点牵扯进来,绕着感情里的纠葛,不停地奔波在人生的旅途上。
皇城,海边,少林寺。
不管路有多远,马车跑的时快时慢,他们早晚会到,早晚要面对曾经逃避掉的人和事。
少林寺守门的和尚居然对墨允还有些印象,仔细的看了他一番之后,居然想了起来:“施主,施主不是在去年的武林大会上被魏公子挑中的人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想拜见方丈,还望师傅引荐。”墨允点了点头。
“施主们请随我来,方丈现在在禅房,稍后才能见你们。”和尚领着他们去了偏殿,便离开了。
除了荣德,余下两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少林寺,并且都在这里留下了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于是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静静的坐着,阳光穿过的空气里,可以看得见极细微的浮尘,漫无目的的缓缓飘荡,时间好像已经静止。
他们没有等来方丈,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当那人顶着光溜溜的脑袋出现在偏殿的时候,春晓和墨允都吓了一跳。
“行,行云……你也剃度了……”墨允起身说道。
行云倒是不以为然的点点头,锃亮的光头一点都不影响他笑的没心没肺,扑上来揉揉春晓的头,拍拍墨允的肩,“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哈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春晓,见了我不高兴么?怎么都不说话?”
墨允和春晓原本都在笑,闻言,表情僵了一瞬,春晓仍旧未开口,墨允却抬头回拍了行云两下,“晓晓的嗓子出问题了,等会儿慢慢说,师父呢?”
行云的笑容垮了下来,“姚公子……呃,现在应该说慧远师兄,他在达摩洞闭关修行,不能见你们……”
春晓紧紧的咬住下唇,极力隐忍着内心的情绪。
墨允看了她一眼,瞪着行云:“师父若真想出家,我们并不阻拦,但是见一面总行吧?”他还想说什么,但心中泛起酸涩,张了张嘴,竟什么也说不出了。
“我知道,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呀,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只能等他闭关结束,才能见到。”行云委屈的撇撇嘴,“春晓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淑女了,我都不习惯了,出去这么久了,也不说回来看看我们。听说你过得不错,已经当上……”
行云看了看一起来的三个人,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春晓脸上的苦涩不难看出。她做了皇后的事,他们是知道的……在海啸发生之前就知道了……刚得知的时候,姚渊连着一个月都没说过一句话。但他们仍旧守着那小屋,捕鱼,等她回来。
直到海啸过后,连房子都没有剩下,他们仅有的家,都被毁掉了,姚渊突然就不等了,不再留下守候了,他说,他要离开。
看着如今站在面前,瘦了很多,也苍白了很多的春晓。行云准备了整整一年的责备的话,却一句,也不想说了。
虽然她的贸然离开,伤害了这个家,伤害了这个家的每一个人,但是他发现,一旦把一个人当做家人,就总会超出想象的去包容,去原谅。
都过去了,也,都错过了。
她回来了,他却不再守候了。
他们都为自己的固执和坚持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了。
行云觉得,如果一件事或是一段感情走到了起点,就是佛家说所得圆满,那么自己,她,和他们都已经圆满了。
“回来就好,有些事,只要想开了,就没有那么难,路不用走得那么极端,有些人,只要还在,总能有机会再见的,别再执着于妄念了。”行云说完这段话,骤然间觉得自己高深起来,如果方丈听了他这段话,一定不会再说他没有慧根,没有佛缘的。
墨允还想解释,却被春晓拉住,春晓深吸了口气,艰难地开口:“是我的执念害了大家,现在我们回来,我只想再叫一声师父……如果你见到师父,告诉他……春晓,永远都是他的徒弟……我们以后,就住在山下……如果师父愿意,我想……再见见他。”
行云愣愣的看着春晓,好像一年不见,他已经彻底的不认识她了,以前那个遇见什么事儿总是扯着嗓门,张牙舞爪的春晓,好像一瞬间,脱胎换骨,变了个人,“春晓,你的嗓子……”
春晓笑着摇了摇头,“快好了。转告师父……”
行云点了点头,眼眶立即变热,“哎,哎,见了他,我一定告诉他……丫头,你,你要好好的啊……”
春晓点头。
三人并未聊太久,一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谁都不想再提起,二是他们要在山下住下来,以后见面的机会,会很多。
一路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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