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叶央回答,“要间二楼的包厢。对了小二,有什么好菜?”高处的风景尤其好,她素来喜欢那种视野开阔的感觉。
聂侍卫一路跟着,看见叶央被店家迎上二楼,犹豫一阵也进了天味居,问店小二:“刚刚进来那位姑娘,去的是哪间包厢?”
店小二狐疑地盯着他,没回答却试探道:“您是?”言语间十足的警惕,显然认定聂侍卫不是好人。
被人用这种目光打量着,聂侍卫不由皱眉,“刚才上去那个是我家大小姐。”
理由很合理,店小二迎来送往见过不少贵客,早看出那少女衣饰不菲,单腰间那块玉就相当值钱,应该是有钱人家出来的,便如实回答了。
“多谢。”聂侍卫大步跨上楼梯,钻进叶央对面的包厢,时刻留意着里面的动静,心里还不忘埋怨那店小二,嘀咕说,“还把我老聂当坏人,我长得多敦厚哪儿坏了?你要是见过我家殿下,还不直接报官呀……”
天味居是饭馆里的头一号,装潢却并不一味追求金玉,素雅得很。叶央掂量了一下怀里的银两,挑了两个的招牌菜,加半只秘制酱料的烤鹌鹑,静静坐在窗户旁边。
她伸手推开窗格,外头声音蓦地清晰起来。在嘈杂的叫卖声还价声里,还夹杂着一阵笑声。叶央屏息侧头听了一会儿,隔壁包厢应该坐着几名女子,正在谈笑。
“贞儿,你身上这件裙子花纹极好,我倒是从未见过。”
叶央隐约听见这句话,就有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这可是御赐的贡缎!宫里赏了我娘两匹,我娘就全给我做了衣裳。哎呀,也不说给大姐送一些……”
吴贞儿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轻笑出声,话尾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听出是她,叶央皱了皱眉,低头喝口茶,对天味居招牌菜也不那么期待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最不待见谁偏偏撞上谁。
隔壁包厢吴贞儿不知道旁边坐着谁,仍在和女伴说笑,她似乎是一行人里身份最高的,其中一个奉承道:“容貌也好,诗文也好,咱们贞儿才是天生的大小姐呢!”
这话让听的人很受用,吴贞儿笑得更开心,连声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吟了句叶央听不出好坏的诗表示谦虚。
叶央撇撇嘴,打算关上窗子图个耳朵清净,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关窗的手狠狠扣在窗框上,五指收紧,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
“呵呵……什么叶氏阿央在京城风头无两,我们几个等着看了许久,她也不过是整日缩在家里,怕是在西疆吓傻了,腿软了两年才走回国公府罢!”
轰的一声,包厢大门洞开,聂侍卫本来凝神听着动静,这么一声巨响把他惊得差点摔了茶碗,悄悄将屋门推开一道缝儿,偷眼看着外面。
叶央背影如同一杆枪,直直地杵在门口,声音冰冷:“不在家里潜心向学,难道和你们一样出来丢人现眼么?”
身着翠色半臂的女子恐怕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位,吴贞儿坐她旁边,举着筷子的手还僵着,一屋子人脸色是同样的刷白。
似乎被叶央的眼神一扫,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四肢不听使唤。那是一双……在死人堆里被血淬炼过的眼睛。
一直以来想到吴贞儿,叶央心里更多的是憋屈,别人把她当做平民随意伤了,日后恢复身份也不好出气。
而刚才那句不疼不痒随意说出来的话,才是最让她愤怒的!也让叶央明白,她现在是怎么了。
东市繁华,行走其中,她几乎忘了从前艰难的日子,西疆的鲜血哭号已经缩在心里最不起眼的角落,绝不会被发现。现实的生活是当个舒服的大小姐,过几天去怀王府赴宴——若是能不去,在家里躺着便更好了。
叶央突然明白她在逃避,却不是逃避两年前在雁回长廊的日子。
她是想躲开从前叶央的光芒。
那个自己太超群,太优秀,她上辈子只是个普通的程序员,恐怕穷极一生也不可能达到如此高度,所以干脆躲得远远的。叶央只有当个普通大小姐的出息,做别的,是在难为她。
况且从前的叶央顽劣让人头疼,现在家景不如从前,却换了个规规矩矩的新大小姐,不惹事不顶嘴,不给家里添麻烦,皆大欢喜,多好呀。
可是……一味的逃避不代表别人也会对她手下留情!
在库支人的弯刀下西疆多少百姓死于非命,连叶央的爹娘也跟着殉城。京中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知道吗?他们从来不明白在离京城最远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从定城活着出来的人只有叶央,只有她从那个地狱里出来了!叶央空有头顶上的光环,空守着那个九岁火烧库支粮草的传奇,然后像只没骨头的虫子一样想着就此解脱,想着和那群大小姐一样享受新的生活!
而天真的贵女们把西疆沾着血的过往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当成耻笑叶央不如从前的话题,她居然还想着躲避?
“我出不出风头,不牢挂心。”叶央盯住坐在首位的吴贞儿,目光如刀一寸寸划过她的脸,“既然知道我从前是什么样子,那你便不该说出那种话。”
她走了一步,轻轻掩上身后的门,将包厢外的店小二和聂侍卫一起挡在外头,一字一句道:“否则吃亏的人,绝不会是我。”
☆、第42章
偌大的包厢里并不只坐了几个贵女,一干丫鬟婆子分立在两头,可不管屋里有多少人,竟没一个敢大声喘口气的,更别提站出来和叶央呛声。
叶央挨个把面前的人看过,一一张张安逸平和的年轻面容上,都挂着同样的惊惧,眼底的愤怒渐渐变成了讥讽。
虽然没照过镜子,她还是觉得自己从前和那些人差不多。或许是国公府的环境太闲适,把叶央的干练决断磨成了高高在上的天真。
……太可笑了,她原来居然想着融入到这群人里面!可能某一天,也和她们一样,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提起西疆的过往,然后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地过她的大小姐生活?
“吴贞儿。”叶央沉声开口,只说了一个名字,被点到的人就一个激灵,警惕地缩在椅子上。
关好门后慢慢走过去,叶央拉开她对面的那把椅子坐下,背对着包厢门。吴贞儿居正中,论礼数,她正对面的位置应该是最低贱的下位。但叶央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肩上笼了一层压倒性的气势,让人一时觉得,那才是上位。
是她的脊背挺得太直,还是那双眼睛太亮的缘故?
“在承光寺,不过一时口角你便动手伤人,不论我当时身份如何,这举动着实不妥。”叶央淡淡开口,一只手搭在桌边,“可我自始至终并未多怨恨你,你可知为何?”
吴贞儿脸色发青,嘴唇僵着,半晌没有回话。
于是叶央自顾自地回答了,“我当时穿成那个样子,十足的落魄,名门贵女总不能礼让一个平民,否则传出去威仪何在,是吧?故我为着两家的面子,不愿以此事难为你,又有王巧筝代你谢罪,此事就算过去了。”
深深皱起眉头的吴贞儿模样并不美,叶央看她一眼,知道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继续开口,语气蓦地严厉:“但你,还有在座的各位!雁回长廊距京城千里之遥,再加上两年之久,难道各位就能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谈论无辜死去的百姓?西疆战事在你们眼里,只是讽刺我的工具?吴贞儿,我本以为你是不谙世事不愿同你计较,没想到你是天性凉薄乖张,罔顾人命!恐怕在承光寺你就算知道我是谁,那一剑也会刺下去,毕竟得罪你的人,都该死,是不是?”
一番质问下来,在座女眷的眼睛纷纷移开,不敢直视叶央。吴贞儿本来也想错开目光,看左右都低了头,硬是瞪了回去,撑开牙关反驳:“我若知道是定国公府大小姐,定不会……”
“便是遇到一介平民也不可随意伤人!”叶央立刻打断她。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吴贞儿,她咬了咬薄薄的嘴唇,冷哼一声,“国公家的娘子怕是那两年和平民厮混太久,忘记自己的身份了。我们俱出身贵胄,我不像你,是不会自甘下贱去为市井奴考虑的。”
那种傲慢的优越感,叶央被吴贞儿气得想笑,“难不成你是认为,无须在意平民了?”
“那是自然,毕竟……贵贱有别。”吴贞儿的嘴角和下巴一起扬起来,“你还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叶央知道她是在讽刺自己甘愿低贱,却不再会为这种言论愤怒到失去理智,说起了一个似乎无关的话题:“西疆雁回长廊战乱后,圣上亲派重臣将军前往,帮助流民逃离,恢复民生。如此关切平民,皇上就不考虑贵贱有别么?”
“你!强词夺理!”吴贞儿脸色一僵,气叶央搬出皇帝来堵她的口,又不能反驳,急了一会儿才勉强回道,“圣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安抚流民只是为防止暴乱罢了。”
紧闭的包厢门内静静的,听不见什么激烈争吵的声音,店小二端着几盘点心果酪,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又听,里面却有人朗声道:“进来吧。”
店小二本来就是一副老鼠胆子,细长眼睛吓得眨了一下,门却从里面开了。
“多谢。”叶央眼疾手快地接住马上要掉在地上的托盘,又重新关好房门。刚刚她打算开口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动静,没想到耳力竟然好到这种地步!便暂时结束了谈话,从小二那里取来了吃的。
她把一碗果酪放在面前,径自吃了两口。吴贞儿脸色更加青黑,是连名贵的脂粉都遮不住的难看。
“用你一碗酪子,不介意吧?”叶央冲旁边的少女抬起脸微微一笑,又对吴贞儿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原来你还知道这句话!”
说罢,不等在场所有人反应过来,拔下头上发簪扬手发力,发簪贴着吴贞儿的脸颊,没入她身后的木板里!
“啊!”吴贞儿低呼一声,立刻抬手捂住半边脸。
“放心,我没伤着你。”话虽如此,叶央的表情却一点都不叫人放心,几个丫鬟紧张起来,想阻拦她却没人敢第一个上前,“别以为在承光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水能载舟,我也能翻了你!不这么做只是不愿,并非不能!”
当初若不是二哥维护,吴贞儿恐怕不少吃点苦头。现在叶央不能出手,吓唬吓唬她却是可以的。
“你敢!”吴贞儿眉毛立起,俏丽的妆容被额角留下的汗水浸湿了一些。
“你若是还记得我从前是个什么样子,便知道我敢不敢了。”感谢那个叶央足够凶残,留下了不少事迹。吴贞儿犹豫再三,还是没说出更失去理智的话来。
叶央一头发丝乌黑,少了发簪的固定松散下来,她却毫不在意地任其散在肩头,说了句:“簪子我不要了。”
吴贞儿下意识侧头看了看那支差点让她破相的发簪,突然发现了什么,冷笑出声:“堂堂国公府竟如此不知礼数,竟然戴红簪,这和平民有什么分别!”
“你不是也戴了么?”叶央一愣,虽不明白吴贞儿的意思,却没露出半点迟疑。她的那支簪子是随手买的,上面的那抹暗红色并非宝石美玉,只是块普通的石头,吴贞儿发髻上的却是难得的红玉簪。
听叶央这么说,吴贞儿自觉能扳回一局,总算笑得不那么僵硬了,“孝期戴红,又悖礼法。哦……我忘了,你在民间两年,恐怕什么规矩都没学过。”
如果吴贞儿是世家出身,恪守礼法以此嘲笑叶央也就罢了。她自己家风都没正到哪儿去,也敢来教训别人?新贵何苦为难新贵呀!
叶央眼珠一转,也不辩解,反而赞同道:“礼法不可废,规矩不能丢。”
“那你在三年孝期内戴红簪,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可惜老国公……”吴贞儿似乎能见到叶央哑口无言的未来,也不管说出的话符不符合她尚书之女的身份,只图解气痛快。
叶央眼底却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清了清嗓子道:“为家中长辈守孝自是我应该做的,只是你别忘了,我家里还有那六十的老祖母,不知让她为儿子守孝三年,是谁家的礼数?”
吴贞儿气结!
叶家提前出了三年孝期明明不是为着祖母……但叶央现在把叶老夫人搬出来,她也无法反驳——本来就没有长辈为小辈守三年的道理!
“你,你……”吴贞儿吞吞吐吐,把叶央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总算挑到一处毛病了,“胡服本是下贱平民穿的,你自甘堕落,不顾身份!”
叶央目光如水,静静地瞧着她。从前也想过,穿着光滑的锦绣绸缎成为贵女中的一名,若是昨天的自己,她或许会不知如何反驳,现在却不同了。“衣着本无贵贱。你说的下贱胡服,连胡人首领也是常穿的,北疆外胡人统领的草原现是我大祁的友邦,吴家娘子,慎言。”
穿胡服怎么了?为什么要在乎所有人的看法?尤其是那群本身看不上她又养尊处优的无能大小姐,她只要进宫面圣的时候规规矩矩,不让祖母头疼不就好了?
叶央说完这句,缓缓起身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屋子沉默着的贵女,还有姣好面容因愤怒而略微扭曲的吴贞儿,她坐了片刻,发狠摔了个茶杯。
松松的发丝散落下来,叶央走出了天味居,心里一片开阔轻松,闭起眼睛隔绝了一切或好奇或探究的路人视线。
就像她以为绝不能单独离开的国公府,今天随意一跳就出来了,细看才知道,原来困住她的笼子其实没上锁,叶央只觉得自由。果然,她从骨子里就不适合当个大小姐。
身后远远的地方有个人跟随上来,继续犯难:“殿下,叶家大小姐的功夫似乎更精进了我连近身送簪子的可能性都没有……”
本来打算混在人群里,偷偷摸摸地塞给叶央,可聂侍卫觉得,自己只要一靠近,她肯定就发现了。
正在犹豫,叶央却在一家店铺前站了一会儿便走进去。聂侍卫抬眼一看,那是家卖佩刀的店,脑子一转计上心来,也有了主意。
叶央想去买一把佩刀,却不是给自己的。
打定注意不再逃避后,她从心底接受了从前自己。那个叶央高傲不凡,她做不到对谁都颐指气使,但可以和以前的朋友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