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央一回忆,那日的怀王宴上貌似有位好看的娘子,想来就是她了,只是杜娘子没怎么说过话,给人的印象并不深。
听上去能跟叶安北合得来,她便放了心。祖母估计也和杜家通过气,她猜过不了多久就得寻个好日子上门提亲交换生辰帖之类。贵族人家筹备婚事,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叶安北今年已经不小,太子只比他大两岁,如今儿子都会说话了,再不着急准备,就属于超大龄剩男了!
西疆雁回长廊一战,不少武将殉国,被此耽误亲事的武将儿女还不少,恐怕今明两年就是婚嫁的高峰期。
“人家未出阁的娘子,哪有您这么热衷此事的!”云枝打趣她一句,见快到定国公府,便提醒叶央。
却看见大小姐脸色一变,想起什么似的,古怪地盯着自己,问她,又连连摇头。
未出阁!
这三个字点醒了叶央,原来她自己早晚也得有这么一天!雀跃的心情立刻冷淡下来,看别人成亲有意思,落到自己身上就没劲了——按叶央的年龄,恐怕大哥二哥一成亲,也得轮到她!
不过没来得及细想,叶央刚下马车跨进府门,清凉斋的一个小丫鬟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路一拦,“大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真不知道家里还有人如此关心我……”叶央笑道。
“出大事啦!”小丫头夸张地伸开两手,表明事情紧急,“大少爷中午回来了!和二少爷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吵得特别厉害,连老夫人也气倒了,大少爷正要请家法呢!”
叶央听罢,提着裙子赶紧往苍雪苑跑,下台阶时惊得险些绊到。就知道两人早晨说的事不一般,可二哥在外头很混账,在家里心中不服面上也会装出老实样子,怎么会气倒祖母了?
到底怎么回事!
☆、第52章
大门口离内院还远着呢,苍雪苑位置居正中,叶央一路连走带跑,最后提气连轻功都用上了,才勉强在二哥挨揍之前赶到。
“都多大人了,还、还打呀……”扶着门框不住喘气,叶央险些连话都说不出来。师父教的轻功不是她想的那样飞檐走壁一身轻松,每日绑着沙袋跑步,最多也就是翻墙时比常人利索些。
这个世界是很真实的,既没有魔幻的功夫,也不能跳脱到规则之外。
就连叶安南身为先定国公的次子,一旦犯了错,也得受罚。
叶家的家法,给男丁上的是鞭子,给女儿准备的是手板子,基本没动用过。叶二郎在外头怎么胡混,只要不太出格,挨顿骂跪一个时辰就过去了,怎么今天闹得这么大?
叶央撑在门框上断断续续地说了半句,苍雪苑正屋里大门敞开着,不遮不掩,几个丫鬟在一边满眼焦灼,却谁都不敢上去劝。
“大哥若要动手便快些,误了我的时辰就不好了。”叶二郎直着腰杆跪在中间,头扬得高高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也死气沉沉。似乎从怀王宴上回来后,他就一直维持着半死不活的样子。
叶安北却气得青筋都爆出来了,官袍还没脱掉,领口微微敞开,正举着鞭子挽袖,怒道:“总归是不想活,那我就成全你!总好过死在外头,连尸首都抬不回来!”
两人吵得正凶,谁也没心思留意别的,叶安北一鞭落下,却甩了个空。
咬着牙把二哥拽开,叶央又一鼓作气夺下了大哥的鞭子,横在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中间,劝解道:“我不过出门半日,你们这是怎么了!”
“阿央,你走开,回清凉斋去。”叶安北想把妹妹拉开,却拉扯不动,叹了口气,“这里没你的事。”
叶二郎冷冷地插话道:“大哥赶紧打,我还要出门呢。”
“你这个……”本来叶安北都放松些许了,正准备坐回椅子上,闻言心头的火气又涌了上来,满世界的找鞭子要将家法贯彻到底。
真是火上浇油!
叶央赶紧拦住他,扭头瞪了二哥一眼,“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你在外头到底干了什么?”
一直以来,叶二郎都属于大错没有小错不断的类型,家里平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了,这次叶央同样希望和稀泥,大哥一消气什么事都没有,便拦在两人中间,跟老鹰捉小鸡似的,不让他们打起来。
“你自己跪到祖母面前,跟她说吧!”叶安北试图突破妹妹的防守线,未果,又不好真的使大劲儿伤着她,气呼呼地自己把鞭子丢了。
叶二郎一脸倔强,咬牙道:“我没错。”
“你!”作为一家之主,年少的定国公一捋袖子打算无论如何也得把弟弟揍一顿再谈别的,“你有本事了,把刚才那话再同我说一遍试试!”
比起其他权贵之家,叶府和和睦睦的都让人羡慕,如今兄弟不和绝对称得上大事,况且叶安北教训二弟时都没关门,满院丫鬟小厮看着,显然是不想给叶二郎留面子了。
“不相干的人都出去,云枝,把门关上。”劝架也得腾出个干净地方,叶央一开口,一排小丫鬟鱼贯而出,惴惴不安的云枝就在门口探了个脑袋,把门关严实了。
外头的日光透不进来,屋里昏暗了几分,一时间只能听见叶央平复呼吸的急促,还有叶二郎绵长的吐息。
……这段时间,二哥的身手似乎变强了,不然不可能吐气如此绵长。
叶央同他离的很近,听见细微的声音便走神了片刻,又马上回神,“大哥,你们这是怎么了?”
重重坐在椅子上,叶安北给自己倒水的动作几乎要摔破茶杯,指着弟弟说:“你看他有脸自己说么!”
“这有什么不可?”叶二郎仍不起身,梗着脖子回话,“没有外人,我便直说了罢。大哥,我要调去雁冢关,神策军不能就这么没了!”
“神策军在邱老将军那儿好好的,什么叫就这么没了。”血气渐渐平稳,叶安北拿眼瞪他,却被直直地瞪回来。
叶二郎字字掷地有声,“那是阿爹的神策军。”
“那是圣上的神策军!连带整个镇西军都是圣上的!”开口时叶安北呛了半口茶,把素胎绘兰花的茶杯扔在桌上,硬是撑着说完了这句话才咳嗽,“咳咳,你一向没个定性,小时候吵着要学琴,咳,不出三五日厌了便要练字,又几日腻了还要习武……一会儿一个变。长大后不爱读书不思功名,家里的面子也能让你在太仆寺谋个闲职,可你如今还要变个什么!是不是家里为你铺的路太安逸,所以才愈发随意了?”
叶安北很少说这么多话,大理寺的任务是审讯刑狱,大部分时候,犯人的惨叫会比和人沟通的时候多,他如今和弟弟交谈不带上审犯人的语气,就已经很不错了。
目光前视,叶二郎跪在他对面,气势却隐隐高出一头,直截了当地回答:“这是最后一次求你,大哥,我要去雁冢关。”
“去雁冢关……做什么?”问话的是叶央,声音微颤,显然已经想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
叶安南要从军!
“阿央,你说呢。”叶二郎苦笑了一声,甩开她来搀扶自己的手,身子摇晃了一下,“不管大哥和祖母答不答应,我都要去的。”
“你再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叶安北满腹诗书,对弟弟不能动刑,表达愤怒的方式也就是翻来覆去地让他再说一次。
……可叶二郎都说好几次了。
所以这招威胁不怎么管用,叶安北又道:“你还记得阿爹那时候怎么说的吗,你要让他在地下也放不下心?”
“叶家满门,死而后已,血骨铸就大祁边疆,可为父私心,百年后愿在地下受祖宗斥骂,国土千万里,咱们家不是守不住,是守不动了。士在朝堂亦可为圣上分忧,为百姓安居,不如你们几个日后多读些书,从了文罢……阿爹的话我始终记得。”叶二郎沉声回答,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到最后低下头,执拗地看着面前那一小块青砖地板,“从那以后咱们家三个便没学过武,阿爹还找了不少文臣为大哥以后铺路。”
回忆起从前,叶安北悲从中来,又掺杂着一种很无力的愤怒,“那你为什么还要如此糊涂!咱们家没有旁支了,景州叶氏如今活着的只有五个了,你为什么还要糊涂!”
“大哥,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猛地抬头,叶二郎目光如炬,刺进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大声回道,“若是阿爹没有战死在雁回长廊,那么你日后仕途便一帆风顺,从武将过渡到文臣的家族不是没有!可如今阿爹已经不能荫蔽咱们家了!”
“……我现在是三品朝臣。”叶安北开口,连叶央都听得出其中的无可奈何。
叶二郎抢过话来,“是,但你一辈子可能也只是在朝中并无甚势力的三品了!圣上念着叶家祖辈的军功,怜悯咱家……你难道不清楚,朝臣中有几家是靠着怜悯过日子的?若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定国公府会一天比一天败落!几十年后大哥或许能在文臣里出头,却也只是或许!”
他看住叶安北,把没说完的话送进对方心里。
自建朝起叶家便与镇边军同在,先定国公令子嗣从文实属无奈之举,不如趁着还没彻底失去军中威信时,派个叶家子孙过去,这样既能保住军中地位,也能让大哥慢慢过渡到文臣,至少别再当个审案子的官儿了。
叶央在旁听着,心里一惊。
二哥说的没错,家里青黄不接,空有个爵位不行。武将尚可凭借军功升迁,文臣就只能熬资历,叶安北的正三品听起来很威风,可比较下来,在朝中却说不上话的。
“我宁愿门前冷落,也不想你死在边关!”叶安北主意很定,扭过头不去看那个自小就不让人省心的弟弟,“不出两年西疆必有战事,咱们家刚出了孝期,你还想我再穿一回白?”
叶二郎缓缓俯身,磕了个头,“我们虽笑世家迂腐,但人家为了巩固家底,不管献出几个女儿联姻,安排几个儿子从仕,都是毫无怨言的。”
“那你就该听我的话,别想着神策军了!”叶安北脸颊涨红,可话间已有一丝犹豫。
油嘴滑舌的纨绔,通常很会看人心思,叶二郎从前凭着一张嘴便横行了整个贵族圈子,现在没放过这个机会,质问道:“那就让这个家在你手上败落下去?让祖宗当年一刀刀拼杀出的功绩在你这里没了?咱们家守成尚且不足,你还想着能有一丝富裕荫袭子孙吗!我去了西疆不一定会死,但我不去,定国公一定会败!大哥,你就没有一家之主的担当?想要荣华富贵,哪里能不牺牲了?读了这许多年的书,把你的血性和决断也一起磨没了吗?”
叶骏将军死后,军中叶家后继无人,居安思危,叶央这一代不会显出来,但日久天长,总有某日定国公府不再炙手可热,不再是天下人人知晓的武将世家。
比文臣底蕴,远不如世家大族,论军中地位,又有心无力。
叶二郎整日没个正形,却太聪明。
“大哥,让我去吧。”
末了又是一叩,叶安北看着他伏在地上,额头贴着青砖,只觉得那温度也凉到了自己心里。
☆、第53章
荣华富贵,还是图个安稳日子,这是个问题。
有句话说的是富贵险中求,哪有不流血牺牲就得来的宠信呢?店铺里的伙计都会拼命干活讨好老板求个涨工钱,现在定国公府里若不甘心就这么退出一线,也得做出些牺牲才是。
文臣,熬得就是资历,拼的就是时间,同朝为官,五十年后你比人家活得久,什么太子少保太子少师的重担,迟早会落到你头上。
叶二郎糊涂话说了小半辈子,就清醒过一回,便叫人无话可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种。
更痛苦的是,家里没人能拒绝他,叶老夫人病倒,有一半是被自己气着的,长孙和孙女在榻前照料着,对视间发现彼此眼里有深刻的绝望。
无能为力的绝望。
因为叶二郎选择的路,太正确了。如果否认他,就是让列祖列宗的心血付诸东流,如果同意……多少人埋骨沙场,叶二郎能独善其身吗?
进退两难。
仲秋夜里露水凝重,风一起,吹得人骨头缝儿都凉。怀王府里,聂侍卫踮着脚在长廊中穿梭,手里捧着的木匣子看不出多珍贵,但他小心翼翼地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殿下,你要的小吹箭,左边是涂了剧毒的,见血封喉,右边是涂了麻药的,划破一丝油皮,连头牛都能麻倒。”他稳稳地把匣子送了过去,手不摇不晃,却在商从谨接过时抖了一下,“殿下,当心!”
怀王家里比定国公府更空旷,毕竟主子只有商从谨一个。他生母早逝,宫里头的林贵妃赏了不少用人,貌美又不安分的宫婢也有,不过一个个见了商从谨都老实得很,谁也不干上去凑,就这么不咸不淡地住在偏远的小院子里。
吹箭在光线映衬下泛着碧色的光,商从谨坐在院中独对着满桌点心,收回触摸吹箭的手指,“放起来,有机会给阿央送去。”
“……是。”人家贵族男女互赠的都是香囊手帕,自家主子送的是毒箭,叶大小姐每次还乐呵呵地收下,当真是大祁的一对奇葩。
躬身退到一旁,聂侍卫的暗自腹诽没持续多久,只看见自己离开后商从谨还是孤零零地坐着,叹了口气。
在手下听差的时候商从谨才六岁多,就已经生的很凶悍,任职前夜聂侍卫连后事都跟家里交代好了,没想到殿下和传闻中的一点都不同,起初的不安变成了掺杂着回护的敬重。
封王这种好事对他的殿下来说没有多大区别,无非是孤零零的日子从宫里搬到了宫外。不对,一直以来商从谨都是一个人,却在出宫后有了陪伴。
“回房,睡了。”呆坐了片刻,起身后商从谨的语气如常,聂侍卫却听出一丝异样。
殿下肯定不高兴了,是因为摆了一桌子点心等的人没来么?
他没时间多想,捧着匣子跟在商从谨身后往卧房走。
知晓那个秘密是通过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却给在宫里规规矩矩兢兢业业活了数十年的聂侍卫留下了难以估算的心理阴影。有天晚上月色很好,他睡前喝多了水,起来上茅厕时老妈子病又犯了,要拐到商从谨屋里看看殿下睡的好不好。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