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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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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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攀什么?你也是名臣之后。”

一提到这话,蔼如不由得向壁上的那幅“一笔虎”看了一眼;很快地,低下头去,但仍可以看得到,她面有凄然之色。

名臣之后,沦落青楼!以蔼如的品貌才情,偏有这样煊赫的家世,不但委屈了她,真可以说是造比弄人,有意折磨。洪钧突然激动不已,很想作一个惊人的诺言。可是,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想到“轻诺则寡信”之戒,不免自问,可能信守诺言?

不能!因为这个诺言,牵涉甚多,不是自己能够完全作主的。因此,他手持着那张银票,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了。

“收起来吧!”蔼如轻柔地用双手将他的手掌合拢,“如果不够,我还可以想办法。”

“够了,够了!”洪钧脱口回答说,话一出口,才发觉这是接受的表示。既然事已如此,也就不必假惺惺了,只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你娘可知道这件事?”

“跟你说实话,我跟我娘提过,老人家默许了的。”

“唉!”洪钧叹口其意若憾的气,“可叫我无可闪避了!只是,”他不胜感慨地朗吟着:“‘最难消受美人恩’。”

“言重,言重!”蔼如笑道:“我不是美人;更哪有资格施恩?”

“漂母一饭——”

“三爷你错了!”蔼如打断他的话,抢着说道:“漂母是看韩信穷途末路,可怜!我凭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我刚才说过,我不过是拿三爷当至亲,理当帮忙。如果你念念不忘千金之报,那倒是不了解我的心!将来你得意了,照数还我就是。”

“那当然。”

“好!一言为定,你算是借了我一笔钱。通有无是常事,三爷,你不必再说了!”蔼如问道,“只怕你还没有吃饭?”

“是的!回家就发现了这桩怪事,赶着来问个究竟,就顾不到吃饭了。”

“那,”蔼如想了一下,站起身来:“你带我去吃个小馆子好不好?”

洪钧欣然乐从,两人都打算着找一处清静的地方,浅斟低酌,细语深谈,好好共度一个黄昏。哪知事与愿违,望海阁忽然来了熟客,蔼如不能不出面应酬。而洪钧却又接到贾福的通知,说来自天津的。冶和轮船上,有他的一位同乡至好吴大澄在,希望他上船相晤。

这吴大澄字清卿,行二,弟兄三个,独数他杰出,好学不倦,于金石一道,很下过一番功夫。他比洪钧大三岁,在家乡时,洪钧一向叫他“二哥”,交谊亲如手足。所以接得这个消息,喜不自胜,匆创辞出望海阁,由贸福陪着,一直来到港口。

烟台并无码头,轮船无法靠岸,只泊在港湾中;人货上下,都用小舢板接驳,颇为费事,所以到得大船上,已经起更了。

他乡遇故,又当大劫之余,彼此都喜极而涕。叙到别后景况,洪钧少不得有所安慰——吴大澄是早就到了京里的,同治元年恩科、本年正科,两番北闱乡试,都未取中,至今仍跟洪钧一样,是名秀才。

“十一月里还有机会。”吴大澄很兴奋地答说:“今年有个数百年难遇的旷典。北闱下第,而本省补行乡试的,还可以赶回去应考,不以跨考论。礼部具奏请旨,两宫太后都答应了。所以我要赶回去。文卿,你呢?也该动身了吧?”

洪钧暗叫一声惭愧。他这话如果是在昨天问,还无以为答,此刻有张银票在身上,便不同了!“是的。”他很有把握地答说:“就在三、五天之内,有船就走。我也不写信了,拜托二哥,转告舍间,说我月底月初,可以到家。”

“好!我一到苏州就去禀告伯母。”

“江南的主考放了没有?”

“我出京的时候,还没有放。大概已有‘明发’了,不过,我们不知道。喔,”吴大澄突然想起,“倒是有件大事,你恐怕还不知道。两江换人了,曾侯移驻皖鄂交界,专责剿捻;李少荃暂署江督。”

“这倒是想不到的事。”洪钧感叹着说:“曾九帅告病,开浙江巡抚的缺;如今他老兄连两江总督的位子亦都保不住。曾家的盛衰变化,何其之速?”

“也不见得就是盛极而衰,朝廷对曾侯还是很看重的。”

接着,吴大澄便细谈当今人物,特别是同乡前辈,潘祖荫如何,翁同和如何。直到午夜,轮船大鸣汽笛,通知行将启锭,洪钧方始辞别下船。

这一夜睡得太迟,到第二天中午才为贾福唤醒,送上一封潘苇如的来信,说是接到“邸抄”,江南考官已经放了;另附一张单子,上写“正主考太仆寺正卿刘琨,字玉昆,号韫斋,云南景东厅人,道光二十一年辛丑翰林;副主考翰林院编修平步青,浙江山阴人,同治元年壬戌进士。”

对于这两位主考的生平,洪钧一无所知,亦无心去打听。他所感到欣慰的是,潘苇如特地送这一封信,足见关切。回乡应试,不但请假必准,告贷川资,亦可如愿。

一转到这个念头,同时便想到失落的那封信;胸膜之间立刻就有一股突兀之气横亘着,很不舒服。“偏争口气!”他不自觉地自语,“不跟他开口。”

话虽如此,礼貌上仍旧要向潘苇如去道谢,顺便当面告假。潘苇如当然有一番勉励期许的话;他精于医道,送了洪钧一支人参,说在闱中构思,精神不济时,咬一口人参,细嚼缓咽,有培元固本、补中益气之功。最后又亲手送了一个封袋,是八两银子的“程仪”。

※       ※        ※从这天起,洪钧便不上衙门了,白天摒挡行装,料理未了杂务;夜来是同朋友,排日设宴饯行,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望海阁却是“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犹自点灯来”。

行期定在十月初六。前三天,蔼如就关照他,临行前夕,最好能辞谢应酬;如果不能,少喝些酒,到望海阁来喝第二顿。又说,这是她母亲的意思,不算饯行,聊当预贺。

因此,初五晚上,新关同人的公宴,洪钧托辞胃气痛,酒也不饮,菜也不吃,敷衍到终席,谢过主人,急急忙忙赶到望海阁。上楼一看,眼睛一亮,换了一堂簇新的平金红缎椅披,红烛烨烨之中,蔼如盛妆以待,红裙红袄,一片喜气。

洪钧看得呆了。他心目中的蔼如,一直是淡妆素服,天然风韵;谁知一改浓妆,更有一股夺人心魄,不可通视的冶艳色态。

“怎的?”蔼如倒有些发窘,羞涩地笑道:“倒像不认识我似地。”

“是啊!可真有点不认识了。你像个,像个— ”

“什么?我替你说了吧,像个新娘子是不是?”蔼如望一望自己的红裙说道:“关起门来做皇帝;没有外人,我也穿一穿红裙,过一过瘾!”

多少年来的习俗,唯有明媒正娶,鼓乐花轿抬进门的新娘子,才许穿红裙。洪钧懂她的话,却不能确定她话中的真意。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装作不懂,不置可否,就是件很煞风景的事。

这样想着,便不暇思索地答道。“你急什么?莫非将来就没有红裙穿了?”

蔼如笑笑,似乎不曾细想他的话,“是小王妈的主意。说洪三爷这一趟回南,一定高中,是桩喜事。所以,”她指着红椅披说:“拿过年用的陈设都搬出来了。”

说到这里,李婆婆上楼,也是穿一件玄缎的新棉袄,害上管一朵红花,喜气洋洋地招呼:“没有好东西吃,不过一杯水酒,表表我们母女俩的意思。”

这话便比刚才蔼如说的话,更不可忽视,也更不能轻率作答,洪钧只略带惭愧地说:“多谢,多谢!”

“都不要客气了。”蔼如向阿翠吩咐,“你看看去,拿冷碟子跟烫的酒先端来。”

等上了菜,邀请入座;洪钧居中,李婆婆和蔼如在侧面并坐相陪。斟酒布菜,客套一番,李婆婆问起入闱的情形。

“考举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相沿例规,一定是在八月里,所以叫做‘秋闱’。”洪钧答说:“一共考三场,每场三天。从八月初九开始,到第三场进场,恰好是八月半,举子照例有月饼吃。”

“这一次呢?”蔼如笑道:“只好吃腊八粥了。”

“不!那时候早已出闱了。十一月初七人闱,再加九天,就是出闱的日子。”

“放榜呢?”李婆婆问。

“放榜才是吃腊八粥的时候。”

“府上今年这一顿腊八粥,一定格外好吃!”蔼如举杯相敬:“恭喜、恭喜。”

“托福、托福。”洪钧信口答说。

“言重了!”李婆婆也举杯喝了一口,“不敢当。”

“那,应该说‘大家同喜’。”洪钧看着蔼如又加一句:“是不是?”

“是啊!让我们也沾点喜气。”蔼如顾而言他地问:“会试呢?恐怕年内动身进京,才赶得上。”

“会试是三月初九入闱。事先有一场举人复试,例行故事,没有什么要紧。只要二月底赶到京里,也还来得及。”

“这样说,三爷,你是打算在家过了年再动身?”

“只怕非那样不可了。”

语气中,如果须进京会试,在家过年也是迫不得已。然则其故何在?

蔼如还在思索,李婆婆却替洪钧作了解释:“三爷高中了,可有一阵子好忙呢!要拜老师、会同年、祭祠堂、立旗杆、请客开贺,只怕忙到过年还忙不了。”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洪钧的意思是,乡试的费用,已经有了着落;会试的盘缠,却尚待张罗,而且为数不少,纵有亲友资助,必不能足数,需要另外筹措。那时年近岁退,家家要付账还债,是否能借贷得到,还成疑问。所以并无在年内成行的把握。

他这番心事,不便明说;蔼如却想到了——因而也成了她的心事了;暗暗盘算,得要找个机会,问一问洪钧才好。

“三爷,”李婆婆继续在谈洪钧进京的事,“开了年进京,你是怎么走法?”

“总是那条路。从苏州坐船,到清江浦起旱,过山东到直隶。”

“喔,”蔼如问道:“要不要过泰安?”

“要经过的。”

听得这话,蔼如推一推她母亲的肘弯说:“娘,你不是说,要到泰山去烧香?”

这意思很明白,她奉母到泰山烧香,便可以顺路在泰安与洪钧相会。李婆婆觉得这也未尝不可,便转脸问道:“不知道三爷什么时候到泰安?”

“我算算看!”洪钧屈指数道:“由苏州到清江浦,总得半个月,起早到泰安,大概是十天,一共二十五天。如果正月半动身,二月初十以前,一定可以到泰安。”

“到时候再看。”李婆婆这样答复女儿:“三爷进京赶考是件大事。能够半路上见一面,当然最好。不过起旱辛苦,路又不好走,超前落后难免。如果说一定要在哪一天赶到泰安,倒变成三爷的一个累;或许耽误了正经,更加不妥。”

这是老年人的想法,总以求稳当为主。洪钧甚以为是,但感觉上还是希望能在北上的旅途中,与蔼如有相晤的机会,就费点事也不要紧。不过,口中却不能不同意李婆婆的见解。

“老人家的话不错。”他向蔼如说,“好在时候还早,一等发了榜,我会写信给你。”

“这倒是句要紧话!”李婆婆连连点头,“三爷高中了,千万给我们一个喜信。”

“当然,当然。”

谈到这里似乎没有话了。李婆婆心想,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不如索性放开了手,听其自然。因而又交代了几句门面话,托辞腰酸坐着累,离席而去。

这在蔼如与洪钧,都是求之不得。可是四目相对,反都默默无言。最后是蔼如想到了一件一直挂在心上的事,正好趁早相问。

“进京会试,比到江宁乡试又不同了!来回几千里,起码也得四、五个月的功夫,这笔盘缠不轻,你可怎么打算呢?”

果然有此一问,洪钧先就感到一种休戚相关的温暖;同时也更觉得绝不应该再让她为自己操心。因此,一开口就这样说:“这你放心好了,你总看过儒林外史,范进中了举人,有多少人来巴结?我们苏州的文风盛,中举虽不算一件大事,但会试的川资总有人帮忙,就差一点,借也容易。”

“你这一说,我倒真是放心了。”蔼如又问:“伺候的人呢?如果没有得力的人,我看,还是把阿培带去吧?”

“提起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不过,既然已经耽搁下来了,就索性等一等。为什么呢?第一,阿培到底年纪还小,也没有涉历过江湖,带着他奔走南北,只怕他吃不了那份辛苦;第二,跟了我总望他有个出息。如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前程如何,又何能提拔得了他?倘或我此番侥幸,能够联捷,到那时候不管是当翰林,当部员,或者蹩脚的,放出去当知县,局面一定,再把阿培带去,就丝毫不觉得勉强了!蔼如,你说我这样打算对不对?”

“当然对!反正也不过多等半年。”蔼如半真半假地笑道:“三爷,你可真得放点本事出来!不但我娘在等你的喜信,连小王妈也在盼望,好沾你的光。”

“言重,言重!”洪钧颇感惶恐,“你们可千万不能期望太高!不然,我一落了空,你们会受不了。”

看他那副神情,蔼如深悔失言,不该加重他心理的负担。但悔亦无用,只好先作达观之言,去冲淡她原先的话:“科名有迟早,一切都看运气,何况你也只有二十七岁。”

在洪钧看,二十七岁实在不能算年轻了。仕途中要靠资格,而资格是“熬”出来的。就算这一次科名得意,明年殿试,朝考过后,点为庶吉士,三年散馆,已经三十一岁。如果“留馆”,照例授职编修。到三十三岁那年,方逢乡试,运气好能放一个广东或者四川的主考,可以有几千银子的收入。还还那几年的债,也就差不多了。若论量珠以聘,金屋以藏,除非外放一个肥缺——编修外放当知府,要“京察”或者“大考”一等,才能如愿。而到任以后,宦囊也不能马上就充盈。看起来总要四十岁才能入于佳境。

那时候的蔼如呢?这样自间,顿有怅然若失之感。蔼如看他的神色,依旧是得失萦怀,便故意问道:“穷通富贵,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你说是不?”

似问实劝,洪钧当然懂她的意思,无奈名利二字,不是轻易看得开的;何况眼中人恩深情重,报答何由?这一想便更觉热中了!

“蔼如,你今年多大?”

她不明白他何以会冒出这一句话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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