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随我来。”小兵虽然满腹疑惑,但以他的身份还没资格去问叶央问题,便在前头带路,引着她和李校尉往中军帐走去。其他神策军战士则先自己找地方休息,吃喝恢复体力。
叶央走出几步,折回来对管小三道:“你就和神策军一起吃喝休息,不用见外。我是统帅,他们都听我的。还有……刘副校,去寻些烈酒让夜袭的那二十余人擦擦耳朵,若发现出血不止或听不见声音的,赶紧报告给我。”她声音不小,周围几个战士也都听见了,无人提出异议。
瘦巴巴的管小三正愁不知该如何自处,有了叶央的话才放下心来,谢了又谢。叶央却是另有盘算,对他的致谢受之有愧。
叶央琢磨的是,能不能将这一队山匪编入神策军呢?
商从谨他爹的要求,自己应该是完成了一半。守住晋江城将库支赶出雁冢关,尽管大祁的将士还没站在雁冢关的高墙上,只和库支人隔着一道关口,但怎么也算收回来了。如此一来,皇帝就会放弃让镇西军收编神策军,这支当年由叶家祖先亲手带出来的队伍得以保留。
可庆幸之下唯一的问题就是,经历昨天一战,神策军的人数越来越少。尽管叶央只是负责偷袭,并未直接参与交战,却很清楚兵刃交接是如何惨烈——她初到时神策军两千余人,如今只剩一千五百左右。
能得以保留,就要想办法扩充队伍。正好皇帝在考虑改军制的事情,不如等到军制改后吸纳管小三的队伍?山匪们就算不愿世代成为军户,也能为叶央所用。
这么一想脚步顿时轻快起来,叶央不觉得腹中饥饿,耳朵也不怎么疼了。有了后备军,又让库支吃了个小教训,这几天过的还算圆满。
中军帐和其他军帐一般大小,只是门帘前多了两个士兵把守,看见叶央都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却还是放行了。
邱老将军也应该知道新的神策军统帅是她,不过保险起见,还是等人通报过一声为好。叶央耐心地守在帐外不远,对李校尉道:“当头头就这点不好,有什么事都得自己操心。等拜过邱老将军,下回我就自己过来,你不用跟着,去和大家一起休息。”
指挥战士进攻的精神压力并不比深入敌营小,一夜过去李校尉同样形容疲累,同样和她硬挺着。
“老李不碍事!”人家一个还没他长子大的小姑娘都没去歇息呢,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认怂?李校尉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叶央笑了笑,正想说点什么,中军帐里隐隐飘出来的几句话却让她不由得停住了动作。
“算你小子命大!这么着都没弄死你,好,好!有老叶的风范!”这个声音浑厚,笑起来震得帐篷顶都颤了几颤,叶央并不熟悉。
可是下一个玩世不恭的清朗嗓音,却让她动作僵硬,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我们叶家人,命素来大得很。哎,大夫你动作轻着点儿,我这是胳膊,不是柴火。”
脑子里还响着嗡嗡的杂音,叶央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等小兵通传完毕便直直地撩开帐帘踏了进去,看清里面的人后怒斥道:“区区一个六品校尉,也好意思躺在将军的床榻上!”
叶二郎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有点想笑又有点不解,不如在京城一别时那么风度翩翩,或许是国公府少爷的脸和叶央一样脏兮兮造成的,又或许是他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显得很笨拙。
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正在帮他包扎起伤口,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又专注手中没完成的动作。
另外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正坐在地上,看见叶央进来,只愣了片刻就开口:“京城来的圣旨说,把叶骏将军的女儿也派过来了。我还道是谁假传了圣意,今日一见,虎父果然无犬女!建朝前有平阳长公主执掌一军,如今叶家女儿也不差!”
中气十足的男人一开口,叶央便明白了他的身份,抱拳行礼道:“……鱼符为凭,圣上亲旨,命叶央暂掌神策军,听您号令,见过邱老将军!”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自称。末将?显然不对,叶央还没封衔。民女?更不对,怎么说也是个小统帅,干脆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邱老将军的眼睛清澈,眸中精光不输任何一个壮年男人,此时除尽甲胄坐在案前,脊背挺直腿却没盘起,看来一条腿曾经受过伤。
对于来述职的手下,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有平阳长公主的例子,女人掌兵到底也是新鲜事,更何况叶家的女儿少时有功,现在却仍是小孩子——要不然,怎么会哭得这么厉害呢?
半晌没等到邱老将军的回答,叶央终究沉不住气,站起来快步走向榻上的叶二郎,扯起他的衣领子大声道:“库支人怎么没弄死你!怎么也不知道给家里去个信!祖母以为你死了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妹妹的动作太野蛮,牵动了他一身伤口,叶二郎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脸,还能活动的左手摸了摸叶央的头顶,却摸到一手沙土,“咳,你怎么跑过来了?”
☆、第69章
其实,叶央挺忙的。
手头上要做的事有三件。一是尽快述职,安排一下神策军的去处和补给,从邱老将军那儿领命,商量一下如何彻底守住雁冢关;二是告诉将士即将改军制的消息,同时收编山匪队伍,这件事越快落实越好;三是找个大夫,检查一下耳膜的伤势,再确认有没有其他士兵也出现耳中出血的情况,再赶紧吃顿饭。
三件事同样紧急,同样重要,可叶央还是义无反顾地都暂时放弃,反而冲到叶二郎身旁,抽了他一个饱含兄妹之间真情实感的大嘴巴。
“明明活着为什么不发封信给家里?再晚几天,大哥都给你守完百日孝了!”她劳累到现在,几乎没什么力气,动作很轻却让叶二郎疼得呲牙咧嘴。
吼完顿时觉得心头一阵畅快,连酸疼的肩背都好了许多。一直以来叶央都以为二哥死在了那夜的雁冢关,没想到人现在好好地躺在军帐里!叶安南原先那种吊儿郎当的表情已经能看出沉稳来,面皮糙了不少,似乎比之前更有担当了。
此时有担当的人全身上下都是伤口,看模样比叶央还惨许多,疼得呲牙咧嘴还没忘了展现原先迷倒一片贵女的微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跑过来了?”
笑容对叶央来说没用,她现在看蹄髈和鸡腿的目光都比看叶二郎热情,闻言回道:“你猜罢,反正不是偷着跑出来的。”
说完才顾得上打量二哥,他伤得极重,更令人心惊的是大部分伤口都因为之前处理不当,*化脓了,如今军医不得不用工具将坏死的部分一一剔除,只剩下完好的,才能上药包扎。有些大伤口一经处理,都能看见森森白骨,但叶二郎一声没吭,沉默地等待包扎完毕。
“不会感染致死罢?”叶央心有余悸,没有抗生素的时候,她真的很难放心,“大夫,麻烦你找点烈酒泼到伤口上,这样便不会再次化脓了。”
经过数次受伤的教训,她认识到烈酒在这个时代是个好东西,有时候比药都管事儿。退烧找它,清洁耳道找它,杀菌消炎依旧找它。大祁的酒类度数不高,最多不过一二十度,叶央随随便便就能喝个千杯不倒。而北疆西疆由于苦寒,特产的绿豆烧一类白酒度数极高,凑合一下能当酒精用。
本来咬着牙装坚强的叶二郎一听妹妹的话,立刻变了脸色,“怎么那么长时间没见,你越来越狠了!”真要找来烈酒冷不丁倒在伤口上,非得把人活活痛死不可!
“别那么娇气,我这是为了你好。”叶央就差亲自去拎来一坛酒了,安抚的态度相当随便。
叶二郎哀嚎一声。
关键时刻,还是镇西军的大夫救了他,开口道:“叶校尉的伤已经处理完毕,撒些药粉也可防止化脓,您大可放心。烈酒只是缺医少药时的下下策,论效果却不是最佳。”
兄妹俩同时松了口气,叶二郎是庆幸不用再遭二回罪,叶央总算也放下心,两人又互相打量一番,都觉得在这个地方碰面实在神奇,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按时间先后来说,雁冢关那一夜怎么回事?”想了想,叶央开口,决定把整件事理个清楚,“我在京城时无意中知道了军报上的一些内容,那夜是你守关对吧?”
叶二郎半躺在榻上,自己拽了个枕头垫在后背,点头道:“没错,过了子时换岗时库支突袭,我苦战不过,受伤后因体力不支坠下关墙去,却落在树上掉入林中,无人发现才侥幸捡回一条命,昏迷了……大概数日,我记不太清了。但也因为摔成重伤,全身大半都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库支人将关口杀出一条路,闯了进来。之后雁冢关附近一二里都是敌军,我只有一边的手脚还能动弹,便往山林深处爬去,想绕路回到晋江城。但山路太险只得放弃,游荡在林子边缘靠露水和野菜为生,偶尔会远远地观察库支。昨夜你偷袭库支大军,我听出交战的声音,又匆忙往林子外挪动,才被镇西军发现,抗了回来。”
果真是毅力惊人,叶二郎能活动的部位有限,再加上山林道路崎岖,从雁冢关往晋江城去,每天慢慢地挪动,伤势一天比一天恶劣却没能动摇他的决心,哪怕是用爬的也要回去。
叶央一字一句听了进去,幸好现在是西疆的夏季,靠野果野菜维生只是吃得惨了些,倒不至于饿死。不过叶二郎瘦得惊人,额头滚烫还发着烧,现在能强撑着说话都是奇迹。
感叹叶家人命硬的时候,她解释道:“我从……怀王那里知道圣上很早就想扩充军备的消息,连爹爹也提过此事,便献计改军制。而后知道你战死,祖母和大哥都坐不住了,连新嫂子也哭了好几回,就呆不住了,恳请圣上赏我个机会,再将库支人赶回雁冢关外去。圣上便让我暂掌神策军,虽无封衔,但我今日果然做到了!”
她犹豫一下还是提了商从谨的名字,叶二郎听妹妹说的轻描淡写,心里却通透得很,清楚她是费了多大努力才能来到西疆。他从前就知道由爹娘一手抚养长大的妹妹不可小觑,没想到竟有如此本领,连皇帝都说动了。
两厢合计,来龙去脉便足够清楚,连邱老将军也知道怎么回事,他原先让兄妹俩说着话,并未插嘴,等一切交待得差不多了,才道:“改军制是何一情况?”
若是扩充军户,恐怕镇西军又要来一大批新丁了,紧张地战况便能缓解!
“我只说了自己的想法,圣上是否采纳却不清楚。”叶央一本正经地回答邱老将军,把主意仔仔细细解释一番。
“果真比现有的军户好!只要解决了一些问题,诸如新入伍的战士如何训练等,便能省下不少粮草,又可扩充大量士兵了。”邱老将军点点头,看她的眼神就不像单纯地看个孩子了,不过叶央比同龄的孩子高出许多,也沉稳许多。
该说的部分叶央都说个明白,也轮到她来提问,略一思忖后道:“将军,不知雁冢关现在形势如何?”
她还是最关心这个。
估计库支人被火药吓破了胆子,一时半会儿不敢轻易踏入关内,长远来看,却不能一辈子靠吓唬敌人,还是真刀真枪地打为妙。在知道二哥还活着的时候,叶央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但再强烈的喜悦,也只是让她击退库支的计划由“扛着火药去拼个你死我活”,变成了“从长计议”而已。
这具身体是别人的,而那个人比从前的叶央要强很多。在为父母报仇的方面,她从不敢松懈,以前是没机会,现在人就在西疆,怎么可能才尝到点儿胜利的甜头就缩回京城了?
邱老将军叹了口气,摇摇头,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前朝时这里才是国之边疆,雁回长廊六城皆为库支领土。但改朝换代的时候库支大举入侵,当时大祁的皇帝御驾亲征,不仅大败敌军,连雁回长廊也顺便夺了过来。
所以论坚固程度,定城外的防线比不上雁冢关。
但雁冢关并不是一座城池,关口的大门也不够厚重,这就是个大问题。邱老将军让将士挖土填关口,暂时加固了一些,堪堪得用,却阻不了太久。
雁冢关口毕竟不够宽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虽能不让库支蛮子一拥而入,但从此门大祁将士只能分批通过,也阻挡了他们的效率。眼下大祁和库支隔着一道脆弱的木门,正在对峙。双方若谁先登上雁冢关墙,就免不了被对方的乱箭射死。
一时间,彻底夺回雁冢关无望,邱老将军头疼得很。
“……正在对峙吗?”叶央念念有词。库支余勇仍存,大祁将士守住雁冢关内不成问题,可就怕贸然进攻,损失惨重,连守都守不住了。
邱老将军突然觉得,和叶央说话比叶安南更轻松些,这个快十五岁的少女于战事武学方面天资不凡极其聪慧,尽管生涩,却到了一点就透的地步,交谈起来毫不费力,解释了几句战况,她都能理解。
圣上果然慧眼识人。他暗自点头,又想起什么,连连问道:“叶央,不知你深夜击溃库支人所用何物?我听人说那东西能发出巨响,威力不凡,可否辅助我们拿下雁冢关?”
“回将军的话,我和……呃,怀王殿下在京城鼓捣出的火药,只不过将过年时放的炮仗改变些许配方,杀伤力就能提高数十倍。”叶央如实相告,“只是这东西,却不能用在雁冢关上。”
她早就考虑过火药,可自己毕竟不是爆破专业出身,掌握不好用量。如果要研究,以她的资质恐怕费时太久,得到确切的数据时库支人估计都打进来了。贸然行动,又害怕将雁冢关炸出缺口,实在为难。
要是商从谨在就好了,他擅长鼓捣这些,听说术数也学得很好,计算出合适的用量应该没问题。
不过眼下怀王离着西疆上千里,指望他是不现实的。看着邱老将军期盼的眼神,叶央又道:“火药威力尚不可控制,万一将雁冢关口毁伤,则为库支大开方便之门。”
进退两难。
邱老将军重重叹了口气。
论资格他比叶骏将军地位还高,所以惯称一声“老将军”,沙场上经验丰富戎马半生,可一声叹气却显得老了太多。